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说’中文的小姑娘
我们右边隔壁的房子位于这条街的顶端,是整条街上唯一的一幢二层小楼,看起来有些碍眼,但在瑞秋的眼里,已经不是简单的碍眼,而是丑陋到发傻了。小楼卧室较多,楼上楼下加起来共六间,全部用来出租。房东不住在这里,全权委托布然顿代为管理,抽取房租总和的四分之一作为管理费。如果说我们这幢房子的住户们是中产的话,隔壁的房客们大多是社会的底层。哦,不对!我和吉尔显然算不上中产,尤其是我,应该是穷人之列。吉尔从政府拿到的救济比我的访问学者津贴高出许多。隔壁小伙子马克也不属于底层,他在空军服役,有较高的收入,但喝酒抽烟的习惯以及大大咧咧的性格使他与小楼里的其他房客住在一起也颇感自在。有一个事实也许可以说明隔壁房客们的特点。他们曾两次招来警察的光顾,有一次警察还顺带把我们的房子也搜查了一番。据说警察接到举报,说这里有人吸食毒品。所以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们的房子住的是遵纪守法、而且有些教养的良民,隔壁的住户有些是有问题的,而这些问题在社会的底层较多。但后来我发现这个说法也不准确,不过那是后话。
隔壁的房客们偶尔也到我们这里坐坐,聊聊天或者打打台球。这些房客里有一对小恋人,男的叫社恩,女孩是萨玛若,都是高中没毕业就离开父母,开始了独立生活。因为没有任何工作技能,只能偶尔做一些清洁,洗碗之类的短工,大部分时间是靠政府的救济生存。但男孩又养成了有些年轻人曾经历的抽烟,喝酒,吸大麻的坏习惯,总是入不敷出,经常拖欠房租。布然顿很为他们头疼。也许和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营养不良有关,这对小恋人都很清瘦。尤其是女孩,虽然已经十八岁,但好像还没有发育完全,女性应有的特征都不是非常明显,胸部和臀部都只是微微隆起,没有吉尔那样的波浪汹涌和野性,倒像是一颗挺拔的小树苗。但绝对是个漂亮的姑娘,大波浪式的棕色披肩长发、纯净的大眼睛、白皙细嫩的皮肤都展示着她邻家女孩的可爱。
一个周末的下午,萨玛若陪社恩来找吉尔帮忙理发,吉尔在西澳时是一名经过了正规培训的理发师。社恩理发的时候,萨玛若无事可做,便来到了后院,看见我正在桌边看书,便上来打招呼。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她用的是侉腔侉调的中文:“你好吗?”我只能顺着她回答:“我很好。” 我接着问她:“你好吗,你在哪学的中文?” 这下,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因为她根本就听不懂我的中国话。萨玛若便用英文告诉我她在学校曾学过中文,不过只记得你好、再见、谢谢等几个简单的单词。
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问我看什么书,我把书递给她,让她看。她看了几眼,便把书又递了过来,并说了句,看不出任何意义。我知道,对她而言,这是天书。
她又拿起桌上的一只笔问:“这个用中文怎么说?”
“笔。” 我告诉她。
“笔,” 她有模有样地跟着我重发了一便,发音还蛮标准的,她接着又问:“如果发音不准确,把三声发成一声,笔就会变成什么呢?”
没想到这小黄毛丫头还知道汉语的四声,看来在学校还真学了点东西,我一边暗自称赞,一边告诉她:“逼。”
她接着又问:“逼是什么?”
“逼是逼迫、强迫的意思。”我向她解释。
“不对,” 她马上反驳,“我们不是这样学的。” 她继续说到。
“那你们是怎样学的?” 我反问她。
“‘逼’是女人的阴道。”她慢悠悠、却毫不含糊的回答,纯净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噗的一声,把正在喝的一口水一下子喷了出去,不偏不倚、全都喷在她的‘空心’T恤上,那两粒小花生米一样的小乳头和小馒头似的小乳房被打湿的衣服完全的暴露出来。她的回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这小丫头片子,生字没记几个,却学到、并记住了这个只窜于口舌、不入笔墨、更不入风雅、而且只用于黄段子和骂人的字眼。可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又是那样的清纯,虽然有些调皮,却没有一丝邪念。不知道她是否还熟悉蒋介石的国骂 - ‘娘希匹’。待忍住笑、顺过气之后,我急忙道歉,并试着为她擦水,跟她说:“把衣服脱下来吧,我替你洗。” 她倒是不介意,说没关系、不用。其实即使想让我洗,她也没办法脱呀,她怎么能好意思在我面前半裸呢!
我有些好奇,接着前面的话题问她:“谁教你的?”
“我们老师,” 她说,“我们老师说了,汉语的四声很重要,音发不准就会闹出很多笑话。” 她接着说。
“你们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老师,佩服他知识面的宽广,也佩服他大方、大胆的教学风格,更佩服他印象深刻的教学方法。但这老师应该把这个字的应用场合向学生介绍一下,如果他本人知道的话。我同时也暗自揣度,中国能有这样的老师吗?如果有,这老师会不会被说成流氓呢?家长和社会会接受这样的老师吗?女学生会不会产生误会到校长处告状、或胡思乱想做出什么其他傻事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在我们门前的那条街上,我又碰到了萨玛若,打过招呼后,她问我:“你碰到过社恩了没有?” 她看起来有些着急。
“没有啊,社恩去哪了?” 我问;
“不知道,他离家出走了。” 她已经带些哭腔了,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但她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离家出走了?怎么会呢?” 我有些不解。
这时,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昨天晚上,社恩叫我早点上床,他着急要过性生活,而我要把碗洗完,没有马上过去,他就不高兴了,生气了,所以,今天早上他就离家出走了”,她一边抽泣,一边述说,接着像是自言自语、但又希望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案似的发问:“他到底能去哪呀?”
听完,我心里笑了,这还完完全全是过家家的小孩子啊!可这过家家的小孩子却又大大方方、实实在在的享受着成人之欢!她那梨花带雨的样子,楚楚动人,惹人爱怜,我试着安慰她说:“不要着急,不会有事的,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可以肯定,他会回来的。”我心里有数,虽然男孩可以过家家似的离家出走,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脆弱到如此地步,因为这点小事离家出走而不再归来。
听了我的安慰,她似乎有些相信了,把头放到我的肩上说:“但我还是要去找他。”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衣服。我能感到那娇小的身体里散发出的热量。为了安慰她,我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说:“去吧,如果找不到,就回家去等吧,他一定会回来的。” “谢谢,希望如此!” 她回应到。“需要我陪你去吗?”我又问了一句,“不用了,不想耽搁你太多时间。” 说完,她离开了,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在温暖的阳光里,这惹人爱怜的小姑娘的心里却揣着一份小小的悲凉和祈盼。
再次见到萨玛若是近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天我下班较晚,暮色已经降临,回来时看到她站在门前的人行道上,社恩则躺在一个床垫上,旁边放着他们的家具、厨具、餐具、行李、杂志及一大堆其他物品。萨玛若告诉我说,他们被布然顿和房东赶出来了,今天晚上就要睡在街上了。那天晚上,虽然没有冬天的严寒,却也是小风清冷,天上繁星点点。我问,你们明天要去哪里?她回答说,不知道。社恩接过话说,没关系,正好可以利用今天晚上好好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被赶到街上,就要睡到寒冷的地上,但是和社恩在一起,萨玛若这次没有哭,并且还保持着困境中顺其自然的无所谓、幽默和乐观。那是我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布然顿告诉我,他和房东也不忍心把他们赶到街上。但他和房东没有其他办法和选择。他们已经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了,给他们警告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他们还是没有任何改变。实际上,按照澳洲法律,即使是房客不交房租,房东也无权将他们赶出去的,只能通过走法律程序,由法院强制执行。而通常法律程序都是繁琐和漫长的过程,最后还不见得起任何作用。不过这对小恋人根本没有任何的法律常识,不知道也没能力用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房东和布然顿是否知道这条法律我无从知晓。
又过了一个多月,布然顿拿了一张当地的报纸让我看,上面登载着社恩的死讯。原来社恩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吸食毒品过度,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出了交通事故,三个人都被撞死了。社恩那稚气、英俊的照片同另外俩位的照片还登在报纸上。
再后来听布然顿说,萨玛若新交了一位四十多岁的澳洲土著黑人男朋友,并和土著新男友生活在一起。布然顿说这些的时候,似乎有对萨玛若的不理解、不可思议和惋惜,也有对土人的不屑。
祝福那位可爱的‘说’中国话的邻家小姑娘,希望她开心,不再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