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1)

  • 川东老家

 

父亲的老家在川东的涪陵山区,地处乌江与长江的交汇口,也是武隆、彭水以及贵州地区山货物资进入长江的重要口岸。父亲的家人们后来的居留迁移活动,也不外乎于这三地之间。涪陵是进入重庆、武汉、上海的必由之地,不但山里的货物,就连家里的人出去闯世界,也是从涪陵开始的。

离涪陵县城不远,位于长江之边有个义和镇,黄家祖籍便在附近,父亲就出生在这里一个叫做鸭子坝的地方。黄家的兴旺是从父亲的祖父进士及第以后才开始的,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清廷委他以贵州镇江、同仁等地道台之四品官衔,他的几个孩子后来也以读书为荣,大儿子北上念京师大学堂攻教育与政治,二儿子东赴南京就读于中央大学立志电机工程。曾祖父在四兄弟中排行第三,他家境殷实的大哥膝下无子,便将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过继到长房继承家业,我的父亲就成了黄家的长房长孙,小小的年纪,备受家人的宠爱,童年还算是幸福的。

据说,只是在他年幼的时候,惊险过一回,有一次山里的土匪下来抢大户,“绑票”索要赎金,一共掠走黄家五口人,父亲也是其中之一,祖父要求家族卖地卖田赎人,可并不是家家都愿意破这个财,祖父使用了家长的权威,逼迫被绑家庭出钱出力,卖地卖田凑钱,害得很多亲戚记恨他。有了这次事件,祖父认为,要好好地保护家人和财产,必须要有自己的枪杆子,于是买枪招人,拉起了自己的武装,居然也建起了碉楼,以此看家护院。做梦也不曾想到,对新政府而言,民间拥有枪支,是万万不能允许的,祖父此举无疑给自己带来“反动武装头子”的罪状,遭来灭顶之灾,最后为之付出了生命。

黄家是重视教育的,从中了进士的曾祖父那里往下传,后代们都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由于涪陵教育水准的限制,父亲年幼离家,到重庆求学,在加拿大传教士教会办的“求精”中学读完了高中,之后便追随姐姐,考入国立贵州大学电机系,不知是水平不够入知名大学,还是为了与姐姐在一起,总之,他进了贵大。由川入黔,父亲走过了曾祖父入黔为官的道路,沿着乌江,没有官轿,乘坐了现代化的燃烧木炭的汽车。父亲的姐姐在贵大就读工商管理专业,那时的大学生可谓凤毛鳞角,尤其是女子,十分难得。

父亲解放前的生活是如此之美好,在山城重庆的求精,以及贵阳花溪河畔的贵大时光,可谓风华正茂,偶尔在暑期回乡探望父母,也总是城市大学生们时髦的西装革履,贼亮贼亮的牛皮鞋十分晃眼。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父亲的远房表弟从台湾回家乡探亲,亲口告诉过我当时乡人眼中的父亲形象。对于这位翩翩少年,亲戚以及家中同龄的表兄弟姊妹们,都说大少爷他很高傲,城里人与乡下人的隔阂就像不可逾越的鸿沟,让他高高在上。

我在重庆念大学的时候,在鹅岭公园看见了苏联空军烈士纪念碑,父亲告诉我,他亲眼目睹了激烈的空战。父亲的学生时代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区战况惨烈,陪都重庆时常会遇日军空袭,国军几乎没有空中还手之力,苏联红军飞行员担当了重庆空防之重任。每当日军来袭,他们这群不知胆怯的中学生,空袭警报响后不钻防空洞,却在山上观看苏联红军飞行员与日军激战,全然没有安全意识。

然而真正对战争残酷性的了解,却是在贵阳的一次经历,父亲曾经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那年日军攻占东南亚以后,为了其补给线的侧翼安全,派遣了一支部队向西攻击贵州独山县,由于当时国军的不抵抗政策,日军轻易便占领了独山。远在独山西北的贵州首府贵阳市,也算是云贵高原的重要城市,当时人人都以为日本人要打贵阳,随着城防司令汤恩伯将军部队的撤退,这座五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就像一座死城。父亲在贵大的教授是汤司令的顾问,父亲随教授回学校取东西,在吉普车里所见的空城令人毛骨悚然,市民大都逃离,只有一些门上的字条在等待日军。字条上所写,皆为祈求占领者不要破坏家产,屋内东西可以任意取用,请保留房屋完好的期盼。字条上还告诉日军,祖辈置下的家业是如何的不容易,幻想着占领军的仁慈。老百姓的天真无助以及战争的残酷跃然纸上。

最终日本人也没有打贵阳,他们止步于独山,也许面对这样的一支中国军队,他们的侧翼已经足够安全。不过这也让陪都重庆惊慌了一阵,据说这是日军攻陷离中国战时首都最近的地方。

两年以后,日军投降,二战结束。父亲也从国立贵州大学电机系毕业,开始找工作,像大多数人家一样,家里还是希望他能继承家业,至少能够在离家近的地方工作。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投出去的简历犹如石沉大海,除了遥远的台湾新竹棉纺厂,寄来聘书,要雇用父亲作他们的工程师外,再就是北方刚刚从日本人手中接管的城市急需工程技术人员。中国当时的主要工业都集中在东北,是日本人经营满洲国多年的结果,大学毕业生只要愿意,招工单位马上要人,并发给北上的路费。可是因为国人正在担心日本投降以后,国共两党内战烽烟四起,共产党发起的“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国民党称之为“辽西会战”、“平津会战”、“徐蚌会战”的几大战事,又将刚刚战胜日本的中国大众推入战乱之中,南方青年宁愿在老家呆着等待,也不愿冒险离家。父亲当时最青睐的工作是国军的雷达兵,据说那时学电机的大学毕业生一入伍便可获上尉衔,不知是因为二战后雷达技术的突飞猛进导致人才奇缺之缘故,还是国军前线告急,急需年轻军官,上尉衔的诱惑也是很大的因素,父亲告诉我,他向部队递过了简历,要是有聘用的话,他是一定会接受的。另外,在当时找工作的人们之间还有这样一个传说,参军便是端上了金饭碗,入职金融银行业则犹如有了银饭碗,再不济就是进入国企,也可以有个铁饭碗。

国府可能已经预见大势已去,准备撤迁台湾,因而投资建设和工作的机会都在台湾。父亲在家里等了不短的时间,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就决定接受新竹棉纺厂的聘用,开始准备前往台湾任职。就在临行前,新的工作机会却来了。国立柳州铁路局打算聘用父亲做他们的工程师,面对这一理想的铁饭碗工作,父亲没有犹豫,立即接受了这个工作,放弃远赴台湾的计划,从此离开了老家,去广西赴任。这一离别,无论出于何种理由,竟成了父亲最后一次阔别故乡,整整六十多年了,父亲再也没有重踏故土一步。

民国政府晚期的贪腐和治理经济的无能,再加连年战争耗尽了国人对政府的希望,中华民国政府已是风雨飘摇,一触及溃,除了社会各界政治团体对现政府的不满因而鼓动游行、罢工、罢市等雪上加霜的难题,空前的通货膨胀,更是动摇着国民党政权的根基,经济政策失败,成了社会生活的普遍担心,连工薪阶层都体会到了物价飞涨恶果。得益于国企的优势,父亲公司发薪水的日子,并不在财务处领金元卷薪水,一大早便去柳州飞机场,等待南京运来银元发饷的飞机。在机场开包领得薪水的员工,立即购置米、面、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一到下午所领薪酬就会缩水一大截,可见通货膨胀威力。

还未成家的父亲,领得的薪俸自然不能去买那些东西,也不能听之贬值,父亲告诉我,他一领到银元,立即去了金店,首饰、项链等物品成了他的保值品。然而,到我记事以后都没见我们家有多少金银财宝,并不是因为文革抄家丢失了,而是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父亲患病期间,用这些东西换营养品补身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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