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强北的街头,抬头就是很多创业标语。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改革开放30年,深圳华强北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元器件集散地,也凭借山寨产业练就了精湛的制造能力,它们相互成就,为这一轮智能硬件浪潮打下基础。
智能硬件是市场为产能过剩的华强北寻找到的一条出路:创客负责创新与设计,急于转型的传统制造业老板负责生产,他们互相捆绑,布局未来。
但硬币的另一面,是低阶制造业的穷途末路,和孵化器的过热之象。
硬件创客的天堂
“在美国,幸运的话,3个月时间能够找齐各种电子元件,但在华强北,一天就能找齐所有材料。”
“如果山寨垮了,华强北也就垮了。”五年前,在深圳华强北淘金山寨手机的一位商户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如今,山寨手机早已垮了,但在华强北历史最为悠久的两栋大厦——华强与赛格之间,一座新的地标立了起来,上面写着“创客的摇篮,创业的天堂”。
华强北位于深圳市深南大道北侧,这片方圆1公里的土地上矗立着二十多个专业市场,巨量的电子元器件和数码产品在此集聚交易。
它曾经是全国闻名的山寨重镇,也曾经随着山寨手机的没落而奄奄一息,现在却正成为智能硬件和移动互联网浪潮中的弄潮儿——从无人机、机器人、智能台灯、3D打印机,到智能手环/手表等可穿戴设备,智能硬件在这里几乎应有尽有。一位新近从海外归国的创业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只要是做智能硬件,你就绕不开深圳。”
正因如此,这里正在日渐成为全球硬件“创客”的天堂。“创客”一词来源于英文单词“Maker”,是指出于兴趣与爱好,努力把各种创意转变为现实的人。
在今年6月举办的“2015深圳国际创客周”新闻发布会上,深圳市科创委主任陆健介绍,创客群体在深圳不断壮大,创业型的创客和带有兴趣爱好的创客加起来有1万多人。
2015年7月22日,经过激烈的PK,来自世界各地的15支创业团队,带着他们的创意和风险投资,汇聚在了华强北。
他们加入的是闻名全球的HAX硬件孵化器。HAX由两位法国创业者Cyril Ebersweiler和Benjamin Joffe创立,总部位于旧金山。三年前,Cyril发现华强北有硬件创新和设计所需的各种元器件以及产业链,便与深圳矽递科技公司展开合作,在华强北设立了HAX中国公司。
在寸土寸金的华强北,HAX租下了世纪汇广场21层的一半,超过1500平米的办公室,年租金在400万元人民币左右。
HAX位于华强北的办公区外部由透明玻璃搭建,内部则完全打通,工作区十分凌乱,办公桌上摆满了电脑、零件和半成品,以及从华强北淘回来的各种新奇玩意儿,比如一个能打电话的刮胡刀。
目前,HAX在孵化80个项目,其中仅有8个来自中国,其余均为外国团队。美嗒嗒创始人王杰是今年这批HAX创客中唯一的中国人,他曾是华为的一名硬件工程师,正在和他太太合作开发一款能够测试皮肤健康程度的镜子。
王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为了让国际创客迅速熟悉华强北,HAX设置了一套完整的培训课程。比如报到第一天,15个团队就要组团冲进华强北,寻觅购物单上的一众电子元件,买得最齐、花钱最少者为胜,“但很多外国人压根不认识电子元件。”
这并不稀奇,硅谷虽然有英特尔、苹果这样的硬件巨头,但其制造环节早已转移到了海外。
不过很快,国际创客们就入乡随俗融入了深圳,甚至学会了淘宝。一位申通的快递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四通一达”五家快递公司每天要往HAX运送一百多个快递,大部分就来自楼下的各大电子、数码商场。
“在美国,幸运的话,3个月时间能够找齐各种电子元件,但在华强北,一天就能找齐所有材料。3个月,我们孵化的一个项目能完成从设计、研发到生产测试的各个环节。”HAX创始人Benjamin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创业时机很重要,行动要非常迅速,“2年前,智能手环还是个好点子,但现在满大街都是,小米手环69元一个”。
在挑选制造工厂的时候,HAX则会教不懂中文的创客们,通过观察工厂的洗手间是否干净、员工是否开心等细节,来判断工厂的制造水平。
Benjamin觉得深圳的神奇之处在于,总有聪明的制造业小老板对大公司不会搭理的初创项目感兴趣,“尽管大多数人还不明白我们在干什么,但你打二十多个电话,总有三四家会说,‘来吧,我们谈谈’。”
在华强北附近的明通数码城,一些做智能手机配件的店铺由于产品不好卖,都关门了。(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一开始我们追着政府,后来政府追着我们。”
2015年深圳创客有1万余人,孵化器却有一百多家,平均到每家的创客数量只有100人左右,大多数孵化器根本“吃不饱”。
越来越多像HAX一样的国际孵化器,正在扎堆深圳。今年3月,英特尔在深圳设立了智能设备创新实验室和1亿美元创新基金。更早些时候,全球最大的桌面3D打印机供应商MakerBot亦在华强北运营了一个硬件创业孵化器。
深圳本土孵化器更是数不胜数,华强和赛格两大集团正在分别组建各自的创客中心,龙岗天安数码城开通了“硅谷直通车”。其中,腾讯与华强集团宣布,将共同投入总价值100亿元人民币的资源,希望在未来三年时间里打造100家估值过亿的硬件创业公司。
组建华强创客中心的想法,最早是由深圳市电子商会执行会长、华强北电子市场联合党委书记程一木提出的。在接触HAX等创客圈后,他意识到硬件创业孵化,无疑是华强北最擅长做的。2014年初,他让华强集团拿出首期1000平米物业,做一个孵化器。
“没想到2015年春节一过,深圳就跟疯了一样。”程一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5年1月4日,新年第一个工作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突然到访深圳南山华侨城创意园里的柴火创客空间,它是深圳的创客们聚集的“创意会所”。李克强表示,要再为柴火空间添把柴。
此后,“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被写入3月的政府工作报告,深圳市政府的热情也被点燃。
全球规模最大的创客文化活动Maker Faire在中国已经连续举办了三届,之前这一活动一直由柴火创客空间的投资方深圳矽递科技公司代理,2015年深圳市政府首次接手。
深圳各区政府也开始争抢创客及孵化器。程一木回忆,2014年在福田区搞华强创客中心时,南山区也搞得热火朝天,宝安区说要做一个一万多平米的创客工业园,福田区很紧张起来,一个劲催着华强挂牌,“一开始,我们追着政府,后来政府追着我们。”
据深圳市科创委主任陆健介绍,2013年深圳市共有20家孵化器,2014年迅速增至107家。
今年6月,深圳市出台《促进创客发展三年行动计划》,计划从2015年开始,每年至少新增50个创客空间、10个创客服务平台及新增创客3万人。按照这个速度,到2017年底,深圳的创客空间将达200个、创客服务平台达50个、全市创客超过10万人。
“大干快上”之下,深圳的创客孵化器已出现相对过剩的苗头。
按照当前的官方数据,2015年深圳各种创客以及爱好者加起来有1万余人,孵化器却有100多家,平均到每家的创客数量只有100人左右,大多数孵化器根本“吃不饱”。
一位深圳的孵化器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柴火创客空间与孵化器本质并不相同,前者目的是为创新制作者(Maker)提供自由开放的协作和交流空间,而孵化器的商业目的性更强,孵化器要找的是初创企业(Start-up)。
对于创客空间和孵化器数量快速膨胀的现象,一位知名的深圳产业地产商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原因是现在产业地产过剩,需要孵化器消耗多余的空间,聚集优质资源后,地产商也可以转型做投资。
“但现在各种力量都说要做孵化器,就有点变味了。”上述地产人士还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他从外地好不容易招了一家优质硬件创业公司回来,办公场地租金几乎全免,为的是能股权投资。本来双方已经达成口头协议,结果创业公司第二天就抬价了,“跟炒股似的。”目前双方已经闹掰,创业公司打算搬走。
华强电子产业研究所研究总监潘九堂认为,这几年来被狂炒的物联网、智能硬件、人工智能/机器人、智能汽车/自动驾驶、工业4.0等新兴领域更多是资本市场的狂热和泡沫推动,本质上是地产、金融、互联网等短周期行业已抢完浅矿。而新兴领域大量爆发可能还需5-10年,因为这些应用背后的新型技术和算法目前还不成熟。
“一个项目的成功,政府的支持很重要,但不能以政府的支持做前提。政府的支持只能是锦上添花,不能是必要条件。”程一木说,“华强北本来就是因为市场才发展起来的。”
在深圳华强北的Hax孵化器里,来自北美的一些创业团队在办公室工作。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不变就等着死”
智能硬件热潮是市场为产能过剩的华强北寻找到的一条出路,急于转型的传统制造业老板与创客捆绑,“你只管设计,我帮你生产”。
“90后”黄钰祺在深圳龙岗区拥有两个制造工厂,像无数华强北的传奇一样,黄钰祺初中毕业后来到深圳,凭借一单德国人定制优盘的生意,赚得人生第一桶金。
10月末的一天,南方周末记者在他的一间工厂里看到,震天响的摇滚乐中,技艺纯熟的工人们和机器配合着作业,一楼做外壳,二楼电子组装,三楼表面喷油,四楼制印logo。从代工丰田车挂挡到沃尔玛自营牙刷,工厂能做的东西摆满了会议室的两面墙。工人宿舍楼外刷着一条标语:“只为成功找方法,不为失败找借口”。
“一条龙服务,客户只需下单,我就能完成所有制造环节。”黄钰祺的车间是租来的,其前身是经营不下去的服装厂,他自己的另一个做模具的工厂也面临被3D打印淘汰的危险。
最近,黄钰祺盯上了创客。他入驻了龙岗天安数码城的孵化器,和3D打印企业做起了邻居。在孵化器,他一边研发自己的智能配电箱,一边想把自己的工厂和有想法的创客捆绑在一起,“你只管设计,我帮你生产”。
创客们的生产量很小,远没到批量生产的时候,但黄钰祺决定提前布局未来市场,2000元以下的试验性小单甚至免费帮创客做。“不变就等着死,等着别人把你改变,不如自己逐步改变,顺便改变别人。”他说。
事实上,这一轮智能硬件热潮,也是市场为产能过剩的华强北和深圳制造业寻找到的一条出路,它正在重塑整个产业链——创客负责难以山寨的创新,颠覆传统产业;急于转型的传统制造业老板与创客捆绑,布局未来市场。
而跟不上这种变化的企业,则正经历着难熬的寒冬。
从2014年年底开始,深圳的电子产业倒闭潮来临,知名的手机零部件代工厂苏州联建科技,东莞万事达、联胜和兆信通讯,深圳福昌相继倒闭,深圳福昌曾为华为、中兴的一级供应商。
一位接近福昌的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前华为低端手机用的是塑胶外壳,福昌以此起家,但后来越来越多的手机外壳使用纯金属工艺,而福昌没能及时做出调整,最终倒闭。
“产业升级之后,小企业不转变,不创新,就必死。就像一个沃尔玛崛起,很多小超市就会因为它死掉,但有特色的店还会存在,甚至活得很好。”潘九堂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正是中国创客比较火的一个原因,“小企业想借助新兴的东西找到自己的生存之地。”
谢浩杰是深圳伟健达电子的CEO,也是这轮智能硬件的淘金者之一。2007年,他在华强北做电子元器件起家,从一个1.2米的小柜台做到在华强北鼎诚国际开公司,代理国内外大品牌的电子元器件。
完成了原始积累的谢浩杰从今年起尝试投资,他与朋友一起,在华强创客中心开了一家3B咖啡,类似于互联网行业著名的创业圈子“3W咖啡”,目的也是为了聚合好项目和投资机会。
最近几个月的时间,谢浩杰已经看过不下一百个项目,几乎每天都有项目主动找上门,但他一个都没投。“在中国这样的土壤,像我们80后从小在山寨文化中长大,突然让我们来做创新,是有困难的。”
难以复制的华强北
野蛮生长的低阶制造结束了,在这个过程中,上游的电子元器件市场和山寨技术相互成就,打通了深圳制造的全产业链。
2014年,麻省理工学院实验室媒体总监Joi Ito带领学生来到深圳,参观完产业链上各个环节后,回去写了一篇观察,文中写道:在深圳,我们体验到的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低成本的劳动力是这一切的推动力,他们把深圳打造成了一个最先进的世界级制造基地。这个生态系统由工厂网络和制造技术组成,在这里可以生产各种规模的硬件产品。
的确,深圳是中国目前智能硬件产业最发达的地方。
在创投圈,有一种说法是,“互联网创业在北京,硬件创业在深圳”。10月27日,阿里百川联合IT橙子发布的“2015创业生态报告”显示,深圳硬件行业获得投资占比达到16%,而全国比例仅为6%。
易观智库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8月,中国创新智能硬件主要集中在深圳,占比44.4%,远高于以12.4%排名第二的北京。
但在十年之前,深圳华强北还以IT大卖场和“山寨手机”闻名,没人能想到,当卖场萧条和山寨式微之后,它能够再次立在硬件创新的潮头。
上世纪80年代初,电子元器件率先在华强北发展起来。那时中国还是计划经济时代,为解决体制外的电子元器件采购难题,深圳市政府获批在华强北开设了电子市场,允许大企业把用不完的尾料和电子元器件放在这里买卖,形成后来华强北的雏形。
由于早期供不应求,这个曾经的渔村以地利之便,形成了灰色地带。电子元器件不仅从港澳台走私进入,潮汕、贵屿等地也偷偷承接欧美的电子垃圾,将电子元器件拆卸、翻新后,再源源不断地送入华强北。
随着电子元器件市场做大,下游的数码产品市场随之兴起,最终令华强北声名远扬的,是“山寨”产业。
从2000年开始,华强北的小老板们“前店后厂”,在台湾联发科手机芯片解决方案的推动下,从电话机/传呼机、VCD、音响、DVD、MP3/MP4等产业一路“山寨”过来,最后涌进了手机行业。
潘九堂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并不具备独创性的山寨业随后陷入毫无质量和价格底线的自我毁灭,2007年,苹果以iPhone这一真正的破坏性创新开启了智能手机和3G时代。
“在这之后,中国人的消费能力和品位均向上进阶,国内市场迅速品牌化,小米、华为、金立、OPPO以高性价比彻底终结了山寨的辉煌。”他说。
一位在华强北从事电子元器件生意近10年的老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电子元器件的顶峰要比山寨结束的晚一些。因为2008年国家“四万亿”投资后,“家电下乡”政策也推波助澜,“两个月之内,一个灯泡上面的电子元件从20元炒到50元。整个行业的库存全部清空,一个月赚千百万,很正常。”
但这样的行情只维持了七八个月,2010年之后,电子元器件市场也开始收缩,“因为下游把之后几年的销售都透支了。”
在卖场最辉煌的时候,华强北明通数码城日出货量能达到1亿元左右,一个铺位的转手费曾高达数十万元。如今,这里已出现整层空置的萧条。
明通数码城的手机档主们仍然保持着中午12点后才来上班的习惯,一位档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山寨手机的价格瞬息万变,当年一天有可能赚500万,也有可能亏500万,“来太早摸不准当天的行情”。
程一木认为,山寨手机在一段时间里的鼎盛,也反映出华强北快速的市场反应和配套能力。
“很多地方政府让我们把华强北复制过去,我说很难复制,华强北独一无二。”程一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华强北的电子商户至少有1万家,每个商户背后可能都有几个工厂,以及积累多年的供应商体系。这些商家又相互交织,形成一个巨大的信息网络,遍布珠三角产业集群,甚至延伸至海外。
野蛮生长的低阶制造结束了,但在这个过程中,上游的电子元器件市场和山寨技术相互成就,打通了深圳制造的全产业链,这也是华强北新的生命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