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二年之约
我的姨公三十几岁就得了肺结核,在四十年代的中国,这是绝症。
姨婆很伤心,夜半时分,她在自家大院的凉亭里对天主祷告:让我的男人活到五十岁,上了寿再走。 解放前中国人均寿命短,在我的老家,过了四十岁的女人和过了五十岁的男人才算上寿,不是短命的人 。姨婆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天天都要对天主祷告。她十几岁嫁给姨公,镇上的一大户人家的少爷。 夫妻俩一起打理家族生意,有了几个可爱的孩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姨公 染上了肺结核。姨婆祷告之后,请来最好的医生给丈夫治病。丈夫的病竟然一天天好转起来。姨婆 欣喜万分,对家人说:“这是主的恩典。” 不久全国解放,姨婆的夫家和娘家一同败落。姨婆一家搬到台江的一所破落的民宅里,一大家子挤在 一间破房安身。姨公又病了,去医院做全面体检,最后的诊断是胃癌晚期。那年,他才刚刚四十出头。 全家上下愁云惨淡,姨婆含着泪水对孩子说:“当年你们爸爸得了肺结核,我求主保佑他活到五十岁, 上寿了以后才走,主答应了,你们爸爸的病治好了。主答应我们的东西,一定会给足,要对爸爸有信 心。” 可是,自从丈夫生重病后,姨婆忙于照顾他,自己也没有了工作,全家几乎断粮了,哪来的钱治病? 我外公(姨婆的妹夫)说:“我去为你们募捐.” 外公来自大善之家,他的家族几十年来为家乡出钱出力 做了不少善事。外公本人也给人很多恩惠,在老家非常有善缘。五十年代初,虽然刚刚过了三反无 反,杀了不少富人,没收他们的全部财产,外公家乡的民风还是比较淳朴的。外公找到了所有的亲 戚以及他曾经施与恩惠的人,告知原委,几乎所有的人都出钱相助。亲戚们说,虽然他们的光景不 如从前了,亲人间的守望相助还是要有的。乡邻们说,外公家从前的大恩大德他们没有忘,现在 是报恩的时候了。 短短的时间,外公募集了很多钱。姨公靠着这些资助,动了三次大手术,姨婆全力照顾他和六个 未成年的孩子,全家的生活费也来自外公的那次募捐。 转眼到了58年的春天,姨公五十岁,姨婆对家里人说:“我做好思想准备了,天主要带他走了。 一个晚期胃癌患者,能撑那么多年,全靠主的成全,我们一定要心怀感激。”不久,姨公过世, 姨婆扶着他的灵柩回老家安葬。 从老家回来,姨婆对她的妹妹(我外婆)说,“你做好思想准备吧,我们的妈妈今年也要走了。” 我的外婆大为震惊。姨婆赶忙解释说:“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冬天吗?我们的母亲突然昏迷不醒, 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叫我们准备后事。我很伤心,苦苦向天主祷告了好几天,请求他让我们的 母亲再活十二年。那时,母亲就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也算今生无憾了。我祈祷后的几天, 母亲清醒了,病也渐渐好了,我明白是主在成全我们。主答应给的,一定给足,今年十二月正好满 十二年,主要引领着妈妈上天堂了。” 姨婆的话,我妈妈将信将疑。妈妈正在上中学,学校一直在灌输无神论,妈妈也渐渐开始不信 世上有鬼神,有天主,她觉得姨婆是老迷信。 转眼到了十二月,我的外婆神情悲痛地告诉妈妈:外祖母过世了,全家必须连夜赶回老家奔丧。 姨婆的祈祷果然再一次应验,我妈妈开始觉得不可思议。 姨公过世后,姨婆在凄风苦雨中拉扯着六个孩子。我的表姨表舅们每人每天只有一分菜钱,几乎 顿顿是一根酱菜或者几粒黄豆拌饭吃。有时连买咸菜的钱都没有,几个孩子只能用酱油調饭吃。 姨婆家教极严,孩子们个个善良纯孝有出息。我的大表舅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厦大物理系毕业, 豪无背景的他靠着自身的努力最终当上了江苏某高校的校长。我的大表姨做医生,退休前是北京 某大医院的党委书记。留在福州的几个表姨表舅也有房有车,安安逸逸地过日子。当然,这都是后话, 美好的结局。 小时候,每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全家都要到姨婆家拜年。妈妈和姨婆很能聊,用福州话一说就是 几个小时,爸爸,妹妹和我插不进嘴,只能静静地坐着听他们聊。在我的印象中,姨婆是很有精神 很健谈的,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女人。我七岁那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全家又穿戴得齐齐整整去姨婆 家拜年。才踏进大门,我就觉得气氛不对,姨婆屋里传来一片轻轻的啜泣声。 我们神色不安地跑进姨婆房里,只见老人家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几个表姨围 着她,轻轻地叫“妈”,姨婆一点反应都没有。表姨告诉妈妈:姨婆已经昏迷将近一天了,估计是中 风,凶多吉少。我们在姨婆家呆坐了几个小时后又心事沉重地走了。 几天后,妈妈突然告诉我姨婆清醒了,已经能够下床行走。原来大年初一的晚上,我的六个表舅 表姨声泪俱下地向天主祈祷:让我们的母亲再活十二年。这是一次绝望的祷告,没想到主显灵了, 姨婆这样一个重病号,竟然在昏迷多时后清醒过来,慢慢康复了。 姨婆非常珍视这一次的新生。 她说既然主又把她留在世上十二年,她要好好地看这个世界。古稀之年的她,开始坐着火车到全国 各地旅游,饱览大好河山。一天,妈妈对姨婆说:“大姨,我做了一个梦,我到了天堂,看见你在那儿, 你穿着一件黑色的绣花罩衫,就是我平时见过你穿的那件。”姨婆很当真,她把那件黑色绣花罩衫洗 干净收在箱底,再三嘱咐家人在她临死时将这件衣服给她换上,她说:“我要穿着它去天堂,见天主。” 我十九岁那年,是大学一年级的新生,寒假回福州,妈妈对我说姨婆已经很平静地在同家人交待后事了。 姨婆说:十二年之期已到,我要去见天主了。姨婆很坦然,她的家人却异常紧张,天天盯着姨婆,生怕 她有异样。姨婆的身子骨还比较硬朗,气色红润,根本没有任何垂死的迹象,家人不免开始怀疑姨婆嘴 里的与天主的十二年之约。 大年初一,姨婆还在和家人大声讲笑。她对家人说:“明天就是十二年之约的 最后一天,我要走了.”看着她精神矍铄的样子,没有人相信她。 大年初二,好端端的姨婆忽然陷入昏迷,家人一阵慌乱,赶忙送她去医院急诊。医生说姨婆已经是植物人, 没救了。在家人的恳求下,医生给姨婆插上氧气瓶,勉强维持着生命。大年初五,我的大表舅一家从 江苏赶来,见了姨婆最后一面,医生拔下氧气瓶,姨婆溘然长逝。她的灵柩被运回老家,和姨公葬 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