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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村的惨案震惊了全县,据说这事还上了只供高级干部参阅的“内参”。没见过世面的榆树村社员被吓得面色如土,被惊得目瞪口呆。事情过去了好多天,还在不停地议论,咂嘴感叹。这事让周恒顺的拜把子哥哥江世荣家灭了门,也让周恒顺一家多少年的“克星”堕了地,他对江家三兄弟的异乎寻常之举暗自有些佩服,觉得他们在确实被逼得活不下去的那一刻,终于爆发了,展现了男子汉的血性;对于大牛和于二车、孙志春这三个人这样死灭有些许快意,果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对栓柱爷爷无辜罹难既痛惜又敬佩,老人家没教育好自己的两个儿子,招来杀身之祸,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媳和孙辈,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真算得上一位可敬的老人。……周恒顺一直在想,怎么会出这种事?老百姓,庄稼人种地纳粮过日子,竟然闹成这样,何至于此?于大牛、于二车这种不齿于常人的下三烂竟能为祸乡里二十余年,最后和他们的受害者同归于尽。 这兄弟俩是林户的儿子,因为母亲死得早,父亲为人梗直但性情暴燥,相信“棍棒下出孝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对他们动辄打骂。而赖于情同养父的老东家的照拂,于家一直衣食无忧。他们两人算不上纨裤子弟,但不识生计之艰难,好吃懒做,顽劣不堪,成了当地人所说的“流丘”(南方人称做“瘪三”、“烂崽”)。在村里世代流传的宗法秩序下,他们是一般中上层人物甚至普通老百姓不屑搭理的小混混,对主流社会,对社会的正常运转无益但也构不成大害,所谓“泥鳅掀不起大浪”,凭他闹,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儿。在整个社会肌体中,他们不过是一丁点疥癣而已。按毛主席对农民阶层的分析,他们算是农村的“流氓无产者”,他们身上的所谓“革命性”,固然有打烂原有秩序的主动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坏性。他们做事不管不顾,不择手段,不受道德伦理的约束。但他们生逢其时,土改运动根本颠复了农村千百年形成的宗法、伦理纲常体系,沿袭了多少年的秩序,礼仪,道德标准轰然坍塌,荡然无存,来了个天翻地覆,乾坤倒悬,“礼崩乐坏”。 土改工作队按出身定优劣,作取舍,对这两个出身林户又表现积极的青年农民,必然作为依靠对象,而他们本没有什么道德伦常的羁绊, 最少顾忌,最没“框框儿”,恨不能把整个榆树村弄个底儿朝天才解气,过瘾。不管不顾,六亲不认,话拣厉害的说,事儿往狠里做,打人往死里打,而这种作派,在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矫枉必须过正”,支持“痞子运动”一类理论武装了头脑,急于打开局面,冲破旧秩序,形成运动声势的土改工作队队员们眼里,正是“革命性”的表现,所谓阴差阳错,于大牛之流似乎理所当然地受到依靠和重用。村里原先的上层人物悉数被打翻在地,一般庄户人多数抱着“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随大溜儿上船”的处世态度,相信自古流传下来的“一天换三朝,耽误不了庄稼人剜谷苗”的老话,“公家”,“上级”用谁就算谁,心里再烦恶,再看不惯于家老大、老二,也不会出头儿向他们挑战,倒乐得让他们这种“不问头青蛋肿”,“钻头不顾腚”,在前头冲冲杀杀的愣种去打头阵,做先锋,得罪人,他们打虎,自己跟着吃肉,或者至少喝点汤儿,跟大伙儿一样分田分地甚至分房,往家领“浮财”。就这样,于家老大、老二两兄弟鲤鱼翻身,摇身一变,从没人理的下三烂一下成了在村里哟五喝六的“人物头子”。而同在村领导班子里的本份农民因为受固有的道德绳索的约束,凡事不为己甚,遇事瞻前顾后,比起于家兄弟来就显得相形见绌,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谁恶谁是哥”,所以,大家往往让于家兄弟几分,这就让他们从土改往后在村里成了不是“核心”的核心人物,此后,农村里一个个接连不断的倒行逆施的运动,他们身上没有观念和道德的羁绊,总是如鱼得水,推波助澜,出够了风头儿,又讨得上级的欢心,榆树村成了于家兄弟的天下。“四清”运动中他们下了台,但不到两年,“文革 ”又起,就像村里逢天旱“翻坑”,沉渣泛起,于家兄弟闻风而动,重出江湖,经过几次反复,借“派性”掩护竟又重掌了榆树村的江山,于大牛正式成了大队的“一把手”。于大牛和于二车成了榆树村政治舞台上的不倒翁,万木丛中的不死鸟,他们为患二十余年,大多数时候总是如鱼得水,顺风顺水,得意洋洋,神气活现,像打足了气的球上窜下跳,多少老百姓—多数年份里叫“社员”—吃亏受气,干生气,垂头丧气,忍气吞声,憋气而不吭气,惹不起躲得起。上级的撑腰打气和社员们的忍让顺从使他们长期盘踞在舞台中心。周恒顺一家不幸长期生活在他们治下,遭受了很多磨难和屈辱。他和社员们也想过他们作恶多端,早晚没好下场,但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真的来了,而且居然以这种惨烈,极端的方式完成了他们的末日演出。榆树村的社员真正得到了又一次“解放”,宋家财当了大队支书,于三套被动员当了大队长。他们是听共产党的话的人,但同时是普通庄稼人,平平常常的人,知常识,信常理的正常人。不用说一般社员,就是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弟哪怕被训话,也只是觉得像春天被风刮,夏天被雨淋一样正常,而不再像原先在于大牛他们面前那样时时感到威压和可怕,不至于吓得发抖,他们知道是例行公事,而不是刻意地欺压,他们从来不奢望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总之,社员们—包括身在“另册”列为等外的社员—都吐了一口长气。大队支书宋家财找周恒顺谈话,说孙志春死了,民办老师这个空缺儿,大队想让他顶上,他们觉得周恒顺一定能教好本大队的孩子,中心校从外边随便派个人来,他们不放心,宋家财说:“咱还有一点私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周恒顺说感谢大队领导对他的关心和信任,但他已经离开学校十几年了,还是找个“老三届”的高中生好一些。从个人方面说,他负担着三下里的老人,花项大,弟弟石头从病到死,花了不少钱,拉的账去年才还完,这回江家一下死了四口人,他作为把兄弟,给他们发丧,又花了些钱,还是借的拉排车的朋友的,他得抓紧多干些活儿,好快些还人家。宋家财说:“老顾书记当年就想让你当民办老师,于大牛挡着没弄成。你也是三十四、五的人了,拉脚儿这个活儿养少不养老,教个书不好吗?”周恒顺说:“我知道大队领导是为我好,可是,个人的实际困难确实太大,也就只能顾当时了。”宋家财见周恒顺说得实在,也就不再勉强他。家家财的邀约让周恒顺十分感动,他感觉到,榆树村真的天开云散,睛了天了。
江家的大灾难过后头一个清明节,段大勇和江世桂来榆树村上坟。周恒顺和路德甫在村口等着他们,把他们接到周家。周恒顺说:“世桂,我和世荣哥是把兄弟,他不在了,我就是你的哥哥。你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娘家。过些日子来走走。”江世桂泣不成声,小杏儿在一旁劝她,自己也陪着掉眼泪。在哥哥们的坟前,江世桂一边烧化纸钱,一边说:“哥哥,小芳嫂子,你们受了一辈子苦,年纪轻轻就走了。妹妹和妹夫来给你们送钱了,你们在那边该买什么就买什么吧,别再苦着自己了。”段大勇蹲在江世富和段小芳的合葬坟前,呜呜地哭着,喊“妹妹,妹妹……”路德甫眼圈儿红着,低着头用木棍儿翻弄燃烧着的纸钱。周恒顺让江世桂、段大勇哭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胸口堵得难受。
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后,在英明领袖华主席领导下,“抓纲治国”,开始仍然说“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但很快就不再提了,代之以对“四人帮”帮派体系的清查,一九七七年,清查向纵深发展,在山东,则是“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的继续,清查对象依然是早在七年前已被整得屁滚尿流,生不如死,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王效禹那一派的头头儿和骨干,陶阳县周恒顺的“同伙儿”唐振松、张峰等人又遭整肃,不过这次主要是批判斗争,少有人身折磨。社员、车夫周恒顺没被触及。……文化大革命随着它的发起者毛泽东的逝世,“四人帮”的倒台而宣告结束。一场运动搞了整整十年。运动给经济建设造成的破坏固然惨重,对人们精神的戕害则更为可怕。中华民族的传统道德,人类共通的符合人性的优秀理念扫地以尽,“没真事儿”,“一切都是假的”,“有权就有一切”,“关系、权谋至上”成了普遍的价值取向,而受害者依然是无助的劳苦大众。老百姓像在茫茫雾海中飘流,一片迷茫。周恒刚被清查的问题仍然“挂着”,临时被安排在公社经委打杂儿。不批邓了,但没人说批邓错了。对“四五”天安门事件中的人和事不再查了,但也不给作结论。慢慢地,整个社会空气“自由”些了,气氛变宽松了,周恒刚、牟洪云和周恒顺时有来往,惺惺相惜。一九七七年秋季里一个星期天,周恒刚和牟洪云告诉周恒顺,中央决定废止“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做法,恢复高考,为照顾老三届高中毕业生,考生年龄放宽到三十五岁,他们希望周恒顺报名应考。这是最后的机会儿,明年就超龄了。周恒顺听了这消息,很平静,杏儿兴奋得两只杏眼直放光,让他立即去报名。周恒顺心里很矛盾,不用说政审不合格,考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就算能考上,奶奶年纪大了,三家老的都要照顾,杏儿带着孩子,他去上大学了,不能挣钱,挣工分,一家老小,何以维生?小杏儿说:“家里的事你不用管。我干活挣工分,种好自留地,养猪、养鸡挣钱—上级现在号召多养猪养鸡,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供你上学,我们过几年苦日子,你上出学来,成了公家人,咱就熬出来了。我听人家说,‘四人帮’打倒了,政策变好了,你准能考上。”周恒顺见小杏儿认真、热切的样子,开玩笑道:“你不怕我考上大学变了心?”小杏儿一愣,说:“不怕,你变就变呗,只要你不怕奶奶生气,能舍得了你小宝儿。”周恒顺说:“逗你玩儿的。最舍不得的还是你啊。”小杏儿说:“别这么没出息。”娘和大爷两个妹妹都来了,劝周恒顺一定要考,大爷还说政审应该没问题。小珍、小玉高中毕业两、三年了,都报了名。大爷说:“咱家要是出三个大学生,还不全县出名了?”娘说:“小儿,你就考吧。你看大爷盼的。”奶奶说:“俺小儿不想考,就是挂着奶奶这个老嫲嫲子。小儿,你说什么也得考。孩子,你就真拉排车拉到老啊?”大爷说:“恒顺,听奶奶的,快去报名,家里缺钱花,我去找战友借。”就这样,周恒顺高中毕业十六年后,又进了高考考场。考场仍在县一中。周恒顺走进校园,见到往日的老师,百感交集。有个年长的数学老师鼓励他:“周恒顺,好好考,放颗卫星。”考生中,有周恒顺这样的“小老头儿”,“小老太太”,有的已经有两、三个孩子了,也有一脸孩子气的小男生,小女生。周恒刚和牟洪云来给他“加油”。周恒顺说:“我还是担心政审出问题。”周恒刚说:“上次高考,是卢正人给改了政审结论。现在打倒‘四人帮’了,政审会宽一些,估计问题不大。”牟洪云说:“不要有思想包袱,好好考。”周恒顺想,是要好好考,即使仍然因为政审不合格而落榜,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待。高考后二十来天,县招生办公布了考生分数,周恒顺居然是全县第一名,可以上最好的大学,两个妹妹也都进了录取分数线。亲人朋友都为他高兴。小杏儿对小宝儿说:“小宝儿,大大就快成大学生了。”小宝儿问:“大学什么样儿?是不是那里院子大,屋也大?”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中,周恒顺却一直惴惴不安。很快,县里来人搞政审了。政审人员走后,宋家财对周恒顺说:“我给县里来的人说,你大大那个情况实际上是受害者,让他们考虑,一定别给耽误了这个人才。”周恒顺听了十分感动。但是,高校录取开始了,一批批大学来录取通知书了,小珍小玉都考上了。最后,师专、医专也发通知书了,但就是没有周恒顺的。牟洪云让她爸打电话问县招生办,县招生办说,周恒顺是因为政审问题未被录取,我们找地区招生办看能不能补录,三天后,让周恒顺来县招生办听结果。到了说定的那天,周恒顺在县招生办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县招生办的人才从地区回来,告诉他,受政审影响,补录也落了空。县招生办一个老先生说:“你这个情况确实可惜,今年招生人数很少,考生太多,自然要好中选优。涉及到政审问题,谁也不敢说什么。文化大革命批判‘阶级路线不清’,大家心有余悸。”老先生又安慰周恒顺说:“小伙子,别灰心,明年再考,说不定政策变宽了呢。”周恒顺说:“今年是最后的机会,明年就超龄了。今生与大学无缘了。”周恒顺走出县招生办公室,觉得头像油篓一样大,脸上滚热,两腿酸软。天已经很晚,太阳快落山了,他不想再去找周恒刚和牟洪云,白让他们陪着难受。他觉得自己就像动画片儿中在黄河里被激流冲下来的一条可怜的鱼,没跳上龙门,还被冲得遍体鳞伤。又一次无结果的挣扎,又一度悲惨的失败。他十分后悔自己没有定力,经不住诱惑,希图侥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不顾自己的“另册”身份,痴心妄想,考什么大学!大学是为你这种人办的吗?现在,让亲人们和自己一起陷入痛苦的煎熬中。奶奶听说大学开始发录取通知书了,但没她孙子的,立时就蔫了。个把月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天不如一天,庄里的老先生给看了以后,私下对周恒顺说,老太太主要器官都出现衰竭的征象,恐怕不久于人世了,他让周恒顺有个思想准备。对奶奶来说,孙子考大学,是在她告别人世之前最后的一件大事。孙子和媳妇儿、孩子以后是享福还是受罪,全在此一举。为了孙子考试,奶奶偷偷让张半仙来家给算了一卦,张半仙说:“你们家的克星落了,福星当头了,大侄子这次一定能考上,落不了空。”听了张半仙的话,奶奶才同意孙子报考的。周恒顺去县招生办临走以前,奶奶把张半仙的话告诉了他,说:“小儿,去吧,一定能考上,放心吧,没事儿。”这些天,奶奶一直硬撑着,她坚信孙子考大学不会落空,她要等着那一天,她要亲眼看到孙子考上大学,成为大学生。谁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周恒顺摸黑回来,快到村口,就看见有人朝他照手电筒,又听见杏儿在喊:“来的是小宝儿他大大吗?”周恒顺心头一热,忙应道:“杏儿,你怎么……”紧走几步,到了杏儿跟前,说:“天这么冷,你跑这里来等我干什么?”小杏儿说:“你老不回来,我坐不住了。”周恒顺问:“奶奶急坏了吧?小宝儿呢?”小杏儿说:“奶奶信张半仙的话,心里有柱桩,晚上喝了半碗米汤儿,没怎么着急。小宝儿没事,咱娘过来看着他哩。”小杏儿见周恒顺不提考学的事,知道是“坏事儿”了,也不问他。走了十几步,周恒顺说:“县招生办去地区招生办问了,补录也没我。还是政审问题。”小杏儿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咱还和原先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从这往后,八抬大轿来抬着,咱也不考了。端阳哥,都怪我,非得让你考,跟喝蜜似的,让人家诓这一下子……白让你难受,我后悔死了。 ”周恒顺说:“杏儿,别这样说。谁愿意这样?考不上就考不上吧,考不上有考不上的好处。咱两人倒无所谓,我担心奶奶,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去。”小杏儿说:“奶奶这些年经了多少事,都不要紧,这回也不会有事儿。”周恒顺说:“奶奶八十多岁的人了,先生说她身体很差了,我真怕她经不住这个打击了。”……睡在里间是床上的奶奶听见院儿里的脚步声,隔窗说:“端阳回来了?快来给奶奶说说,人家添上咱的名儿了吗?”周恒顺和小杏儿忙进屋,站到奶奶床前,周恒顺说:“奶奶说,人家说还得研究,让咱再等等。”小杏儿没忍住,哭了,奶奶叹一口气,说:“小儿,别糊弄奶奶了。到几儿了,还研究?准是不行了。……张半仙这回算得不准啊……”小杏儿哭着说:“奶奶,俺端阳哥考了全县第一名,他们就是不让上,是朝咱丧良心。不上就不上,俺俩好生过日子,也不比上大学差。俺俩好生孝顺你老人家。奶奶,你想开点儿,别难过。”杏儿妈已经哄小宝儿睡了,也站在床前,说:“大娘,不上就不上,天底下上大学的才几个人?没上大学的,也没见谁就饿死了。大娘,别拿着这个当事儿。”奶奶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不用劝我,我什么都明白。……我心疼俺端阳……俺孩子就是拉地排子的命吗?……怎么就是不让他翻翻点儿,喘口气儿呢?老天爷,你怎么就是不睁眼呢?……没完没了地祸害俺这苦命的孩子干什么呀?这不是……”奶奶话说了半截儿,就昏过去了,周恒顺和小杏儿大声哭喊,好大会儿,奶奶才醒过来。从第二天起,奶奶一点饭也吃不下去,只喝几口水,周恒顺要送奶奶上医院,奶奶说什么也不去,小杏儿哭着求她,周恒顺说:“奶奶,因为我考学的事,你身体不好了,让我和小杏儿多难受?咱一定得上医院。”周恒顺和小杏儿送奶奶去了煤矿医院,娘和大爷,小珍、小玉知道了周恒顺高考失败,奶奶病重,赶了过来,也去了医院。周恒顺见到娘,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倾泄而出,娘摸着他的脑袋,哭着说:“俺苦命的儿啊……咱娘们儿让你那糊涂大大害了几十年了,到这还不算完啊……”……娘和大爷,小珍、小玉站到老太太床前,娘说:“娘,俺跟有江,你两个孙女儿来看你了,你这是怎么着了?” 奶奶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看他们,声音微弱地说:“苦妮儿,你们来了?咱娘俩儿命苦啊,带累孩子……我让端阳的事儿疼坏了……娘受不了了……娘这回是不行了……”奶奶说完,合上了眼睛,从眼角里流出两滴泪来。娘把周恒顺叫到旁边,问:“端阳,大夫怎么说的,你奶奶的病到底是怎么着?”周恒顺说:“大夫说,奶奶年纪大了,精神受到强烈损伤,消化系统紊乱,吃不下饭,器官加速衰竭,撑不了多少天了。”大爷说:“端阳,那得赶紧准备你奶奶的后事了。”周恒顺说:“小杏儿那边娘已经给奶奶做好了衣裳,被褥,鞋袜正在做,我早就买好了做棺材的木料,前天,路德甫来医院,我让他去找木匠打棺材了。”过午,大爷和小珍、小玉回酸枣岭了,周恒顺去邮局给姑打了电报,让娘和小杏儿回家赶做送老的针线活儿,他一个人在院里陪着奶奶。第二天下午,姑母周继香就从济南赶了过来,直接去了煤矿医院,知道了奶奶这次发病的情况,姑说:“小儿,你奶奶这辈子最疼的就是你,你又最累,最苦,这回考学又让人家挡住,把你奶奶硬难受坏了。小儿,你可得挺住,你是周家的顶梁柱啊。”周恒顺说:“姑,我没事儿。你放心。”
第二天,小杏儿去庄儿里看打棺材的了,苦妮儿和杏儿娘在家赶做针线。在大门口儿玩的小宝儿跑回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奶奶,姥娘,外头有个穿黄衣裳的爷爷要上咱家来,说是找周什么叶……子的家。”苦妮儿说:“小儿来,还什么‘叶子’,你爷爷叫周继业,死那么多年了,谁找他的家干什么呀?”苦妮儿的话音没落台儿,一个穿黄军装的老头儿已经进了院儿,来到堂屋门口,说:“是我找周继业同志的家呀。”苦妮儿和杏儿娘搭眼看,老头儿一身黄呢子军装,浑身没点儿折皱儿,军帽下一张方脸,粗眉毛,两只眼睛不算大,但虎虎有神,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黢青,脚步有力,三步两步进屋来,苦妮儿和杏儿娘早都站了起来,慌忙让老头儿在大桌子旁“上首儿”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了茶水,老头子也不客气,端端正正坐了,两只眼飞快地满屋打量一遭,像电影上八路军的侦察兵,端起茶碗喝一口,这才说:“噢,这就是继业同志的家,看样子,日子还过得去,说明民政部门儿和大队党支部照顾得还算可以,这我就放心了。”苦妮儿和杏儿娘一阵被老头子弄糊涂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是哪来个军官老头儿,进门儿来云里雾里的,怎么还一口儿一个“继业同志”?他是反革命呀,怎么共产党的军官喊他“同志”?还这里那里的“照顾”,“照顾”得真是不赖,家破人亡,差点儿没都给“照顾”死,这不刚刚又“照顾”了一回,眼看就把老嫲嫲的命“照顾”没了。苦妮儿小心翼翼地问:“你这位老大哥,从哪里来?你怎么知道周继业的,怎么找这里来了?”军官老头儿不回答,却挨个儿端详苦妮儿和杏儿娘,对苦妮儿说:“按继业同志给我说的他媳妇儿的模样儿,你应该就是他的爱人—这里叫‘家里的’—苦妮儿,是吧?”苦妮儿不由自主地扲扲衣襟,脸上有点热,忙点头,眼里噙着泪水,说:“老同志说得不错,我是周继业家里的。”军官老头儿面色变得沉重,显然是动了感情,说:“‘苦妮儿’,唉,是够苦的。就是为了成千上万的苦妮儿,苦孩儿,我们才闹革命呀。还好,总算苦尽甘来了,是不是,苦妮儿?”不等苦妮儿回答,老头儿又问:“大娘—继业同志的母亲怎么没在?老人家身体还好吧?”苦妮儿说:“俺娘八十多了,有病住院了,快不行了,俺正忙着给她准备后事哩。”老头儿面容又变得沉重,忙说:“噢,是这样。在哪个医院,我得去看看。”接着又问:“继业同志说,他当兵走的时候有个儿子了,叫端阳。他呢?上的什么学校?应该在外边工作吧?”苦妮儿说:“俺儿没在外头工作,在家当社员,拉地排车。”又指指跟前呆呆地听大人说话的小宝儿,说:“这就是他的孩子,周继业的孙子,叫小宝儿。”老头儿赶紧伸手招呼小宝儿,说:“小宝儿,过来,我看看。”小宝儿站到老头儿跟前,老头子说:“噢,还挺像周继业的。”又对小宝儿说:“孩子,叫爷爷,我可是你爷爷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啊。”小宝儿回头看看奶奶和姥娘,怯生生地叫一声“爷爷” ,老头儿高兴地朗声笑了起来, 连连说:“好,好,好,继业同志有这么好的孙子了。”苦妮儿和杏儿娘越发糊涂了,苦妮儿正想问他是怎么回事,老头儿又问:“小宝儿他爸爸为什么没出去上学,干工作,是分数不够吗?烈士子弟应该有照顾呀。”苦妮儿终于忍不住了,说:“你这个老同志可能记错了名儿,走错门儿了吧?俺可不是什么烈属,俺小宝儿他爷爷让人家抓了当了国民党军,是反革命,俺儿高中毕业,考大学,就因为他大大的事,政审不合格,落了榜,前不久,又考了一回,还是因为他大大的事,又没考上,他奶奶就是因为这病的。你老人家快去找你要找的人去吧,俺这里心里正木乱着哩。”老头儿急得站了起来,问:“你不是周继业家里的叫苦妮儿吗?”苦妮儿说:“是啊,这还能有错吗?”老头儿又问:“你们村有两个周继业吗?”苦妮儿说:“没有,周家在榆树村是单门独户。”军官老头儿说:“周继业同志明明是革命烈士,你们怎么倒成了反革命家属了?”苦妮儿说:“那俺就不知道了。谁还愿意当反革命家属?谁还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杏儿她娘说:“你这位老哥哥,俺亲家—俺闺女是她儿媳妇—说得不错,几十年就这么过来的,大人孩子受老罪了。”老头儿说:“不对呀,我亲自向营部报告了继业同志牺牲的事,团首长说给陶阳县人武部发来了阵亡通知书,你们不知道吗?”苦妮儿听了这话,一下懵了,急咧咧地说:“你个老哥哥,快给俺说说,俺孩子他大大到底是怎么着了,俺快闷死了。”军官老头儿说:“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嘛,可糟了。我给你们说。我姓范,叫范士明,是咱山东掖县人,老八路。周继业当国军,打仗被解放军俘虏了,经过动员,成了解放战士—当了解放军,就在我那个连队,打了几回仗,表现不错,他有点文化,我把他调到连部当了文书,我们天天在一起,感情很深,一起打了不少仗。过了长江,一次战斗结束后,他在战场上清理牺牲战友的遗物,国民党部队打过来的一发没响的炮弹突然响了,他给炸死了。全国已经快解放完了,他却牺牲了。我快疼死了。当天我就向营里报告了,那时候,这边早解放了,部队很快就给这边人武部发来了阵亡通知书。几十年了,这运动那运动的,老也不消停,我一直很忙,没迭地问牺牲的老战友的事,今年秋天,我退了二线,多少年没回老家了,先去了老家,再到处转着看看复员的战友和牺牲的战友家属,没想到你们家是这么个情况。”老头子说完,回头看看条山几上周继业的神主牌位,伸手拿过牌位,两手捧着,竟落了泪,又把牌位放好了,走到大桌子前头,朝牌位躹了三个躬,咽声说:“继业同志,我是你的老战友范士明,我来晚了,对不起,怨我多年没关心你的家属,让他们受了冤屈。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和你的家人沉冤昭雪。”说完,回头对苦妮儿说:“弟妹,我马上去县人武部弄清这件事,马上给纠正过来。”苦妮儿一边听范老头说,一边流泪,听他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呜咽着说:“老天爷,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人丧良心,把俺一家人害苦了。俺不光不是烈属,还成了反革命家属,把俺弄的家破人亡。我被村里的坏干部欺负得没法儿过了,俺婆婆让我走了‘主儿’,俺大儿功课没再好的,人家不让上大学,这刚刚的又考了一回,还是不行。俺小儿—孩子他大大没见过,是他走了七个多月生的—受人家欺负,得了治不好的病死了。老嫲嫲硬撑了这么些年,这回她大孙子又因为他大大当国民党兵的的事儿没考上,她心里难受,要搭上命了。老天爷,这叫什么事儿哎?”苦妮儿正向范老头哭诉,小杏儿回来了,娘悄悄地大略说了老头儿军官刚才说的事,小杏儿又惊又喜又难受,两只眼睛都直了,回过神来,忙喊范老头儿“大爷”,给他倒水,又劝慰婆婆。小宝儿刚才一直仰着脸,一会儿看军官老头儿,一会儿看奶奶。见奶奶哭了,也偎到奶奶跟前,说:“奶奶别哭了,天冷,哭了皲脸……”范老头儿见苦妮儿不哭了,问:“那么,是什么人说继业同志在战场上被解放军打死了?”苦妮儿说:“是俺邻村—红庙一个也是当国军的叫吴有仁,解放后,他给抓起来,在区里关着,俺村一个坏干部叫于大牛的让他写的证明。”范老头儿又问:“你们村那个于大牛呢?我先去见见他,问问他是怎么搞的。”苦妮儿说:“这个于大牛谁也见不着他了—他欺负人,让人家给杀了。”老头儿说:“你看这事儿弄的。他怎么会被人杀了?”小杏儿说:“大爷,那事儿说起来麻烦了,以后慢慢给你说。咱还是先上县里弄清俺大大的事吧。”范老头儿说:“那好,我现在就走,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小杏儿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走?”范老头儿说:“你们县人武部给我派了辆吉普车,我没让往村里开。我这就走。”苦妮儿说:“范大哥,你是俺一家人的救星了,在这里吃了饭再走吧。”小杏儿也说:“大爷,吃了饭再走。”范老头儿说:“不吃饭了,我坐不住了。马上就走。”站起来,从身上掏出五十元钱,放到桌上,说:“我先留下这点钱,给大娘治病。我把继业同志的事纠正过来再去看大娘。”苦妮儿说:“大哥,俺不能要你的钱,你把周继业的事给翻过来,就把俺一家人救了。”范老头儿说:“周继业的事一定要翻过来,钱是我给大娘治病的,我已经来晚了,你们就让我替继业同志尽点孝心吧。”说完就往外走,小杏儿说:“大爷,我送你。”……军官老头儿范士明走了,小杏儿回来,见娘又在哭,就说:“娘,这么大的好事,你就别老哭了。你看,你一哭,小宝儿就陪你哭。我得赶紧上医院给奶奶和宝儿他大大说去,奶奶知道了这事,兴许病就好了哩。”娘说:“杏儿说得对,娘一想起你大大这事,心里就翻江倒海的,好,娘想开,不哭了,你快去吧。”小杏儿到了医院,跟姑姑问了好,见奶奶还在昏睡着,小杏儿急忙把大大在部队的战友范士明大爷来家说的大大的事给姑和周恒顺说了。姑说:“俺的亲娘哎,天底下还有再倒霉的事吗?这上级也真是的,怎么这种事还能弄翻个儿了?这不是要人命吗?”周恒顺哭了,说:“可惜这个范大爷来晚了,咱奶奶听不见大大的事了。大夫说奶奶不一定能醒过来了。……”小杏儿跪伏在病床前,哭喊:“奶奶,俺大大的战友来咱家了,俺大大是烈士,不是反革命,奶奶你听见了吗?你要是听见了,就点点头儿。奶奶,奶奶,你醒醒呀……”任小杏儿用上吃奶的劲拼命哭喊,奶奶依然昏沉沉地躺着,纹丝不动。周恒顺在旁边捶胸顿足,裂开嘴,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奶奶,奶奶……”
军官老头儿范士明怒气冲冲回到县城,立即打电话向军分区领导通报了这事,又找了县委、县民政局、是人武部。军分区首长给县委书记、县人武部政委打了电话。县委书记派人陪范士明一起去县人武部调查此事。县人武部领导接到军分区指示,把解放初期经管这方面工作前几年已退休的一位老干事喊了回来,一帮人找出当时的登记表翻看,烈士登记表上怎么也查不到周继业的名字,老干事对当时的情况已经没什么印象,一个青年干事说,很可能周继业的阵亡通知书来了后,根本没作登记。老干事说:“有这种可能。”他在档案室一个角落儿里,找到一个他当年用过的旧档案橱,里边落满了灰尘。大家把里头的东西全部挨着仔细查找,终于在一个看上去像是空着的档案袋里找到了当时部队寄来的周继业的“阵亡通知书”。老干事把“通知书”放到手里,痛心地说:“这事全怪我。一定是我随手把‘通知书’装到这个袋子里,事后忘了登记,以后又把那个档案袋当成空袋子放一边了。……我忒胡闹了。我这简直是犯罪。”范士明举起右手,想指责这位老干事,也许是见老干事头发花白,诚惶诚恐的样子很可怜,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右手也放了下来,一脸无奈。在场的几个人神色凝重,面面相觑。人武部政委说:“让一位在战场上牺牲的烈士沉冤几十年,亲属受到影响,这确实是严重的失误。我们部领导有责任。我们要向上级检讨,请求处分。”范士明说:“现在不是检讨和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这事怎么处理。烈士的老母亲受了几十年冤屈,最近又因为孙子考大学政审不合格落了榜,受刺激病倒了,眼看性命不保。”人武部政委说:“我们要抓紧向民政部门通报这件事,马上和他们一起去通知烈士家属,探望烈士的老母亲。同时抓紧办理烈士认定手续,尽快给家属颁发烈属证明。”范士明说:“烈土的儿子升学的事更紧迫。这青年叫周恒顺,县一中一九六一年高中毕业,是学习尖子,参加高考因为政审原因落了榜,在家里当社员,拉地排车。他今年三十五岁了,参加了最近这次高考,成绩是全县第一,又因为政审问题没录取。我们能想办法儿帮忙补救吗?”县委办公室来的人说:“我回去马上向县委牟副书记—他分管宣传文教—汇报,让县招生办找上边设法补救。”范士明说:“还有一件事,你们县里红庙村有个历史反革命叫吴有仁,镇反时他在被看押时写了材料,证明周继业被解放军打死了,继业同志家就成了反革命家属,要让公安部门整整那个坏家伙。”……陶阳县从县委、县革委领导到县里几个部门,都觉得周继业这事够严重,也够荒唐、离奇,不敢怠慢,耽搁,范士明老头儿坐着吉普车到煤矿医院看望了弥留中的烈士母亲,回县城后不断奔跑,催促,县委牟副书记也过问此事,让县招生办派专人赴地区、省招办汇报,要求解决周恒顺的升学问题。民政局很快就向地区报了周继业的烈士手续,省、地厅局答复,情况特殊,可以不待批复,先行向家属宣布,并补发烈属抚恤金。公安局派人找了到了那个叫吴有仁的历史反革命,罚劳改回村没几年,人已经老得没个人样儿,看见公安的人,吓得哆嗦成一个蛋,他交待说,镇反时他被关在派出所里,榆树村一个年轻干部,头发花花搭搭,是个半秃子,眼比一般人大,挺吓人,那人追问他周继业的下落,他说他和周继业是一个团,但不是一个营,因为是老乡,说过话,他不知道周继业的下落。那个秃子逼他写证明,说周继业死在战场上了。他怕挨揍,就按那人说的写了。这些年,这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觉得自己丧良心。劳改回来后,听说周继业真的死了,家里给他发过丧,他觉得周继业反正是死在战场上了,心里才踏实些了。范士明气愤地说:“烈士流血牺牲江山,让于秃子这种人掌权欺压百姓,真真岂有此理!”又问:“听说这个秃头干部让人给杀了,是怎么回事?”陶阳民政局的同志给他说了榆树村七五年发生的惨案,范士明说:“有这种事?真是骇人听闻。”……周恒顺升学的事也有了结果,上级招生办知道了周恒顺的情况后,对这个考生也深感同情,惋惜,但是各大学招生已经结束,省里让地区招生办在本地区专科学校中安排补录,地区招生办安排周恒顺上地区师范专科学校,并且马上发了“录取通知书”。
高考发榜以来这些日子,不只周恒顺一家人深陷在痛苦和焦灼之中,中学时期“两周一牟”中另外两位也像周恒顺本人一样如坐针毡。周恒顺在打倒“四人帮”,全国“拨乱反正”一年多以后,参加高考仍然因政审不合格而落榜,让他们特别是牟洪云悲愤,失望。牟洪云在家里哭了几次,跟爸爸闹了几回。这天周恒刚出发了,牟洪云一个人去爸妈家。爸爸告诉她,周恒顺的父亲周继业是革命烈士,马上就给纠正解决。牟洪云迫不及待地问:“那周恒顺考学的事,应该没问题了吧?”牟永平说:“招生办正在找地区和省里,很快会有结果。周继业这位老战友来得还算巧儿—当然稍微晚了点,早来个把月周恒顺就可以上名牌大学了。”牟洪云眼含热泪,鼻子发酸,说:“爸爸,这人来得不是‘稍微晚了点儿’,是晚了快三十年,周恒顺一家遭了大罪,周恒顺一辈子都毁了。”妈妈说:“是够惨的。想想端阳这孩子的遭遇,是让人怪心酸的。小云,好了,来得晚总比不来好得多。别难受了。”牟洪云突然扑到妈妈身上,哭着说:“妈妈,这是什么事啊,有法儿不难受吗?”妈妈看看爸爸,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爸爸难过得摇摇头,他们知道女儿和周恒顺的感情,知道和周恒顺分手带给女儿的是怎样的创痛,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喜讯”在牟洪云听来一定像晴天霹雳,她自然为周恒顺高兴,但一定也触疼了她隐藏在心底的伤痕……这会儿,她是在为她平生最爱的人周恒顺悲惨的命运而哭,为她和周恒顺昙花一现却刻骨铭心的爱情而哭,为她和他们俩被彻底地无情地改变了的,满是遗憾和悔恨的人生而哭……妈妈不动弹也不说话,只闷闷地流着泪,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女儿的后背,似在说:孩子,爸妈知道你心里难受,知道你和周恒顺的事是你心中永远的疼,知道正是这件事让你本应一片光明的人生蒙上了抹不去的阴影,你想哭就哭吧,反正现在恒刚和妮妮儿都不在,你就在爸妈跟前哭个够吧……过了一会儿,牟洪云不知想到了什么,停住了哭泣,抬起头,擦擦一脸的泪水,朝爸妈不好意思地笑笑,对爸爸说:“爸爸,我沾公家一点便宜,给恒刚打个电话,说说端阳哥—也许是还没从刚才的感情波澜中彻底走出来,她又称周恒顺为‘端阳哥’了,在她内心深处,周恒顺是她永远的‘端阳哥’—家的事。”爸爸说:“别周到了,快打吧。”牟洪云马上给周恒刚打了电话,周恒刚高兴得要命,两人在电话里都哭了,周恒刚说:“我今天早晚赶回去,明天是星期天,咱上榆树村,给你‘端阳哥’去道贺。”牟洪云破啼为笑,叱他道:“去你的,还不都是你们周家弟兄的事儿?”牟永平对女儿说:“去吧,听说老太太因为恒顺落榜的事受了刺激,病得很重,在煤矿医院住院了。”第二天一大早,周恒刚和牟洪云骑车去了煤矿医院,见奶奶已经深度昏迷,周恒顺说范大爷来看望奶奶,说大大是革命烈士的事,但奶奶一直昏迷着,太让人难受了,奶奶这辈子太苦了,临了这件事,奶奶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奶到死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反革命”,自己的孙子一辈子翻不了身,永无出头之日,得一直拉地排车,直到老了,拉不动了。她心里疼,但又没一点办法儿。这不硬硬地难受死了。真是太惨了,太苦了。要是这个范大爷早来个三天、五天也好啊。牟洪云趴在奶奶身上啜泣不止,周恒刚两眼含泪咬着嘴唇在旁边站着。过了一会儿,周恒顺劝牟洪云停住了哭泣。周恒刚说:“爸爸说县里有关部门正抓紧办手续,两、三天就有结果了。”牟洪云两只眼睛都哭红了,说:“光有结果儿也不行。得追究他们的责任,要向他们追讨失掉的青春和家人的幸福!”周恒顺苦笑道:“怎么追讨?向谁追讨?家破了,圆不了了,人死了,活不了了,青春年华失去了,永远回不来了。他们欠的是血泪账,能让他们用血泪偿还吗?”周恒刚说:“他们只能偿还点烈士抚恤金和烈属优抚费!”牟洪云说:“我乍听了这事,觉得几乎是在做梦。简直难以置信,很像西方人所说的‘黑色幽默’,太残酷了,这是拿人的命运当儿戏,而且还亵渎烈士的英灵。”周恒顺说:“理性地看这事,其实,对我父亲来说,是‘反革命’,还是‘革命烈士’,他都不知道了。问题是活着的人,周家还是周家,我还是我,就因为这一个人在战场上死在哪边儿,竟会有天渊之别,真真让人感慨!现在想想,俺村的于大牛他们,一中的卢正人,抓着俺大大这件事儿,做了多少文章。”牟洪云说:“你说卢正人了,忘了告诉你了,卢正人下场特别惨。现在落实政策,他到处找,要求组织上给结论,安排职务。结果县里根据他的错误,特别是他私藏地主亲戚家的浮财,篡改师生档案这两条,开除党籍,调出一中,让他到一个公社中学干总务,他也不上班了,听说神经不正常了,疯疯癫癫的,还病得不轻。我看文化大革命千错万错,在陶阳一中,挖出了卢正人还真是一大成绩。”周恒顺说:“十年文革,一中是重灾区,老师同学遭了那么大的难,有的还搭上了性命,弄出一个卢正人,这代价也太大了。不过,一中的政审大权总算不在卢正人手里了。”周恒刚说:“西方国家讲的是人人都是上帝的儿女,生而平等,任何人不应因任何理由受到歧视,我们这里却通过政审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一个‘政审’,扼杀了多少英才,长此以往,民族的生机都给‘审’没了。”周恒顺说:“你们两人还算幸运,不在‘另册’。”周恒刚说:“什么幸运?文革期间不都进‘另册’了?到现在,我传播‘天安门诗文’的事还挂着哩。”周恒顺说:“那个事儿,肯定得平反。”牟洪云说:“不光得平反,恐怕还得成跟‘四人帮’斗争的‘典型’哩—我们国家惯会弄这些事。”周恒刚说:“我可不想当那样的‘典型’。”周恒顺说:“我也算幸运,折腾了小半辈子,居然也从‘另册’里爬出来了。可是天下身籍‘另册’的人千千万万,还在茫茫苦海,望不到边儿哩。”
外边的大干部来给周家“翻案”,周继业不是“反革命”,是革命烈士的消息,像一阵和风刮过一样,很快传遍了榆树村。老天爷总算睁开眼了,真如张半仙所说,周家福星当头了,多少年的苦难总算熬出头儿了。庄里人纷纷传扬,说周家老太太先请张半仙给自己孙子算卦,问他孙子这回考大学考是不考,要是报考,能考上不?张半仙言之凿凿,说恒顺这次定能“得中”,老太太这才同意孙子报了名,却不料周恒顺又因为政审不合格落了榜,老太太受不了这个打击,身体垮了。谁知正在这节骨眼儿上,从天上掉下来个姓范的军官老头儿,周恒顺他大大的事儿来了个大翻个儿,上级又让周恒顺上大学了,闹了半天,张半仙还是算得不错,人们感叹说:“这张半仙的‘道业’还真是厉害。”……于三套去了医院,站在病床前,说:“二姑,我是三套,俺继业哥不是‘反革命’,他是共产党的革命烈士,我听说了这事,就跑到俺大大坟前头给他说了,他得多高兴吧。二姑,这么些年,你老人家遭了大罪了,都是俺那两个混账哥哥给害的。二姑,三套替俺那两个混账哥哥给你赔罪了。”于三套说着就哭了起来,周恒顺也让他说哭了,说:“三套叔,俺奶奶她昏迷了,咱说什么她也听不见了。她要醒着,也不会让你说替他两个‘赔罪’的话。他两个已经不在了,咱以后不说他们了。”顾青山和宋家财一块儿来医院看望奶奶了。顾青山说:“二姐这辈子真不容易,继业这事真是太不应该了。于家老大、老二两人横行乡里这么多年,我太软弱,顶不住他们,让二姐和你们一家人多受一些罪。”周恒顺说:“青山爷爷,别这样说,俺奶奶,俺娘,俺一家人,咱全庄儿都知道你是好人。”顾青山说:“‘好人’?大孙子,好人吃不开啊。”宋家财说:“恒顺,老书记给我说了,你品性好,有学问,有能力,就别去上大学了,大队党支部要培养你,让你入党,当骨干,进大队班子,以后接班儿。”周恒顺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可接不了这个班儿。我还是想去上学。”……就在顾青山和宋家财来医院这天后半夜,程兆兰老太太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天明以后,周恒顺和小杏儿用地排车把奶奶的遗体运去火化,回来把骨灰盒连同枕头、被褥、衣服、鞋袜、旱烟袋等等一并放入摆在堂屋门正中的棺材—是为入殓,庄乡们都偎上,院子里人来人去,哭声动地,周家发老丧了。
第二天,范士明和县人武部、县民政局,方庄公社人武部,公社民政助理等一行五人,来到榆树村,向大队党支部、革委会宣布为周继业同志平反,定为革命烈士,周家为烈属的决定,然后和大队干部一起来到周家,范士明等人先在丧事账桌子处上了祭礼,又走进院里,在灵棚前面对老太太的遗像躹躬,周恒顺,周恒刚,周恒顺的把兄弟路德甫,周恒顺的儿子小宝,牟洪全在棺材左侧,周继香、苦妮儿,小珍、小玉,牟洪秀在棺材右侧,戴孝帽,着孝衣守灵,听见“孝子孝眷谢客”的喊声,全都跪行出来向吊客磕头,宋家财向范士明他们介绍烈士的妻子,妹妹,儿子,孙子及一干亲属,范士明等一行人分别给他们一一握手,慰问。县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们找出周恒顺,让他收下烈士抚恤金和补发的烈属优抚金,在大门口挂上了“烈属”光荣牌子,周恒顺十分激动,又趴下向范士明磕了三个响头。……各地的亲戚接到报丧帖子电报,周桥,程守芝,亮亮,明明,陆国群,时玉山,大壮,方学慧,远道儿的方学增,程守梅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出殡这天,牟永平夫妇,县人民武装部,具民政局,公社党委,公社人武部,民政局 的代表都来致祭,院里院外摆满了花圈,挂了不少挽帐,花圈、挽帐上写着“烈士母亲千古”,“高风亮节”、“浩气长存”之类语句。村里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全都挤在周家门外大路两旁观看。这是榆树村解放后这些年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丧局”,让没见过世面的庄户人咂舌感叹。老太太的亲人们虽然也觉得“荣耀”,但心里也更加难受,无论多么热闹,怎样壮观,何等光彩,老太太都不会知道了。周老太太丧事过后十多天,县民政局、县人武部主持,在榆树村周继业墓地,举行了“革命烈士周继业同志追悼大会暨烈士碑立碑仪式”,场面盛大,方庄公社机关干部,中小学师生,榆树村大队的贫下中农,总共一千多人参加。范士明自始至终参加了这些活动。榆树村的老百姓说,这个大干部真是个好人,真是周家的福星啊。
丧事过后,周恒顺接到了地区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春节,娘和大爷,两个妹妹是来榆树村一起过的。过了春节,周恒刚和牟洪云邀集了初、高中时的同学唐振松,张峰等十几个人来周恒顺家,祝贺他考上“大学”。屋里屋外都是人,周恒顺强颜为欢,两杯酒下肚,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说:“同学们来向我贺喜,可是这个‘喜’对我来说,是又苦又涩啊。”小杏儿和牟洪云相拥而泣,那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了。过了一会儿,周恒刚说:“好了,周恒顺,咱都不再难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对,重新开始。”“向前看。”“从头儿来。”周恒顺擦干眼泪,说:“好,重新开始,从头儿来。”周恒刚说:“虽然直到今天,我仍然是个没有结论的‘清查’对象,但我始终有个信念,中国不会老是这个样子。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现在社会上已经悄然出现一些新变化。”唐振松说:“总是会变化的,大自然不还冬去春来吗?社会怎么会僵化停滞?”牟洪云说:“唐振松说得好。英国诗人雪莱不是有个名句吗?”同学们激动起来,齐声诵道:“既然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