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翻看从前的日记,看到有关对何尚伍老师的记述。如果何老师的后人看到了这篇文章,请原谅文中使用了贵先辈的讳名,何老师太令人难忘了。
纪念何尚伍老师
何尚伍老师有着解放初期中国文人所具有的典型的的文弱的体质和不一般的家世。到文革的时候,他已过了盛年,已无力反抗众目睽睽之下的,群体纵容之下的拳打脚踢。念及幼儿寡妻,他只能活着。背负着远近闻名的出身,他成为一些怯懦之人展示“强大”的对象。一茬一茬的懦夫拿他来宣威。一次,军管会的人押着他去写检查。何老师本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再加上已经吃了无数的苦头,唯恐写错了字,每个字都恨不能核对几十遍。但人确实遭不住长时间的高度紧张,他终于在一个现组织单位的名字前,莫名其妙地加了个“伪”字。一个军人提着个大棒子,问:“何尚伍,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个啥?” 何老师哆嗦着,满脸的恐惧根本就无法掩藏住。那根大棒子一下子落在他干巴巴的胸骨上,何老师当时就昏过去了。。。何老师为了这一个字,此后写了几百遍检查,在主席像前跪了无数次,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由于他身体太差,干不了重活,被派去打铃。每一次,他总是提前五分钟来到铃前,瞪着玻璃球般的眼睛,目不转进地看着秒针,提前半分钟抓起绳子,当秒针刚好转到十二时,铃就响了。看到何老师那枯瘦的身影,认真的样子,许多老师悲伤地说: “何老师真是打得一秒不差!”有一次他实在是太疲劳了,尽管提前到了铃前,却还是晚打了一分钟。他立刻在宝像前请了一天罪,写了几万字的检查,使得造反派没办法打他。
一次,老师们被派去支农,收玉米。他只能被安排捡拾遗留的玉米。那时候,人人都害怕被找茬,谁敢不收干净。何老师在后面一个也捡不到,急得满头大汗。他像个木偶一样,弓着个腰,脑袋左一探,右一探 ...... 终于,有一个老师发现了他的窘迫,难过地塞了几个玉米棒在他的框子里,才算解了他的围。
他在锅炉房烧水的时候,一个人问他:“水烧开了没有?”他一看人家是革委会的,就说:“水开了。开得很,开得很,开得很....... ”一连说了十几个“开得很”。
不知道为什么,何老师被抓了。我的父亲被学校派去接洽有关他的事宜,看到他疲惫害怕的样子,父亲偷偷给了他两盒烟,他流了眼泪。直到临死时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文革后何老师被平反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立刻带上家人,敲锣打鼓步行从他的家到学校致谢。他的老婆孩子自然极其不情愿,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鼓跟在疯子一样的他的后面。他一路癫狂地喊:“最最最最最........亲爱的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学校为他举行了平反大会。他激动地迈着正步走向主席台,那分谦虚认真的态度太怪了。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觉得他太做作,但是和他一路走过来的人都知道,当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打他的时候,摆脱了恐惧是多么幸福。
何老师被平反后重返了教师岗位,他要求带一个半人的课。可是太晚了,几个月后他就被查出得了癌症...... 老师们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挂着他临终前写的一首诗,最后一句是:“...... 不堪任用当闭门。” 老师们说:何老师一生顺从,没有听到他说过任何怨言;临到末了,造了一次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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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何老师带着他全家围着学校的教学楼一圈一圈地敲锣打鼓的时候,教学楼前还有一对夫妇,正对着教学楼烧纸。他们的儿子在文革初期的武斗中战死,作为学生烈士之一埋在了学校的操场里。头几年他们来祭奠儿子的时候还有人招呼他们,后来就没人理了。但父母那能忘了早逝的孩子,他们依旧每年都来,默默地烧点纸,悄悄地走。后来学校在操场上盖楼,没有人想起那里还埋着两位学生烈士。当那对夫妇第二年来看孩子的时候,孩子已被压在了教学楼下。他们就只能对着那栋楼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