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圳返回到巴黎的第一晚睡得如此的香甜。 早上5点我的母亲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平安到达,可能我在深圳与她相处的一周让她忘记了现在我与她的时差是7小时,而不是6小时。一般她都是在早上6点给我电话。又或许她现在对我又多了一些的依赖,想与我多讲一会,所以特意提前一小时,陪我在床上聊天。
我们的关系从未如此的亲近,这与距离似乎没有任何关系。我当时独自一人留在老家市重点中学寄宿的六年里,我们的互动交流都未如此频繁,现在我来到了巴黎,反而心贴得更近,交流更深。
"我们上周看的那个房子,可以办你的户口,我们正在办手续!" 虽然只是在电话里,我却能想象母亲此时欣喜的笑容。
"我不需要什么深圳户口!现在都出国了,还要户口干什么用?"可能是太早我还没有回过神来,我的回答很敷衍和干涩。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慢声细语的传来" 你这孩子,当时我们没有计划生育证,我和你爸爸的户口不能同时迁来,后来又紧着你弟弟读书,这总得有个先后顺序,一个个的来,办到你这里,就拖到现在了。这里面的难度你要理解。"
"我连中国户口都不稀罕了,还会稀罕你那深圳户口?“
我的反问并没有使我的母亲放下心来,反而她觉得我仍然心中有怨恨,又试着寻找那些近在嘴边的车轱辘的话。
如果说之前我还犹豫过毕业后回深圳生活工作的话,那么上个星期,也就是我在深圳停留的那7天,让我更加坚定了留在巴黎的决心。
落地深圳的第二天早上,我和母亲去街对面的一间茶楼和她的一姐妹碰头饮茶,然后相约去看一个楼盘。对面的茶楼只需要走过一个天桥即可,非常的近。刚上天桥走了四五步,就在我的左边脚下,一位穿着灰色破棉袄,棉絮外露的老年乞讨者鸡啄米似的朝往来的路人磕头,面前放着一只破搪瓷碗,碗里有零散的几个钢镚,没有一张纸币。他这冬天的厚棉袄与深圳此时燥热沉闷的气候很违背,吸引着过去过来的人,也包括我。抬头间隙,我看清了他的脸,和油画【父亲】 里的肤色和深刻的皱纹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没有油画里那白色的头巾,取而代之的是血淋淋的额头,我再看看地上,也是一块血淋淋的红色。这标题为【父亲】的油画还是我美院毕业的爸爸告诉我的,在那个吃喝都成问题的年代,去报考美院,我确信他这应该是纯真的发自内心的爱好与追求。
我想停下来掏出一点零钱给这位老乞丐,我母亲好像很快读出了我的意思,迅速地拉着我的胳膊和我交换了位置,把我换到了右边。然后给左边老乞丐一个鄙夷蔑视的斜眼。 这神情不是鄙视他的不劳而获,而是憎恨他的出现。她认为他在这里的出现影响了我们所有人的心情。 我被她挽着胳膊往前走。穿过街道,往下行到对面的地面的时候,在我的右脚又是一位妇女盘着腿半躺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的脸色像西藏人那样又红又黑,头发脏乱,黑乎乎的右手在垃圾桶旁散落的一堆一次性筷子里划拉,从一小坨看似呕吐物的东西里抓出颗粒状的白色物体喂到她怀里看起来奄奄一息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婴儿的嘴里。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眩晕,这令人作呕的一幕让我呼吸困难,俩腿发软。庆幸我的母亲挽着我的手,不然此时的窒息我会迷路,不知去向何处。
我像木偶般被拖到了茶楼,接下来一直沉浸在刚才天桥上的情节里。她们寒暄,欢笑,我母亲还特意点了5盘我平时最爱吃的豉汁排骨,这是广东早茶里我唯一认为最接近我老家粉蒸排骨芋头的东西。可是我提不起筷子,五分钟前天桥的情景让我反胃,毫无食欲。
"现在二奶村的房租不好收,老是借故拖拉。香港老板也学得精了,不是那么好抠。只买东西,不给现金,生活费也是算好了给的,不会一次性的付,好吃懒做的二奶们要等香港老板走了再去低价卖掉那些东西变钱,年纪稍大没有生养的也得学手艺,出去找工做。"
一听这位阿姨说到二奶俩字,我仿佛来了精神,试着回到桌子前进入她们的谈话内容。 " 桥洞下面这些天也是打得惊天动地,哇哇大叫,哭得撕心裂肺。那些不听话的拗断了胳膊腿的小乞丐只有夜晚被收拾了,白天才会乖巧,听话。"
"你是说街上的乞丐都是后面有人控制的?" 我很好奇又悲伤的问她。
"当然啦,人贩子们都划好了各自的地盘,各有各的规矩,不懂规矩的自会有人来收拾。严格得狠!"
我迫不及待的把椅子朝她靠近,把刚才在天桥看到的复述给她听。还没等我发表自己的感叹。
她就扬手,说,"傻女! 都是骗人的,你不要信,千万别给他们钱,什么都不要给,都是专门骗香港人的,不过现在香港人也不是那么好骗了。那老头的血是他自己涂的,磕头根本就没有碰到地上,怎么会磕破流血呢? 那妇女喂给孩子吃的呕吐物也是她自己随身带的,可以吃的,你千万不要信这些王八蛋,一个个该死。”
我的心顿时漂浮起来,不再沉重,像得了重病的人治愈后的解脱和轻松。我令可相信这些人是骗我的,也不愿意看到这世间真实的饥饿和无助。 我拿起筷子吃摆在我面前的这一堆丰盛的茶点,大饮一口铁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