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我妈生于苏州一个封建大家庭。有关她儿时的情况我不清楚,只有一点,是她亲自告诉我的,那就是她激烈反对裹足。
“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这封建礼教下,小姑娘是不用念多少书的。 念完小学后,我的外婆希望她不必再念书了,在家学点家政,以后早早嫁人。我妈是我外婆最小的女儿,她迟迟不愿离家,一直到21岁才从苏州远嫁到浙江,海盐,朱家。朱家当时是海盐豪门,我在回忆祖父的文章中有详细叙述,这里就不必重复。
我是妈的幺儿,她41岁生了我。 和我大哥相差18岁,和我最小的姐姐相差11岁。我有一个哥哥四个姐姐,我妈就是再盼望生一个儿。当时的社会重男轻女,听说她到庙里去求菩萨,菩萨居然应了她的愿,给她老来得子。
我就是在妈和5个哥姐他们的呵护中成长起来的。
我妈特别喜欢我,因为我是她求了菩萨得来的子。另个原因是我比哥姐小得多,他们都到外地工作了,我还在念小学。 所以,在苏州老家,和我妈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考上大学。
我妈年轻时曾经过着悠闲的日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一辈子没有工作过, 家庭妇女。
日寇的铁蹄,破碎了我妈妈的美梦。 由于战乱,老家海盐是不能待了,亲戚们忙于到上海租界避难。 我家和其他人一样,带着全家老小,带着细软,带着两箱珠宝,来到上海租界,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呢。
海盐老家,一说是被日本人烧了;一说是管家趁东家去上海避难,卷走了带不走的古董,字画,放火烧了老家。 无从考证。
我的父亲从小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热衷于旅游摄影,进出于舞厅戏院,不会经营事业。在这花天酒地的大上海,没有工作,只出不进,带来的积蓄也很快地被消耗掉了。从我妈妈的口中得知,爸爸有一个优点,仗义,疏财。 只要见到亲戚,朋友有难,他总是出手相助。 由于他这种性格,在我家最最困难之时,总会有人给予无私的帮助。
父亲看到家庭的经济状况渐渐难以维持,只能找工作就业。 他做过中学教师,银行职员,但微薄的工资难于维持当时巨大的开支。 妈妈当机立断,带着孩子们移居苏州老家,以减縮家庭开支,那是在解放前,我已经出世。 外公很早归西,老家住宅归我外婆所有。小女儿归来,她当然乐于接受。给我家一进住房,有7-8间房,足够我家居住,不用再付房租,从而节约了很大一笔开支。
我父亲后来也因脑溢血,早早谢世。妈妈更无经济支助,她勇敢地挺起胸膛,带领着我们兄妹6人,度过了十分艰难的时光。当时,我的大姐(护士),二姐(小学教师)已经工作。每月寄点钱回家,当然,还有一点首饰变卖,来勉强维持这个家。 我记得最最艰难是在解放前夜,有一年儿童节来到,没有钱给我买点什么来庆祝,一直等到我大姐下午送来了她的工资,才买了一块烧饼来庆祝我的儿童节,其艰难可想而知。
尽管艰难,妈妈毫无怨言,乐观面对。 到我长大之后,才体会到一个家庭中,母亲何等重要。她是我家的中坚,是我家的砥柱。 没有她沉着,稳健的掌握住这个舵,很难想象如何度过这个艰难时期。女人比男人更能忍耐,面对她的孩子们,她必须付出,必须忍受,必须坚持,必须乐观。这便是女性的韧性,母亲的伟大!
解放初期,我的一个哥哥和我的三姐要进大学念书,没钱啊!这时一个我的堂兄接济了我姐姐的上学费用;一个我父亲早年的朋友,他在抗战时间去了重庆,我父亲把他的全家接到我家,供给吃住,那时我家经济尚可。解放前,他家去了香港,反过来接济了我哥哥上大学的费用。这都是因为当年我父亲的义气,豪放所致。
到1954年前后,我的哥姐大学先后毕业,工作就业,我家的经济状况慢慢得以改善。
自我家家道中落,妈妈一改以往的养尊处优的习惯,变得非常勤劳,节俭。 早上要出去买菜,回来清理内外,准备中饭晚餐。中间抽空要做点针线,给我做点衣服,还在后院重点素菜。 当经济稍有好转,我放学回家,她总把一份点心放在桌上。 常常是一杯牛奶外加两片面包。中间闲来,往躺椅上一靠,泡上一杯茶,点上一支烟,好悠闲。可能她正在回忆年轻时候的美好光景。 收音机开起,常常放着软绵绵的苏州评弹,或侯宝林的相声。到冬季,晚餐之前,她总要喝一小杯烧酒,她自己泡制的,用玫瑰花瓣加上蜂蜜浸于烈酒中,泡上半年,等到冬季才开封,享用。明年春季再泡。
一年之中最最让她开心的是过年。 除了我,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工作。 过年,必然回来探望母亲。妈妈为此要准备一周时间,她要做好多好多的菜,除了她的拿手红烧蹄膀之外,鱼和年糕是少不了的,“年年有余”,“年年走高”啊。 烧好的菜放在带有纱窗的碗柜内,当时没有冰箱的。
除了我大姐,那时她去广州工作,其他哥姐都回来了。妈妈在一张大圆桌上擺上满满的一桌菜,中间总是一只大砂锅,里面盛的不是鸡, 是金银蹄(一只白蹄膀和一只酱蹄),是我们的年夜饭。 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四周坐定,妈妈居中。她看着她的孩子们狼吞虎咽,露出微微笑容,发自她内心的。过完了年,哥姐们又各奔东西,妈妈却累倒了,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只有我伴着她,给她递烟送水。
我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妈妈的照顾下成长起来的。 妈妈对我百依百顺,我要练字,她给我买毛笔;我要学绘画,她给我买纸张;我想养鸽子,她给我钱买鸽子;我想打乒乓,她给我买球拍。
我样样跟我妈学,7岁开始,我就跟我妈一起喝茶;12岁开始,嚷嚷着要学炒菜;甚至缝纫,结毛衣都要学一点。不男不女,呵呵!结了婚才知道有用。 我太太不会做饭,我教她;不会做菜,我教她。那时,我真感激我妈。不过,太太结得一手好毛衣。
文化大革命来临,她年事已高。我从学校回来,她主动和我一起“破四旧”,把以往的家具,书籍,一股脑儿送到居民委员会,只留下最最简单的生活用具。 她对我说:“要顺大流,逆世要亡。”她头脑十分清醒,冷静的对待这场人们不太理解的文化大革命。她说:“你外婆经历了太平天国的动乱;我,经历过日本鬼子铁蹄的奴役,蹂躏,能活到今天是菩萨在保佑着我们。 除了命,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了不起。”她照样开朗地生活,但对外面的时局,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贵州工作。 一度她想跟我去贵州生活,但考虑贵州当时生活条件过于艰难。汽车站下来,还要走一个半小时的山路。加上她是地主成分,在农村对地主要严加管制。我劝她还是留在苏州,上海为好。 她有点不太高兴,我看得出来。可能她喜欢跟我生活在一起,生活艰难与否,她从不去考虑。这使我常常感到内疚,我没有理解她的心情,我没有如了她的愿。后来,我从乡下调到贵阳医学院工作,生活条件得到改善。由于接任教学任务很重,成天忙于读书,实验,教学,再也没有考虑妈妈要和我一起生活的问题了。
在四人帮倒台之后,结束了文化大革命,终止了十年动乱,研究生制度又重新恢复,我决定报考研究生。 在一片热烈的赞同声中,唯独妈妈冷静地对我说:“别考什么研究生了,你在大学教书不是很好吗?”我没有作声,清楚地知道做母亲的在心痛儿子,不希望我再去奋斗,拼搏了。
她的晚年,过得比较艰难。 她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手指变形,疼痛难受。到处寻访名医,始终没有很好解决,在忍受疼痛中度过余生。一旦我回去看她,总会带上几包好烟给她,红双喜,牡丹,中华,等等。 她平时很节约,总是抽大前门牌烟。 看到好烟,她挺高兴。
我念研究生期间,她一次胃肠道大出血,无法及时抢救,驾鹤归西,享年80岁。
到美国之后,我时时想起我妈,尤其在清晨醒来时,或在进入睡眠之前。我十分希望能在梦中和她相会。 遗憾的是,这几十年来,做梦从未遇到过我妈。 是否她还在生我的气? 因为最后没有和我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