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是中国的多事之秋。先是周恩来与世长辞,清明节天安门广场弥漫起 “我哭豺狼笑”的呜咽,随后发生唐山大地震,二十四万多生灵瞬间阴阳两界,接着是“巨星”毛泽东陨落,紧跟着是“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不多久,又迎来了“你办事,我放心”的华主席像,农村各地再一次掀起“学大寨,赶昔阳”的热潮,可是知青们的心却是越来越冷。在苦闷迷茫中终于等到了七七年底的一线曙光,“永不翻案”的邓小平主政恢复高考,霎时间,全国人民考大学的热潮冲刷着九州大地的寒气,更撞击着每一个年轻人的心。我开始复习迎考,由于高中时并没有真正学到东西,要考的数理化都要自学补上。那阵子,天天是夜半以后才睡觉。翠翠也决定考中专。记得有一次她找我辅导数学,没有桌子,我们就并排坐在炕沿边,无意中,我们的腿碰到了一起,她赶紧移开了。令我吃惊的是,数秒钟后,她主动的把腿靠了过来,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她的体温,那一刻我真想把她揽入怀中。但我终于没有那样做。是因为我太清高,还是因为我的紧张害怕,至今我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总之,我和翠翠最亲近的一次接触没有撞出火花,只是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终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但翠翠没有考上。那几天我真有点儿得意忘形,竟然没有注意到翠翠的情绪,等我意识到翠翠有意躲避我时,我有些内疚,试着安慰她:“今年不行,明年再来。”翠翠说:“不会有明年了。”在我办完手续离开农村的前夜,翠翠娘给了我一个小包,她说:“这是翠翠让我给你的。”我吃了一惊:“翠翠呢?”她娘回答说:“上她姨家哩。”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看我怔在那里,她又说:“翠翠这娃心气太高,我说她多回哩,你是城里人,咱搭不上,她就是不听说。”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心里苦苦的,翠翠就这样不辞而别了。
翠翠留下的包里是一只她绣的枕套,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我翻了几遍想找出翠翠的只言片语,但什么也没有。我甚至觉得她太残忍了点儿。其实那正是翠翠聪明善良之处,她把更多的选择留给了我,自己默默地承担了莫大的失落和痛苦。枕套上一双翠绿色的小鸟依偎在一起,像是喃喃私语,周围点缀着数朵盛开的红梅花,恰似少女情窦初开的芳心。一幅极平常的民间图案,但我能从中读出翠翠不平常的心。后来我曾去看望过房东,只是没有再见到翠翠。她已经嫁人了。翠翠永远成为那个穿着红底白花夹袄,围着粉绿色头巾,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十六岁少女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二十年后,当我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时,我仍可嗅到这黄土地的芬芳,仍可聆听这亲切的乡音,仍可遥望那挺拔的鸡峰山,但已不可能追回那逝去的岁月。本来计划回我下乡的地方看看,一位知青战友告诉我,我的房东夫妇已在数年前先后去世,翠翠的弟弟当兵复员后也流落他乡。也许连我曾住过的房子也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在心底里唏嘘,岁月真是太无情了,在无声无息中吞噬着一切,包括着人的肉体和灵魂。只愿每个人都能珍惜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让她能伴随你的一生。
王沂东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