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汉地纪实(16) 大 饥 荒 (6)

所以,郝德斌、梁益汉、陈玉祥、这些光棍汉规规矩矩的“病”死了,他却赖赖皮皮的苟活了。尽管他是个大块头,需要的能量比他们大得多。

老赵没能等到改革开放,饱饱地吃上几顿饱饭,就在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前的一个月里死了。村里人好久没有见着他,估计他是不是完了,队长派人去察看,推开门发现他双腿跪在水缸旁,右手扒在刚沿上,头向后仰,大张着嘴,没有倒在地上,似乎在仰天长叹。因为没人照顾,大概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饥渴难耐,奋力爬到水缸上。人们议论,老赵还是欠吃啊,不然嘴不会张得那么大。

集体化把人变成了捆绑在土地上的农奴,吃食堂又把人变成了动物。

那时,还有一条连世界历史也找不到的规定:不准要饭。谁要饭就是丢社会主义的脸,故意给社会主义制度抹黑。

毛岭中学的王忠录老师,曾经在毛岭村住过几年,讲过他的邻居毛洪林的一段笑话。毛洪林外号叫毛烧子,大凡外号叫“烧子”的人,就是心里装不住话,容易发烧,天大的事也敢抖漏出来,说话不计后果。1963年开展社会主义面上社教,毛岭大队贫下中农协会晚上在胡家冲小学开会。

“毛洪林,你说你去要过饭是不是?”贫协主席问。

“要过呀,那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毛洪林以为贫协主席在跟自己谈闲,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给社会主义抹黑,给贫下中农丢脸,你知道不知道?”

“球!丢啥脸吔,要饭不要脸,要脸不要饭。我要饭,我都不嫌丢脸,你们还嫌丢脸?”

“胡说八道!你给社会主义制度抹黑,今天就要叫你知道丢脸不丢脸。”

接着,只听一声断喝,毛洪林被几个积极分子扯了上去,一顿狂风暴雨似地毒打。

“你还敢胡说吗?”

“以后我不‘要饭’了行不行?”

“嗨,你还敢提“要饭”两个字,给我好好收拾!”

毛洪林被打的受不了咾,求饶道:“老子吔,今后饿死也不敢‘要饭’了。”

大伙儿轰地一声笑出声来。

他成了贫下中农的可耻叛徒,当场宣布清除出贫下中农协会。为了防止他在半路上跳塘自杀,贫协主席派两个小伙子押送他回家。一出校门,他瘸着两条腿不服气地说:“妈的X,‘要饭’时没吃到饱饭,今日个晚上倒挨了一顿饱打。”逗得两个年轻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你个毛烧子呀毛烧子,叫你不要再提“要饭”两个字,你偏要说,小和尚挨罄锤——死不懂经。”

不准要饭,这是历朝历代没有过的规矩。就连戏曲里还有包文正在陈州给要饭的百姓放粮的事,而人民掌握着国家政权的百姓连要饭的权利都没有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咄咄怪事?

也许,当初办公共食堂是为了方便群众的生活。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反倒弊端丛生。条件不具备,单凭主观臆断,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必然会带来恶果。

起初,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冬天寒冷,老人小孩吃得慢,受冻不说,还要顿顿吃冷饭;夏天炎热,还得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进餐。离食堂近的还倒罢了,离食堂远的,还要风风火火赶饭吃。常常看到老人们或顶着烈日或冒着严寒,杵着拐杖来回奔波。倘若谁生了病,要想吃口饭就难上加难。于是有的老人背地里发怨言:而今这人吃饭和还不如猪猡吃食,猪猡吃食主人还要给避风遮雨,而人却不能,吃的食物还不如猪猡吃得好。

后来食堂把饭分到各家,可一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也不方便。

住在金家湾的郝志强(小名狗娃)家,离食堂近一里路,一次淋雨天,他提着打回的饭上村后的塘坎,脚下一滑,瓦罐打碎了,“饭”淌到稀泥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竟然哇哇大哭起来,家里人赶来也哭成一团。社员们看见实在可怜,才劝到食堂里,把粘在锅里的剩饭刮一刮,让全家人对付一顿。

为了活命,除了寻野菜外,大人小孩在坡地里到处找地软(地衣),这东西下了雨,经雨水一泡比较好找,但现在谁还顾得了老天爷下不下雨?就是晴天也要一点点从地上抠,一至于把当地的地软抠得绝了种。

绝了种的岂止地软,后来连榆树也绝了种。榆树是当地农民喜欢种植的树木,它生长较快,木质坚韧经水耐沤,做棺材是仅次于栢木的好材料。但是它的果实小榆钱、树叶、树皮里的韧皮碾碎了都能勉强下嚥,因此也决定了它绝种的命运。村里只要有剥了皮的树,干部立即命人砍了送到食堂当柴烧,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被誉为人民公社心脏的公共食堂终于停止了跳动。我们村的食堂解散,比其他地方早了一步,也少了几个饥魂饿鬼。但代之而起的是家家的铁锅被砸了,没有做饭的东西,大家只能在脸盆、瓦盆里熬菜汤。我家有个铝锅,一连煮两锅,既快捷又稳当。比起那些烧瓦盆的半天烧不开,动不动还把瓦盆烧惊(坏)了,搞得束手无策的家庭来说,方便省事多了。

村里人个个骂起了大队妇女主任张桂芳。58年收铁锅时,一路五个人:支书、两个连的连长(实行军事化,昔日的队长或社长叫连长)和她,外加一个担锅铁的。张桂芳手里拿着大秤锤,只要把铁锅从厨房里拔了出来,她就一秤锤下去,先砸个大洞,再砸成几片。老百姓不敢骂自己村里的支书连长,一股脑儿把气撒在她身上,她住在王家桥,就是骂她,她也听不着。只要一提起铁锅的事,开口就是“那个贼婆娘……”甚至骂得很难听。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不过是“和尚吃不到牛肉,在鼓上出气”罢了。

粮食紧张,肉食也就十分奇缺,暗里传说,有人在汉中买到包包肉(把死了的猪狗猫煮了,用荷叶包了在黑市上出售),里面发现有小孩的半块指头,传说归传说,无法证实。

那么肉和蛋的需求从哪里来哩?庐山会议后主席说:一亩一口猪,不增产我就不相信。

之后,全国各地像雨后春笋一般都办起了大大小小的养猪场,可惜和生产队里养牛一样,哪一家也养不好。

农民有句老话“猪从口里肥”,如今人都没吃的给猪吃啥?相应地鸡鸭也都跟着遭殃,就是有东西喂它们,也会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至于狗的命运更糟,自己不打死,也会让别人偷偷熬成狗肉汤,填进饥饿的肚子里去。昔日老子说:“民要少,国要小,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今是“民也多,国也大,鸡犬之声无闻,吃喝劳动一统。”

城固县办起了“万头猪场”,可惜只是大跃进的豪言壮语,名字起下了,并没有办法落到实处。

我们村在椿树梁上建起了养猪场,场里的小猪长成了僵猪,尾巴拐上几道弯,怪模怪样十分罕见。社员们说:“年初是猪儿,年末是儿猪。”,“养猪场,养猪场,年年添新猪,就是肉不长。”

由于防疫医疗跟不上,倘若遇上猪瘟死个精光,还得重新投资,重新办场。所以,到处都在喊“万头猪,万鸡山”,口号震天响,又有谁家办起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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