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嫁
李公尚
伊敏留学美国，获教育心理学硕士学位。她和未婚夫霍尔克斯回到中国举行婚礼的前一刻，突然忧心忡忡地问霍尔克斯：“你爱我吗？”“当然， 亲爱的！我们就要结婚了，我会爱你一辈子。”霍尔克斯不假思索地笑着回答。伊敏听了疑心更重，觉得霍尔克斯漫不经心，于是富有哲理地说：“其实在现代社会，我觉得人们相爱一辈子也不一定就是值得庆幸的事，所以结婚后我并不怕你不爱我。那么，你说，你到底爱我什么呢？”
霍尔克斯收敛了笑容，这个问题他已听过无数遍，惟有轻车熟路地正色作答：“我爱你漂亮，爱你温柔，爱你聪明，还有……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值得爱的地方。”伊敏觉得霍尔克斯不够庄严神圣，短短几句话省略的太多，让人听上去意犹未尽，于是辩证地说：“我比别人漂亮、温柔、聪明等等，这确实是其她女人难以具备的。如果我不想嫁给你，你到哪去找像我这样的好女人！但是我也有缺点，也有不如别人的地方。难道我就没有不值得你爱的地方吗？如果结了婚，你不爱我了怎么办？”
霍尔克斯严肃起来：斟字酌句地说：“我们都有缺点，每个人都有。但这不妨碍我们相爱。我们结了婚，相互包容，相互谅解，会更加相爱的。”霍尔克斯记得他就这类问题也已经回答过好多遍，但伊敏仍然认为霍尔克斯没有发自肺腑，于是不依不饶地问：“可是，人们的婚姻观是不相同的。比如说我们中国人和你们美国人就有很大区别。当然，你是爱尔兰裔的美国人，又和其他美国人也不同。但是人们都说，你们外国人对待恋爱和婚姻太不当回事，比较随便，你是这样吗？”
霍尔克斯警觉起来，因为伊敏的母亲曾经变着花样，反复向他提起过这个问题。此时正在帮助伊敏穿戴婚纱的母亲，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于是霍尔克斯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怎么做的，可我是认真的，是真诚的。相信你也是。我觉得我们结婚后，生活在一起会很幸福。”
“可是很多夫妻在一起生活，并不一定就真心相爱。‘同床异梦’就是指那些并不相爱但又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夫妻。那么咱俩结婚后，你会和我同床异梦并且经常欺负我吗？”伊敏继续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并长远地看到了一个问题两个方面的另一面。伊敏的母亲又停下了手中的活，抬头盯着霍尔克斯。霍尔克斯耸耸肩笑笑说：“我们是真诚相爱的，为什么要相互欺负呢？总想着欺负别人的人，怎么会爱别人呢？再说，我们不是已经在同一张床上睡过很久了吗，每次醒来你不总是说做梦已经和我结婚了吗？难道你也做过和别人结婚的梦？”
伊敏的脸微微发红，偷看一眼身边的母亲，埋怨霍尔克斯“车轱辘不上辙”，老是答非所问，于是又问……此时，有人进来提醒，婚礼即将开始，她只好结论说：“当然，你也不敢欺负我，因为男人欺负女人是不道德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女人就不可以不欺负男人，女人欺负男人，通常是因为爱。”
伊敏的母亲抓紧赶完手上的活，紧绷的脸上，强忍着嘴角溢出的笑容，以免流淌进别人的眼里。但她肉感的嘴角牵动了厚重眼角上的褶纹，把到来之前刚贴过黄瓜片并涂了鸡蛋青和防皱霜而发青发亮的面部，牵扯成“七沟八梁一面坡”。
伊敏婚后在美国生活，不久辞去原有的工作，专职照料家庭。她的父母知道后，惶惶不可终日，赶紧在中国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卖了家中的一套住房，带着积蓄赶到美国的女儿家里，声称要帮女儿做家务，让女儿抓紧去找工作上班。
面对不请自到的父母，伊敏斜眼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丈夫，安慰担惊受怕的二老说：“我呆在家里，不挣钱也不怕他和我离婚。因为离了婚，我就能分他一半财产，还要让他养我一辈子。到时我就是把他拖死，也不让他再结婚。那时他比我更痛苦，所以他不敢和我离婚。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想到离婚这个问题呢？我们一直很相爱啊！离婚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是个伪命题。我们会永远相爱的，所以现在是他怕离婚，我不怕，因此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伊敏的父母小心翼翼地说：“你不是探听过，他并没有多少财产吗？不是说他经常要靠你的收入才能过得更好吗？现在你经济上一旦不独立，指望男人，那不就成了男人的附属品？到时男人说不要你了，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再说，你硕士毕业，总不能在家做一辈子家庭妇女吧？那样我们不是白供你读书了吗？”女儿高屋建瓴地说：“读书是为了提高个人素质，和工作不工作没有必然关系。我的自身素质非常高，无论做什么都是一流的，任何一个男人见了我都会动心。现在我持家过日子，也是最优秀的。不信你们问问他，在我们这个家里是谁做主？他现在敢离开我吗？”说着，伊敏把脸转向丈夫，呈现出甜美的笑，说：“告诉爸妈，你很爱我，永远也不会离开我，好吗？”
霍尔克斯对伊敏父母的到来，颇为反感，觉得自己的正常生活受到了意外的打搅。伊敏的父母为了不让女婿误解他们此番前来的好意，再三解释自己的女儿从小就离不开父母，他们只是陪女儿适应一段美国生活就回去，不会住得太久。说着，当着女婿的面，掏出一笔现金递给女儿，说是入乡随俗，按照美国家庭的做法，先交生活费。
伊敏的父母如履薄冰地在女儿家生活，每日勤勤恳恳当牛做马地伺候女儿和女婿，但仍感到女婿对他们不亲不近，淡如白水。两人私下谈论：“把女儿嫁给老外，就等于嫁给了狼......” 为此伊敏的父母诚惶诚恐地告诫女儿：“如果你不想出去工作，就赶紧要孩子。千万不能这样什么也不做空待着。夫妻之间如果没有东西拴着，早晚会分离。”
一天晚上，伊敏故意当着父母的面，搂着刚下班回到家的霍尔克斯的脖子撒娇地问：“你说，亲爱的，我们家来了客人，你会高兴吗？”霍尔克斯迷茫地看着伊敏：“客人？是你的还是我的？”
伊敏娇嗔地说：“什么你的我的，是我们的。你要先告诉我，你会不会高兴。”霍尔克斯仍旧摸不着头脑，模棱两可地说：“当然。可是，你父母不是已经在我们家了吗？我并没有赶他们回去，难道你还有什么亲戚从中国来？”伊敏有些失望，故作生气的样子问：“瞧你想哪去了！如果你做了爸爸，你还会爱我吗？”
霍尔克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伊敏的父母也惊奇地露出了笑容。看到伊敏把脸冲向空中，噘着嘴对着天花板翻白眼，霍尔克斯终于豁然开朗，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急忙放下手中的文件包，把伊敏抱起来，兴奋地说：“上帝啊！我要做爸爸了，我太幸福了。”伊敏却扭动着身子不满地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爱不爱我？”“当然爱你，你是世界上我最爱的人。”霍尔克斯兴奋地说。
伊敏仍觉得丈夫言不由衷，就问：“难道你不就爱我们的孩子？”霍尔克斯庄重地说：“谁说不爱？我肯定会像爱你一样去爱我们的孩子。”伊敏说：“但是你说过，只最爱我一个人。爱怎么可以一分为二呢？你说你说，到底是最爱谁？……我真怕我有了孩子，你就忘记你说过的话。所以我觉得，女人还是不生孩子的好。女人如果不生孩子，才会有自己完整的生活，才会享受完整的爱。”
“那，你……”霍尔克斯急得张口结舌，伊敏的父母也大惊失色。伊敏终于胜利般地回嗔转喜说：“当然，女人如果不生孩子，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就得不到做女人完全的权利和快乐。所以，我还是决定做一个完整的女人，宁愿让自己的生活不完整，有缺憾。当然这都是为了你。你要向我发誓，你做了爸爸，第一最爱我，第二才爱我们的小宝宝。不！我和我们的小宝宝是并列第一，但是你要永远爱我，永远不离开我。”
伊敏的父母不失时机地说：“我们正打算要回去，现在看来，我们不得不留下来照顾我们的小外孙了。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天天熬鸡汤，多加枸杞莲子花旗参，给你们大补……”
伊敏快分娩时，发现丈夫不像她刚怀孕时那样对她殷勤备至了，有时甚至下班后和朋友去酒吧，很晚才归。于是忧郁地问丈夫：“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样子，不能再引起你的激情了，是吗？你是不是认为我，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已经成了你的生活负担？你是不是不再爱这个家了？”霍尔克斯上前安慰伊敏，伊敏躲开他的拥抱说：“如果是这样，你就直说，我们可以到法院去离婚。别忘了，法庭从来都是保护妇女和儿童的，尤其保护孕妇。分财产你会一分钱也拿不到……”
霍尔克斯吃惊地说：“你想到哪去了。怎么动不动就想到离婚和财产？你看，自从你怀孕后，你父母一天到晚围着你转，你们一点也不在乎我。每天，我连一点接触你的机会都没有，我们的私生活全被你父母霸占去了，我在这个家里已经成了多余的人。有时我在想，这里究竟是不是我的家……”
伊敏听了大获全胜地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离不开我，是不是又想要……你就不能忍过这一段？对男人就是不能让他太得意才行！还有，你不许总怨恨我父母。没有老一辈关爱下一代，下一代怎么能健康生长？下一代不能健康生长，将来又怎么能关爱老一辈？你们美国人总是处理不好上一辈和下一代的辩证关系。其实这就和鸡生蛋，蛋生鸡的道理一样简单。你说，世上是先有父母还是先有孩子？父母和孩子谁最重要？
霍尔克斯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似是而非地说：“当然是先有父母才有孩子。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伊敏打断他的话：“这和我们有很重要的关系！你说先有父母后有孩子，那么我问你，难道父母不是孩子长大的吗？”“那应该是先有孩子吧？”霍尔克斯挠着头皮，被她绕进去了。
伊敏从胜利走向胜利地说：“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们美国人总是弄不明白！你说先有孩子，那么，孩子难道不是父母生的吗？真傻！……告诉你吧，小笨猪，父母和孩子是同时有的。你想，没有父母，当然就不会有孩子，但是没有孩子，父母就只是一对成年男女，也就不成其为父母，只有在有孩子的同时，才同时成了父母。看看，这么简单的哲学原理，你就……这充分证明了你离开我还是不能生活自理吧！所以，你要爱我，就要像爱我一样爱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还有我的父母。父母和孩子是不能分开的。”
“小笨猪”有口难辩。伊敏灵牙利嘴地说：“好了，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你要想通这个问题：咱俩同时掉进河里，别人先救女人，还是先救男人？”
伊敏分娩那天，霍尔克斯和伊敏的父母隔着产房的观察窗，看着医生把孩子从伊敏的肚子里抱出来，紧张极了，突然听到孩子哇哇大哭，激动不已。伊敏费力地扭过头，冲着观察窗外，蠕动着嘴，像在说什么。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
等伊敏和孩子被推出产房，霍尔克斯抢先冲上前，把头贴在她的脸上，轻声细语地对她说：“谢谢你，我亲爱的，孩子很健康，你感觉怎么样？”伊敏的父母跟在他身后，忙不迭地问：“你想吃点什么？我们回去做。”伊敏立刻觉得丈夫不通情理。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感觉能好吗？生孩子受那么大痛苦和惊吓，感觉能好吗？于是一赌气，聚足力量问丈夫：“你爱这个孩子吗？”霍尔克斯用力点点头。伊敏接着问: “那你还爱我吗？”霍尔克斯更加用力地点点头。伊敏一鼓作气地问：“如果我和孩子同时掉进河里，你是先救我，还是先救孩子……”
孩子长到会说话的时候，霍尔克斯和妻子商量，要送孩子去托儿所，该让她父母回自己的家了。伊敏忧伤地对丈夫说：“你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爱我了。爱就是要接受我的一切。是不是因为我有了孩子，不像过去那样吸引你了？”霍尔克斯解释说：“你父母有你父母自己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现在你父母在这里，我们根本就没有自己正常的私生活。你父母在我们这里一天到晚操劳，也不一定快乐，所以我想他们应该回到他们自己原来的生活中去。”
伊敏可怜楚楚地说：“可是，我现在没有我父母我就好像没法活。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他们。你说过你最爱我也最爱孩子，难道这种狭隘的爱就不能变为博爱，你就不能同时也爱我父母吗？要知道，爱虽然是专一的，但也是博大的。”
那个周末，霍尔克斯在外面喝醉了酒，直到凌晨才被一群喧闹的男女送回家，伊敏和她父母为此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上午，霍尔克斯晕头转向地支撑着走到洗手间，喝了一杯凉水，迷迷糊糊听到楼下伊敏的父母问他的孩子：“你说，是你爸爸好，还是你妈妈好？”
孩子稚嫩的声音回答：“都好。”伊敏的父母又问：“你有妈妈，爸爸，还有外公外婆，妈妈每天疼你，外公外婆每天伺候你，给你做饭喂饭，把屎把尿。你说，你最喜欢谁？”孩子稚嫩的声音回答：“都喜欢。”接着传来外婆不满的骂声：“喂不熟的狼崽子，你爸爸一天到晚抱不了你几次，你还都喜欢！”
接着是伊敏的声音：“如果爸爸和妈妈离了婚，你是跟妈妈走，还是跟你爸爸走？”孩子稚嫩的声音问：“什么叫离婚？”“离婚就是爸爸不要妈妈了，当然也不要外公外婆了，你说，你跟谁走？”伊敏伤感地回答。
“那爸爸为什么不要妈妈和外公外婆了？”孩子大惑不解。伊敏听起来更加伤感，犹豫着说：“可能是因为……因为爸爸要去找别的女人了……”孩子听了瞪大眼睛好奇地问：“是要为我去找一个新妈妈吗？”
外婆轻轻打了孩子的屁股一下，纠正说：“小狼崽子，什么新妈妈？那是坏女人。”
孩子继续问：“坏女人是不是都爱当新妈妈？可新妈妈并不是大灰狼，旧妈妈都是大灰狼，对吗？”
伊敏哭笑不得地吻了孩子的脸一下，说：“妈妈不是大灰狼，你也不是狼崽子。如果爸爸不要妈妈了，我们也不怕。因为你是妈妈生的，妈妈可以从此不让他再见到你，也不让他来找妈妈。那你说，到时你是要妈妈，还是要爸爸？”
“我想都要……”孩子坚持说。“可是，不能都要，只能要一个。”妈妈也坚持说。
孩子想了半天，稚嫩的声音回答：“那就让爸爸去给我找一个新妈妈，你再生一个新爸爸，然后去当坏女人，让新爸爸再去找你，然后我就有好多好多的爸爸妈妈，你们都只能爱我一个，我掉进河里都去救我……”
2015年8月14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