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随想
《侨报》7/15/2015
甜莲子
久居北美乡下,日日开着私家车深居简出,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小镇生活,悠闲又恬淡。然而,即使呆在世外桃源也终究会有厌烦的一天。偶尔来到高楼林立人群熙攘的城里小住几日旅游观光,自小生长在繁华都市的我立时生出了一份重返人间的喜悦。
下了火车直奔地铁站,拾级而下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眼睛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光线的转变,耳朵却已经捕获到了美妙流畅的古典音乐,如涓涓细流在窒闷的空气里流淌弥漫。 我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四位年轻的地铁音乐家组合的弦乐四重奏:两位小提琴手,一位中提琴手,还有一位大提琴手,正如痴如醉地沉醉在自己的音乐里,完全无视身旁飞奔而过的黑压压的通勤大军。清晨的这个地铁高峰时段,大部分路人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地赶路,心里却在盘算新的一天如何开始,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每一个心事都可以牵扯出一长串的故事。偶尔人群里传出声声呼唤,似乎是友人偶遇惊喜的亲吻拥抱,抑或亲人分手互道珍重,分分秒秒之间,一幕幕人间戏剧匆匆上演又匆匆落幕。此刻,弦乐四重奏是现成的背景音乐,最妙的电影原声配音。
除了古典音乐,曾经接连几天在清晨等待列车时分,我的耳边隐隐约约地响起中国民乐,似乎是《花好月圆》之类的民间俗曲,在异乡听来分外亲切,心中即刻涌起无限思乡之情,不自禁循声张望。然而,不知觉间列车期然而至,我却始终无法寻觅声源,也只得万般遗憾依依不舍地上车。
偶尔有幸得见音乐会在列车上的延续。那日一踏入车厢就听到了甜美童稚的歌声:那是一对姐妹花,上小学的年龄,梳得齐整的发辫,绑了彩色的蝴蝶结,红扑扑的脸蛋上涂了稍许胭脂。姐妹俩一高一低的声线凑成完美的二重唱,唱的似乎是《冰雪奇缘》的主题曲Let it go。母亲笑吟吟地搂着年长的女孩,父亲的腿上坐着年幼的那个。她们这是去参加才艺表演,还是唱歌比赛?此刻,全车厢的乘客是她们上台前彩排的听众,静静地欣赏,会心地莞尔。
当然,大部分的乘客是“低头族”,专心看手机、看书看报。我曾见过一个黑发披肩的年轻女孩,埋头看书,泪雨滂沱,不断地抽纸巾抹泪。好奇的我侧头定睛一瞧,原来是Amy Tan谭恩美的书。此情此景如同我第一次捧读《喜福居》,令我不禁怀想:这个看似有几分亚裔血统的女孩从何处来,有过怎样的成长历程,书中的故事是否引发了她最深的记忆抑或近日的经历,如何触动了她的心灵?我也曾坐在晃荡的车厢里读喜欢的书,心飞驰在书里的世界,而身却早已不知遗留何处。满车厢的陌路人,上车、下车,皆是和自己无关的人和自己无关的事,如同独自前行在人生的列车上,甘苦冷暖自知 。
有几次我一上车就闻到扑面而来的尿臊汗湿味,原来是一位无家可归者大庭广众之下“玉体横陈”霸占了整整一条座椅, 心安理得地酣然入梦,时而还满足地发出轻微的鼾声。我见过西装革履的西人白领泰然自若地坐在流浪汉附近,闲适地阅读手中的《华尔街日报》,毫不介意和流浪汉共享这份狭小恶臭的空间;我也见过时髦女郎一上车即刻像见了鬼似的惊呼,疾步逃窜到车厢另一头,拉扯围巾来遮掩口鼻,面露鄙夷厌恶之色。最有趣的是他日车厢里上来一位乞丐,尽管衣衫褴褛,倒也无甚异味。他一边不卑不亢地讨饭,一边中气十足地宣布本人并不在行乞,实质上是在成全各位的行善积德,说话间乞丐到施者的身份转换天衣无缝,尽显丐帮帮主的尊严威风、英雄本色!
儿时的我常常喜欢在夜幕降临的黄昏,独自登上石库门顶层的晒台,把着栏杆,看夕阳下的万家灯火,猜想每一户窗户后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家,每一片灯光下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场景。一如多年以后的我,津津有味地享受地铁里people watching的美好时光, 悠然品茗不断上演的人生百态。
轰隆隆,又一部列车呼啸而过。每一节车厢都满满地承载着无数小人物的悲喜,而他们身后的故事、怀里的秘密, 也许就是我下一部小说的人物、情节,一本正在编写的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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