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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到了,这是西方最隆重的节日。我们这些留学生们既不可能像当地人一样隆重地庆祝,也不可能完全置之不理,我们就采取中间路线,既入乡随俗地简单庆祝,又因地制宜地各取所需。
很多中国学生每年都聚餐庆祝圣诞节,我俩也去了。大家聚在一起,吃着自己做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美食,聊聊专业学习,未来规划和找工秘籍,一个晚上很快就过去了。我俩把住在附近的两个女同学送回住处,也回了公寓,我累了一整天,洗个澡就睡了。
半夜醒来,他不在身边,我迷迷糊糊地起床喝水,看到阳台上有个红点。
在国内的时候,和一般男的相比,他抽烟不多,我知道他累了会抽几支。今天一整天,不论我还是任何人,都没累着他啊!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我敲敲玻璃门,他回过头,我指指床,示意他回来。
他刷了牙,钻进被子,“只只,你怎么醒了?”
他身上还有烟味,我倒没嫌弃,钻进他怀里,“杜若谦,你怎么不睡啊?”
“想点事!”
“想杨阿姨和杜伯伯了?”
“有点!我还没离开过我爸我妈这么远呢!”
“过几天新年的时候,咱们一起给他们打个电话吧!”
“好!只只,去年圣诞节你怎么过的?”
“去韩灿那吃了顿饭,剩下的假期就看看书,出门逛了一天,就这样!”
“只只,这几天要是不下雨,咱们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吧!”
“太好了!杜若谦,我一直想去…”我絮絮地说着计划,他嗯嗯地答应着,不知不觉,我睡着了…
我又渴醒了,天还没亮,他站在阳台的玻璃门前喝咖啡,满屋淳浓的咖啡香。
“杜若谦,我渴了!”我闭上眼睛叫他。
他端了杯温水递给我,“只只,你昨天哪个菜吃多了,这么渴?”
我就着他的手喝干了一杯水,“不知道,反正每个菜我都没少吃!”
“只只,你真快变回小猪了!”
我拉着他的手,“今天没事,你再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他想了想,“好吧!”
我撅起嘴,“不愿意啊?”
他笑了,“愿意愿意,我求之不得!”
我搂住他的胳膊,闭上眼睛,“杜若谦,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嗯!”
“愿意跟我说说吗?”
“只只,昨天我听你和同学聊天,说到你们找工作的事,你怎么想的?”
“哦,是这件事啊!你知道这两年工作不太好找,不像韩灿那时候了。我们专业最好的出路当然是进G公司,可情况明摆着,施密特教授的招牌再亮,市场在那,要是韩灿那时候,我还可以做做梦进G公司,现在,没人敢想这件事了,Alice 不就是…。我也想过继续读博士,哎!你别急,我是说想过,可我们这个专业更看重实践经验,博士的出路可能就是在大学教书了,我又不像陈秀丽,爱教训人,再说想在大学教书没有实践经验也没什么前途!所以,估计读完书,我只能回去了!…杜若谦,我说话算数吧!”
他嘿嘿笑,“只只,你是不是特别想留下来啊!”
“说不想是假的。G公司,全世界学我们这个专业的哪个不想进啊?都不用说在那工作,就是在那实习过,在简历上提一句,将来不论在哪找工作,唉…算了,我也不做梦了!反正韩辉说欢迎我去他们基地工作的!我做好准备就是了!”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韩研究员那也不错,可我知道那是个现实但又不太可能的结果。我回去之后其实面临的依旧是我当年大学毕业离开北京时面临的难题:倒底在哪里工作。如今这个难题好像更难了:一个本科毕业生可能改行,一个在施密特教授手下工作过的硕士生如何改行?不过好像还有一个可能,“杜若谦,你想没想过,到这边来当医生?”
他沉默了,我晃晃他的胳膊,睁开眼睛看他,他一只胳膊遮住眼睛,脸上没有笑意,我又晃了晃他,“倒底想没想过嘛?”
他放下胳膊抓住我的手,“只只,我当然想过…,不过,我不太想…”见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我从18岁念到26岁,好不容易毕业了,熬过住院医,进了神外,在王院士手下培训过,已经能单独做手术了,这次进修一回去就是副高。可我要留在这,先考完试,再做3、4年的住院医,等能拿起手术刀给人开颅,至少40岁了!只只,40岁,这十年所有的压力都要咱俩一起承担,还有孩子,老人…可在中心医院,这十年,我能做多少手术?十年之内,我肯定是正高了,十年,戴院长就是我的榜样!只只,我说过不想让你再过这种日子,可我要留在这做医生,我俩可能要再过十年这样的日子,你说我怎么忍心?”他叹了口气,侧过身搂住我,“只只,工作的事先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也许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呢!乖,睡吧!我真困了!”
他的呼吸渐渐均匀,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我不是没想过工作的事,无非是两条路,留下还是回去。留下最好的结果是进G公司,现在这条路比较难了。读博士是万不得已,或者先找个过得去的工作再说。可他怎么办?他说他不愿意留在这里做医生,细想想,他说的都有道理。那我们就一起回去,我最好的工作当然是在韩研究员那里,或者差不多的地方搞研究,哪怕去韩辉那里,但都不是在省城。两地分居,就像他说过的,我俩这样过了一年,回去要是回到老样子,他会疯,我也差不多了!我不知道车到山前是不是真的有路,开车的人都知道,山前的路无非有两种,一种是穿山而过的隧道,那是费尽人力物力,采用暴力手段强行做到的,另一种是绕山而过的盘山路,那是历尽曲折、迂回婉转的,可不论是哪条路,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坦途!
我俩真幸运,期盼着不下雨,雨真就停了。晴空万里,我开车一路南下再西去,上了101海天公路。路的右手是蓝天下波涛翻涌的大海,左手或是陡峭的山崖,或是一望无际的沙丘。他坐在副驾驶座,一路拍着照片,一路听我抱怨,“杜若谦,你马上学开车,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我停在一处杳无人烟的停车场,停车场外就是宽广的沙滩,晴朗的天空下,沙滩上只有鸟儿偶尔落下的脚印。
我俩穿着厚厚的冬装,带着帽子,围着围巾,手拉着手在沙滩上漫步。沙滩上堆满海带新鲜而潮湿的尸体,偶尔可见螃蟹的断肢和贝壳的身躯。清新的海风迎面吹来,他脸上红红的,“杜若谦,你脸可真红!”
“只只,你的脸更红!”他揪我的脸,“还有感觉吗?”
我抓住他的手,“杜若谦,你怎么这么使劲啊?太疼了!”
他放开我,伸过脸,“那你揪我解解气好了!”
我伸手去揪,他却躲过我的手,转身跑了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我,我抬脚就追。这一年多我和David 几乎天天跑步,肯定能追过他。谁知追了一段,他的脚步丝毫不慢,我咬着牙,继续追,终于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伸手拉住他外套的帽子,“杜若谦,不许跑了!”
他喘着气,“只只,…我真老了…居然被你追上了…不行,回去我就跑步…”
我也上气不接下气,“我天天…天天跑…练得…回去咱俩一起…一起跑吧!”
他点点头,“只只,…说好了!”
我点点头。
我俩互相扶着,慢慢向海边走,灿烂的阳光从背后照过来,把我们长长的影子投在沙滩上,就像两个相依为命,身躯佝偻的古稀老人!
回程的路上,天阴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杜若谦,幸亏出来早,要是现在刚到海边,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看着窗外,“雨不大,我们找个地方停车歇一会儿,你开了一个小时了!”
我们找到一处野餐凉亭,把车停在附近,冲进凉亭。
凉亭在山坡上,正好可以看见下面的大海,层层翻滚的阴云下,海浪也仿佛得了助力,不知疲倦、前仆后继地向着我们冲过来。
“好看吗?只只?”
我还没来及回答,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拉开外套的拉链,把我裹进去,“长命百岁,只只,谁想你了?”
我抽抽鼻子,在他围巾上蹭蹭,“应该是姥姥!她一定说,小云怎么还不回来啊?”
“我出来前,姥姥拉着我,说小杜啊!你可一定要把小云叫回来!姥姥天天盼着呢!”
我的嗓子有点酸,把脸埋在他的围巾里,“杜若谦,不许再说了!我生气了!”
他抱紧我,“好,只只,我不说了!你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姑娘!”
我抬起头,越过他的下巴看过去,起风了,雨更密了,海浪开始咆哮,无边的大海和阴郁的天空混为一体,让人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