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曲凄美的旋律
本文以《针灸诊所里的无常客》刊登在10/25/2015世界日报 / 周刊第1649期 (a slightly different version).
七月二十八日早晨, 我像往常一样做着开诊前的准备工作。清脆的电话铃声划破了空气中的宁静, 是康的秘书桑迪。" 康先生昨天下午在工作中突然去世了 ." 电话另一端桑迪的声音不可阻挡地冲入了我的耳中。去世了, 去世了, 像回音一样不断地撞击着我的耳鼓, 一圈圈声波扩散到脑海中。我的眼前映现出康迈着略略摇摆的鸭步, 脸上带着一丝老顽童似的微笑, 匆匆走进诊室, 然后用他那独特的略带沙哑的嗓音说:" 玫女士, 抱歉我迟到了。" 这个声波也同时清醒地告诉我, 今天, 康却再也走不进来了。
康在殉职前是一名水管工。 年轻时的康曾参加过赛车, 拳击, 射击, 是骑摩托车的高手, 在37岁时夺得全美摩托车协会举办的业余摩托车手短程赛冠军(AMA Amateur National Short Track & Half Mile Champion.) 多次挑战身体的极限。 康开过汽车修理店; 又投资创建了一个小型的购物中心, 里面有餐馆及酒店等数项服务业。康的最爱还是做水管工, 一做就是几十年。 50多岁时, 他还幸运地得了一个宝贝儿子。 康本已不需要为生存而工作, 而水管工的工作却让他有一种成就感。 大约当地一半的居民都得到过他的帮助。由于早年身体的透支, 全身伤痛不少, 大小手术数次。 术后的顽痛迟迟不退, 我的针灸治疗一直是他有效的绿色止痛措施, 并且帮助他尽快从两次换膝术后恢复。 由此他也与我结缘。
上周二, 他再次迟到, 原因是那天是他宝贝儿子14岁生日, 他带着儿子出去买了全套行头作为生日礼物。聪明的儿子继承了康精明的商业头脑, 也耳濡目染地学习了许多康的水管工技术。康很希望儿子子承父业。 虽然儿子年纪不大, 却已是一个很好的帮手了。那一天父子俩情意融融, 幸福满满。康的身体状况看上去也不错。 因而我对他的猝死深感意外。
唏嘘之余, 我不禁再次感叹生命的无常。
去年初冬的一天, 我的诊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安东尼。看着这个有些面熟的中年男人, 我快速搜索着记忆。 "玫医生, 你还记得苏珊吗?" 安东尼问到。我当然记得。苏珊是一个很好的病人, 半年多前曾在诊室治疗过更年期综合症。 安东尼陪同苏珊来过一, 二次。安东尼走进诊室继续说:"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我的脑子迅速翻滾了几个可能: 苏珊病了, 或受伤了。 然而安东尼带来的消息是我没有想到的。"她已于去年五月十一日离世。" 安东尼的眼中已有些湿润。 我震惊无语。事情发生在那个周六, 苏珊与安东尼一起去健身房健身, 正在做腹肌锻练的苏珊突然扑倒, 等到安东尼抱起她时, 她只有短暂的一刻清醒, 然后就永远地合上了双眼。医院的诊断是脑出血。安东尼继续:"苏珊生前很喜欢你, 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让你知道。 " 是啊, 是啊, 那个干练温雅知性的加拿大籍女士, 我和她有过很愉快的交谈。她的生活情感我仍旧记忆深刻。在美国经济最低靡的那两年, 她和安东尼正在经手一项生意, 她是那么期望事情能顺利; 她的母亲在加拿大要做手术, 作为最小的女儿受姐姐们的期待回去照顾母亲。母亲恢复后, 她却像被姐姐们遗忘了, 她感到情感有些受到伤害。但即使是在表达这种失落, 语气仍旧很温婉....安东尼走后, 我默默地找出了苏珊的病历, 慢慢地存入一个写有"逝去"字样的册子。
无论是康, 抑或是苏珊, 他们的死亡在医学上都会有一个确定的诊断, 其深层原因可能不同, 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猝不及防, 出人意料。只有那些颐养天年, 寿终正寢或被诊断为不治之症的晚期病人, 或许对死亡能够提前有些思想准备。对大多数人来讲, 死亡就像陌路人一样, 似乎与己无关, 却会在某一天不期而遇。
生与死是一对孪生兄弟, 所有人在欢庆新生的时候都忽视了死亡也在拉开序幕。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物化了死的意思的时候, 也就是我要永远和我喜欢的东西分离, 沮丧得都不想活了。长大了想起来很好笑, 为怕死而死也是很壮丽的呢。
然而我对死亡的刻骨铭心还是在痛失亲人之后。对故人的断肠般的思念使我不断反思生与死的观念, 期翼从中得到一种解脱。
宇宙间充满了无穷未解的奥秘。 在这个恒大的能量场中, 能量的交流和感应无处不在。即便是医患之间也存在着微妙的能量感应。我在临床实践中也体会到如果在治疗时我的情绪很平和稳定, 则病人更少感觉到针痛。因此我通常把病人的预约间隔放长一些, 这样病人不需因等待而焦虑, 我也可以从容而静心地治疗每一个病人。生与死, 是否也只是存在的一种能量和形式的转换?
仲夏的一个周末, 我和朋友们在Chesapeake Bay 的 Fairlee Creek举行沙滩烧烤聚餐。天空湛蓝, 淡淡的云低悬在天幕, 与绿水中的白帆遥相呼应。孩子们在水中嘻戏, 其中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瑞斯是朋友简妮的外孙。几年前简妮的儿子丧生于一次恶性车祸, 简妮悲痛欲绝, 很长时间不能自拔。小瑞斯的到来如同天使降临, 给简妮的生活重新注入活力, 牵引着简妮渐渐走出悲痛的泥淖。简妮常常给朋友们展示儿子小时候的照片, 并且与瑞斯对比, 那分甜蜜深处的悲伤都化为对瑞斯的浓浓的爱意。轻风送来了诱人的烧烤香味, 灿烂的阳光下, 松软的沙滩温暖湿润, 一望无际的远方云水相接。水散成云, 水聚成冰, 云, 水, 冰, 仅仅是水的不同存在形式, 却各自彰显独特的美丽。谁说蓝天不能泛舟, 绿水不能行云?
在这个明媚的周末, 我们都尽情享受自然与生活的美好和惬意。
人类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 种族不同, 信仰各异, 但都沐浴在宇宙的日月星晨, 呼吸着大自然的气息。自然是恒久而强大的, 而天地之灵, 万物之间的神奇感应赋予人生一种精神上的奇迹。
康的葬礼告别仪式定在周一下午的6-8pm. 然而两个小时的时间显然不够。数百的当地居民好友耐心地在炎热的八月排着队, 去给这个普通的水管工送行。我作为他的长期以来的针灸医生和朋友自然要去向他告别。告别室内, 音乐低迴, 康的丰富生活历程在一张张陈列的照片中再现。人们叹息着他的生命的终止, 也记住了那张老玩童般的笑脸。"我希望对我的记忆是快乐的。当我生命结束时, 我希望我留给世界的是微笑。我希望我留下一个温柔的回声, 带你走向快乐, 欢笑和阳光。我希望为我悲伤的眼泪蒸发在对我的美好记忆的阳光中。" 钢琴前, 当地知名的女歌手朵蕊轻徐地唱着。朵蕊也是我的朋友。我知道她两年前也才中年丧夫于癌症, 是音乐, 带朵蕊走出阴翳。近来朵蕊好事连连, 女儿订婚, 自己也重新找到工作,生活又渐渐风生水起。朵蕊的眼睛润如秋水, 凄婉的歌声抚摸着每个人的心。
人生是一曲凄美的旋律, 或曼妙舒缓, 小桥流水; 或抑扬顿挫, 起伏迭宕, 谁都无法预测在哪一天, 哪一个音符, 琴弦断掉, 旋律嘎然而止。尽管我们不能完全掌控自己在人生舞台上的长短, 但我们可以把握在舞台上的每一天尽力奏出自己喜欢的乐曲, 由此才可以悦人也悦己。
写于201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