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刚刚分到我们公司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我很少见过这么美丽高雅的女孩,面若银盆,肤如凝脂,不施任何粉黛,却有说不出的清丽脱俗。她一头浓密的长发,随意扎成一根马尾巴,很自然地垂落在线条优美的肩上。兰的性格很沉静,言语轻柔,眉宇间却有一股英气。也难怪,她的父母都是部队的高级军官,兰从小在军旅长大,见惯了豪迈的橄榄色,自然沾染了军人的从容不迫的气质。
我一见到美女,嘴巴张得老大。我从小就喜欢看美女,爱和美女交朋友,身边的闺蜜都是秀外慧中型的。见到兰,也产生了和她做好朋友的冲动,但她的一身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却让我裹足不前,不敢造次。我总担心兰会不喜欢我。
我那时刚刚在外贸公司工作一年,还带着学生妹的懵懂气质,而且很贪玩。分到公司时,发现偌大的一个活动室竟然没有乒乓球台,于是跑了好几趟行政办公室,厚着脸皮游说公司领导给我们买球台,没想到成功了。没有业务的时候,我就和一帮同事打乒乓球,还搞男女混赛,调动了一帮员工的积极性。我的公司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干部疗养院,经贸委开会时都选用疗养院的会议室。我的大学同班很多都分到了经贸委下属的专业公司,每逢到疗养院开会,男生们就偷偷溜号跑到我们公司找我打乒乓球,中午时分还和我一起到附近的小吃店开洋荤。一来而去,来的男生多了,公司好事的那帮师奶就在猜测:哪个是我的男朋友?我的部门经理说:“依我看,哪个都不是,是冲着乒乓球来的。这个女孩缺心眼。”
我是典型的拼命三郎,忙起业务来,不是去了广交会,就是猫在泉州工厂十天半个月督货,然后半夜三更押货去码头,公司的同事看不见我的身影。我呆在公司的时候,多半是业务清淡季节。我除了吆喝着一帮男生来我公司打乒乓球,还喜欢在午休时间抓着同事打扑克牌。有一回缺角,我和女同事小李把各自的业务经理揪过来和我们打牌。两位业务经理的牌艺不精,不时出错牌,我和小李急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们:“什么臭水平啊?有见过这么出牌的吗?”两位经理被我们教训得一愣一愣的,不敢还嘴。下午上班时,好心的同事跑来提醒我们:“你们这两个女二百五,把自己的经理骂得狗血喷头的,还想不想混了?”我们这才不好意思起来,齐声向经理道歉,希望他们大人不计小人过。两位经理乐得直摆手说:“两个小丫头,没有城府心机,连经理都敢骂,有趣有趣!”
的确,我是不适合在关系盘根错节的国营公司里混的二百五,而兰却似一株暗香浮动的空谷幽兰,走到哪儿,都令人侧目,令人爱慕。我见到兰,也是心生敬意,规规矩矩的,客气地打一声招呼就过去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兰出了大事为止。
我们公司财务部的“小金库”被检察院端了,兰作为财务部的一名员工,被检察院叫去问话一整天。小金库是公司偷偷给员工发福利的,这件事兰知道,但与她无关,她不想连累其他同事,任检查人员怎么问话怎么威胁,甚至要动手打她,她都咬牙说不知道。在检查人员威胁要打她时,她突然站了起来,破口大骂他们无耻,欲滥用私刑对付手无寸铁的小女子。她的一身正气愣是将这帮凶神恶煞的公检人员怔住了,乖乖地放了她出来。
消息传出,公司震惊。我非常担心兰,也不顾平时和她是点头之交,急忙跑到她的办公室找她,把她拖到走廊上,七情上面地说:“你一定要小心啊,保护好自己,你被叫去问话一天,我坐立不安,担心死了。”说到这,我的眼圈红了。
后来兰告诉我,她是从我殷切的眼神中重新认识了我。以前她在财务部,老听同事说出口部有个外号“拼命三郎”的女大学生,工作起来很拼,但也很贪玩,成天和一帮男生混在一起打乒乓球打牌,脾气急了,还会骂经理。她觉得我一定很凶,不好接近,没想到我也有真诚重情义的一面。
我们成了非常好的朋友。兰喜欢约我一起去静静的小馆吃刨冰,喝咖啡,谈很多心事。她祖籍河北,父母是正派有教养的高级军官,上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家庭和睦,兰是最漂亮听话的孩子,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她的男朋友剑是和她一个部队的,非常帅气的小伙子。他们虽然从小生长在一个部队大院,但直到兰上大学时他们才相遇了。剑来找兰的姐姐,高中同窗,坐在客厅时发现兰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飘然走过,像下凡的小仙女,不由得呆了。兰也注意到了这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冲他嫣然一笑。
他们是典型的一见钟情。剑来我们公司找兰时,我们赞他俩是一对金童玉女。受了兰的影响,剑对我十分友善和尊重。兰是死心塌地爱着剑的。和她数度推心置腹地长谈后,我对她更是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是心灵和外表都很美丽的女子,是现代版的刘兰芝。
兰很早就和剑打了结婚证。她二十四岁时,和剑办妥了新西兰移民。兰和剑来自严肃的军人家庭,对社会上的那一套尔虞我诈不是很看得惯,他们喜欢纯朴的国外社会,趁着新西兰刚刚开放技术移民,赶着最早的那列技术移民列车走了。
临走前,我们姐妹俩到了当地最好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兰握着我的手说:“其实我一直很想对你说,你很有魅力,善良,内心充满了力量,我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喜欢你。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当时的我,一点没有这方面的自信。明摆着,兰漂亮知性,气质超群,从容淡定,这样的女人才会让男人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吧。上天怎么可能放弃如此绝色的女子,而把好运降临在我这个相貌平平又在感情上缺心眼的女人身上?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但兰能开口如此赞我,让我感动不已。
我和兰谈起了各自的爱情观,兰突然说了一句:“如果感情一定要经过重重考验,方能愈久弥坚,我情愿不去考验它。因为这种考验太痛苦,太磨人,我怕自己挺不住。”
她的这番灰色调调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兰走后,我们偶尔通信谈各自的生活,兰很少在信里提到剑,这和她平时在我面前张口闭口谈起剑有很大分别。我即使在感情上再愚钝,也感觉到了。后来和同事小李交谈,她也表示了同样的担心。小李的一个男性好友和剑是哥们,据哥们说,剑和他写信,几乎也不提兰。他俩移民新西兰后,兰适应得很快,报读了会计课程,又找到兼职工作,剑的发展却不尽如意,有些沮丧。我们都猜到他们夫妻间有了很大的隔膜。
两年后,我到欧洲留学,给兰打了个电话保平安,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我终于不用憋屈在没有前途的小公司,整天面对一大堆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自由了!留学的下一步,就是移民了。
兰祝福了我之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和剑决定分开了。一个你最爱的男人背叛你时,原来可以如此决绝。”原来以为像她这样至情至性的女孩,说起和爱人的分离一定是撕心裂肺,嚎啕恸哭的,她的口气如此平淡,一定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她是现代版的刘兰芝,却没有碰到焦仲卿。
我为兰流了很多眼泪,但不知如何帮她和宽慰她。我到加拿大移民时,和兰又通了一次电话。兰拿到了新西兰公民身份,不喜欢呆在这个小国家,想到美国或者加拿大工作,她征询我的意见。我刚来加拿大不久,在小公司找了一份破工作,对加拿大就业市场的低迷有些沮丧,于是建议她去美国发展。
那次通话后我们就失联了。我换了新的电话,再给兰打过去时,她的室友告知我她已经去了美国。我给她发电邮,被退了回来。她留给我的福州家中的电话,也被我不小心弄丢了,国内的同事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几年后我回珠海和杨结婚。我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杨的身边时,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兰说中了,终于有一个傻傻的大帅哥整整爱了我十年,把我娶回家了。而我心目中的刘兰芝,却像只翩翩的孔雀,远远地飞走了。
前来参加我的婚礼的原公司的部门经理说,兰不久前回了一趟福州探亲,还是孑然一身。她很低调,几乎不和同事联系,部门经理没有她的进一步消息。我们姐妹俩又再次错过了。
我的空谷幽兰,现在你可安好?很多人都说,移民是一条不归路,很多家庭因此破碎,为什么上天偏偏选择你去验证这条道理呢?你是水做的女人,冰清玉洁,从善而流,但愿你能流向一汪更加宽容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