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希腊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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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希腊

 

 

德航的飞机从云层里钻出来,底下是空空旷旷灰色一片的平地,雅典的机场和世界任何机场一样,笔直的线条,半枯的草坪,在跑道尽头一排盒子式的建筑。像甲虫似的牵引车忙忙碌碌地来去,所到之处尘埃腾起,隔着机舱就可以感觉到我们向一个燠热干燥的城市降落下去。

不过还是不一样,你到达肯尼迪机场,你是走进城市和文明,你到达安科瑞奇,你走进自然和旷野。你通过雅典机场陈旧的海关, 你一步跨进梦和历史。

光是‘雅典’这个名字,就使我们肃然,西方文明在这里起源。‘雅典’这两个柔软的音节在我们唇上滚动,脑中自然浮起高高的廊柱,竞技场,头戴月桂叶冠的祭师和智者,月光下穿着无袖白袍的少女。碧蓝的爱琴海中战船齐发,为了一个绝世美人挑起旷时日久的战争。还有从小读过而深印在脑中的荷马的壮烈史诗。这一切似远还近,都在那扇油漆剥落的门后,你抬起手,却控制不住砰然心跳。那门却叽呀一声随手而开,你浑浑然地进入一个远古的空间,一个辉煌的国度。

从机场到市里一路上都看到正在施工的市政工程,柏油路面千疮百孔,翻挖起的土堆占据了半条街道,满天的尘土,被堵住的交通阵里喇叭乱鸣,大量的摩托车穿梭其间。沿途不时见到零落的古老废墟,圈在灰蒙蒙的小公园里,隔壁的老房子拆掉了半面墙,猛一看也像废墟似的。对雅典第一眼的感觉是;连灰尘都有时间感。

旅馆座落在老区边上,叫皇家奥林匹克,门是锁不上的,从窗口望出去是条光影斑驳的后巷。哪里按捺得住,匆匆洗个澡就逛了出去,老区的路面是石质的,沿途罗列着餐馆,酒吧和卖纪念品的小店,正值傍晚时分,街上排开铺着红白相间布巾的桌椅,英俊的侍者招呼客人入座。小店主向你推销台湾生产的希腊古董。你在无意中一抬眼,立刻噤住了。

小巷底是座峭壁,洁白玲珑的雅典娜神庙高踞其上,夕阳斜照过去,一片金红,蛋青色的天边却映出一轮淡月。庄严,神圣,精妙绝伦,根本不像人间景色,如果用‘天上宫殿’来形容也只能表达十之一二,任何的词汇,任何的精密镜头,在这种景色前都显得苍白讷言,你只能五体投地,抛弃所有的自我意识,让灵魂在一瞬间飞升。。。。。。

我在怔仲间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一张友善的笑脸,一个希腊绅士用流利的英语问我来自何方?当听说我是旧金山居民,他马上怀念在旧金山度过的美好日月,不由使得我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当他热情地提出一起去喝一杯时,我竟无从推却。随着他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来到老城区边缘的一家地下酒吧。

酒吧就是酒吧,跟我在世界各地泡过的酒吧并无二致,浑浊的啤酒气味,吧台上的烟灰缸,粗糙的流行音乐,角落里闪动的女人身影。一个年轻的姑娘挨近来,那位绅士豪爽地说:“我请你的酒,你呢,替这姑娘买一杯吧。”

姑娘长得清秀,会讲英语,她的地中海口音使你身感异国情调,只是她好像喝酒喝得太快了一点,我一瓶海涅根还没有喝完,她已经在点第三杯马丁尼了。我转头去找那位带我来的绅士,却遍寻不见他人影。我再笨也知道情况不对,起身准备付账走人,只是送上的账单使我闷住,三杯马丁尼开价一百五十块美金,我问怎么这么贵? 吧台里的彪形大汉答非所问地道:“你没有现款的话信用卡也行。”谁叫你这块肉一下飞机就跑到人家砧板上来?我只得掏出钱付了账,嘴里还硬道:“我会去报警。”

走到街上越想越窝囊,高洁的雅典娜神庙和幽暗乌黑的地下酒吧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来,身后却追来了酒吧的老板,他真以为我会去报警砸了他的黑店,从裤袋里掏出一百块美金还我,我从来没想到过猫嘴里还挖得出泥鳅来,不过既然你怕了我就应该在你屁股上再踢上一脚,我坚持要他还一百二十块,他竟然乖乖照办,这种没胆的家伙还是去卖卖台湾假古董算了。这笔钱等于捡来的,所以晚上我在雅典娜神庙下的高级餐馆大吃一顿,红酒加龙虾,带着醉意看风情万种的雅典女孩在街上跳舞。

 

德法,在希腊的中部山区,阿波罗神庙所在地。也是希腊悲剧俄底修斯的故事发生之地。巴士出市区时经过层层路障,说是因为教皇访问雅典。驶出城市之后,沿途景色非常荒芜,崎岖磷立的山石布满道路两旁,希腊是个多山的国家,没有主要的河流,用的都是地下水,大片大片棕黄色的土地呈现缺水的地貌,植被矮小,空气多尘。路边建筑都是草率建成,涂着大红大绿的颜色。直到进入山区,巴士慢慢地爬上一串依山而建的小镇,一幢幢很有年份的房子在车窗外闪过,青石路面和白石建筑浑然天成。院落,门楣,窗台透出古风格局。山间的空气滋润起来,树木也显得苍翠,静穆中时间流淌而过,小镇依在历史文明边上恬然入睡,物我两忘。

阿波罗神庙盘踞在大山之中,这座宇宙大神的故居一直是西方美学上的一块座标,葱葱茏茏的连绵大山之中突然拱出一座洁白的庙宇,有游龙戏珠之态更兼腾蛟起风之势。 君临天下,极目望去,茫茫大山大水真是‘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登上满地的雕刻细腻而残破的石阶,穿行于峨巍高耸的石柱间,手掌抚摸着风化石壁,石壁的缝隙中一株绿色植物苍翠欲滴。你突然想到在几千年前,一个身心强健的种族在此开天辟地,他们的脚板踏在同一级石阶上,他们的长袍拖曳过同一块地面,他们的哲学在这儿发展成形,他们手中的雕刻至今美得使我们屏息。年月流转,时光踟蹰,如今他们安在?或者说他们的精神安在?他们的子孙就演化为营营碌碌的小酒吧老板?连个强悍点的恶人也做不到。为赚几个小钱而卖假名牌的小店主?或头发贼亮扣着黑色领结的餐馆侍者?我知道这个念头大不敬,也不公平,但是还是禁不住想大概古希腊人把他们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挥霍光了,一个民族光靠祖先的遗产过日子好过不到哪儿去的。

希腊的建筑和雕刻密不可分,阿波罗神庙和在雅典市中心的雅典娜神庙一样,整个建筑是一座巨大的雕塑,安置在天地间的底座上,宏大而震撼,精巧的几何平衡,细腻温润的质感,日月昼夜为它作灯光照明,山川季节为它作背景设置。希腊建筑没有内装潢这一说,里外通体以巨石组成。

希腊多地震,阿波罗神庙历经战争和自然的浩劫,十之已毁去八九,残存的框架,基座,廊柱,台阶,半边倾圯但仍紧紧咬合的女墙,甚至刚挖出来埋在地下的水渠管道,都仍使我们这些神经麻木的现代人感到美得不可方物,气都喘不上来。

回来时已经是暮色四合,巴士在市中心被拦下,一长列车队驶过,一个白袍白帽老者向静立的人群慢慢地招手,我曾在一九八七年西班牙的巴萨隆那街头见过此位老者一次,想不到今天又在雅典重聚。如果说一回生,二回熟,此位老先生是我在雅典唯一的熟人了。

别来无恙?教皇陛下。

 

雅典是个坡度不大的丘陵城市,雅典娜神庙建在正市中心一座高岗之上,你通过狭窄的入口,迎面巨石的阶梯压在你头上,无论是谁,总统帝皇名人巨贾,一概弯下腰低下头来,毕恭毕敬地向上攀爬。宽大的石阶在年深日久之际依然透出一股如玉般的温润,触手沁凉细腻,有如少女的肌肤。你登上半山,偶一回头,城市在脚下起伏波动,如浪花,如羊群,如风过长洲,半荒芜的圆形剧场隐没在草丛中。待到登上岗顶,在遍地涌动的人流之中,雅典娜神庙像艘洁白的巨舰,浮在人海之上,庞然,秀美,骄傲,圣洁。我呆立半晌,不敢相信此座殿堂是人手所建,不敢相信我们竟然有福气能匍匐在她脚下,为她的光辉所笼罩,为她的绝美而喜极而泣,我还有一个荒缪的念头浮上来——所有的如蚁众生,闲杂人群全部赶下山去,只有那些为人类作了大贡献,创造了大美好,具有大慈悲的人中之杰,才有资格上山来作雅典娜的祭师,才有资格一亲这片神圣芳泽,才有资格聆听这阕无声的天籁。

雅典娜是女神,雅典娜神庙在月光下更为美丽,夜色深蓝,星光闪耀,脚灯从下面打上去,雅典娜神庙像一架沉睡的弦琴,清冷悠远,柔和淡静。白天的眩目之美转成静穆之美。我常常在夜里走去老区,挑一张看得见神庙的桌子,叫上一杯红酒,一块乳酪,几枚橄榄。身边人群如潮,歌舞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对我却构不成干扰,仰望近在伸手可及的天上宫阙,真有不知身在人间之感。

我还常见到引我去那地下酒吧的绅士,他却视我如不见,忙着和新来的游客搭讪。

 

在神的身边呆过一阵子后,忽然想去人间看看,朋友告诉我希腊沿海有几百个岛屿,当然每个岛都去是办不到的,朋友们提议去克里特或米盖罗斯。

去克里特岛时那一带海面起了风,遂转去米盖罗斯。

如果说人间真有一块世外桃源的话,那就是米盖罗斯了。爱琴海的颜色万般变幻,天气晴朗时是一种柔和的蓝色,时晴时阴之际呈现多种层次的绿色,整个海面像一块硕大无比的翠玉。阴云低垂时海面上像一块凝聚的钢,闪着冷冷的天光。

我站在驳船上遥望薄雾缭绕的小岛,宁静而缥缈。房宇依山而建,鳞次栉比起伏有致。渡口浅浅,只有小吨位的船只才能泊靠。上得岸来,极目所见整个岛屿只有蓝白两色,这也是希腊国旗的颜色。沿着青石板街道徐步而去,两边的房子错落参差,有点像走进我们江南小镇狭窄的巷道,也有过街楼,也有歪歪扭扭的楼梯,,也有很小但很深的院落,墙上挖出一块拱形的神龛,供奉着一尊低眉颌首,神情端庄的圣母塑像。也有高墙背后一片空寂的甬道,青苔蔓延,树荫匝地。岛上当然是靠游客吃饭的,沿街店铺都收拾得清鉴可人,玻璃窗里展示着独具风味的手工艺品,倒没有别处所见的商业火气。有些民居的楼梯脚挂有小木牌‘住宿请进’,推门进入,一间木椽泥墙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红色陶砖地上铺着草编的席子。七十五块美金一天,供早饭。

黄昏时站在岛岬的最南端,看着潮水退下去,露出深褐色火山岩石组成的岛基,千万年前某一次火山爆发造成了这一串小岛,也许千万年之后海水将再一次淹没孤岛,我们人类世界在沧海桑田之间是怎么样的一种位置?

入夜之后餐馆的桌椅一直排到海边,玻璃盏护着点点烛火,人们或喧腾或静穆,年轻的女侍长裙飘飘,手托鸡尾酒盘穿梭于其间,打杂的阿尔巴尼亚人捧着一大叠脏盆子跌跌撞撞走去厨房。夜气凉了起来,带盐的海腥味从黑暗的海上浸了过来,女士兜上了披肩,男人借起身上厕所之际和漂亮的女侍在角落里窃窃私语,长夜来临,盛宴将散。

 

啊,蓝色与白色的希腊,妳的海洋和天空,妳的晨昏千里山河,妳的夕照峭壁,光染庙宇,金玉之堂,妳的清澈目光,庄严面相,妳的婀娜妳的俊朗妳的轻盈,妳的韵律妳的智慧妳的神采,妳沉重的史诗与梦般的神话,妳荡漾在遥远年代里的微笑,妳的侧影淡淡,馨香阵阵。

我驾着一叶小帆,有幸在妳裙裾边缓缓而过。

 

                              

 

 

 

 

 

xiaofengjiayuan 发表评论于
,,,妳荡漾在遥远年代里的微笑。。。
依稀可见的梦 发表评论于
好美的文字

我驾着一叶小帆,有幸在妳裙裾边缓缓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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