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一一九 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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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熊觉得压抑轻了,有解脱感,人生百年,此处不过还有五年,先横下来,以后再说······比他冤深、骇人听闻的,不会是少数。

    目今最要紧是争取到写信和接见,弄清同案有几人,他们情况如何。一般而言,由外面营救总比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好。

    他不多说话,伸长耳朵听。他知道了这里共有四千多个铁笼。也就是说,一个犯人判十年,每天换一个笼子,不过三千六百个,还有几百个没轮到呢!

    这里有几种特别的监房,防自杀的橡皮牢、木格天窗的风波亭。有绞刑房,下面是活动地板和停尸房,绞死过日本人,现在当然不用了。医院后面原是刑场,宽百米深三、四百米的地坪当中竖几个木门框,犯人走近某处,背后就开枪了······现在盖了大礼堂和接见室了。

    死刑前没有特餐,没有肉馒头一说,619老枪的见闻过时了。

    这儿的管理——叫队长——是不打犯人的。让事务犯或犯人组长打,下手是狠的,如果喊叫,有橡胶头套闷住,犯人称孙悟空帽。痛打以后不输口,就是反铐。一铐有几个月的,饭倒脸盆里自己吃。至于解手不便,血肉模糊,没人在乎。

    这里有关外国人的笼子,有八平米,有固定的小床小桌,抽水马桶,吃小灶。间谍也分几等,美国人最优待,日本次之。最低是台湾的,但比普通人还是好多了——伙食和住房标准,要好上几倍。据说十字楼是从前美军审和关日本战犯的地方,现在大部分做了办公室。

    社会上议论最多的陈璧君、龚品梅两人,确是在这里。

    解放前夕有犯人越狱成功的,金砖案······解放以后,没有。

    天熊写出要求写家信和接见后,参加劳动了。跟小任去工场间,灰尘扑面,反正在五台山干惯苦活的,埋头做就是,有时就在笼子里做。做得长了,指甲不复疼痛,麻木像跟皮肉脱离似的,浮动起来。从前听说的市监如何好,什么图书馆、蓝球队、露天电影,影子都没有。放风要几个月一回,不过是去楼下或楼顶的水泥地坪走几圈,还没轮到!下午的学习有报纸,报纸在犯人组长手里,唸队长圈定的文章。有时也能看一下,体会一下外面的形势。

    学习时各人发言,气氛不是很绝望沮丧,因为16年以上的大刑犯,包括无期和死缓,是集中在1号楼的。但犯人组长和记录犯都是极左的,得队长信任,所以得句句小心——他们是瞪大眼睛、拉长耳朵寻毛病去检举立功的,其卑劣难以想像,诱人哄人,反戈一击,脸不红心不跳,眉头不皱一下。

    天熊对政治本不想厕身其间,是阴差阳错来这里的。如今用镇压制造反对分子,趋于极致,他也打个问号,有可能性了。所以他警告自己冷静。不平之心,人皆有之,要内敛。

    瘦猴跟他相反,兴奋多话,一根肚肠通到底的。学习时话多,天熊劝他无效,拉开距离。小任知道他出校门就进厂门,没有外地的经历,明显的看不起。而家里像是富裕的,于是又嫉妒,渐渐话不投机。他自称是资产阶级出身,那点小本钱和小业主在临界线上。家里是破旧的平房,生活艰苦。他自己的光棍日子不知要到何时——所以不断地吹嘘、表现自己,唯恐人看不起。

    这天他被勾好工作量卡,对天熊道:“小梁,你干活不奸猾,没偷工减料,队长讲你不错的,你将拿第一个月的零花钱了。你看看我的。”拿出自己存折,给新人鉴赏。不过几十元钱,得意非凡道:“这钱不得了,抵外面几百元的。家里钱送不进,送来也不能用。逢年过节,劳改农场有便宜的糕点水果来,就凭这存折买,简直是支票簿!”见天熊不惊讶,他惊讶道:“你在外面厂里,也不过三十几,加奖金才四十,我都晓得的。在这里,干活的每月二元五零花钱,加十二元伙食金,还有不算的水电煤,还有冬夏两套衣裳,也要二十多元,待遇还可以。”

    天熊讥讽道:“还有房钱。”小任笑道:“对,我还没算在内。”老曹鄙夷道:“没出息。”

    天熊道:“劳动二元五,不劳动二元,岂不是劳累一天只有五角钱吗?”

   “是的。但你敢不劳动?我来是赶上好日脚,73年8月前劳动才一元,不劳动八角,岂不是更亏?”郑重收好折子。

    老曹离开市看已经四年,不时在回忆,要天熊说现在的情形。东监的风俗小景,和他那时大不一样。他说他曾和几个有年纪的人同笼,一个是十年没有提审过一次的······一个是不开口说话,查不出他有问题,但不敢说他没问题,所以一直关着有二十年,不敢放······天熊道:“是政治犯吗?”

   “前一个好像是,后一个不是,怕他杀过人。” 

   “我闻所未闻。”

   “还有一种叫‘关死对象’,不审不判,就是要你死在里面。允许任何手法折磨,但不能打死,要让他自己死······这还是客气的,要是弄死呢,又没人知道。”

   “那照推理,该还有秘密审和处决的。”

    小任听着,汗毛竖起。

    有次开饭,是菜汤烂糊面,天熊吃得满意。老曹看他的馋相好笑,天熊道:“我面食兴趣不大,可是一直没得吃,所以······”老曹理解,笑道:“我都没动过,今天没胃口,你割一半去。”天雄谢绝。老头动手分他。小任看得眼馋,对天熊道:“这里事务犯很吃香,吃劳动饭,比我们多。我争取过,没希望,你也试试。”

   “我不要做。”

   “如果让你做呢?”

   “也不做,我情愿饿。”

    小任诧异,表示不可理解。问天熊在外面定粮是多少,回说不知道。小任道:“这不可能。这有什么可保密的?”

   “我平时没在意这个。”

   “你说你是工人?”

   “是的。”

   “那你是三十四斤,干部是二十九斤,你合算的。”

    老曹道:“你一天就是合算、不合算,一辈子这两个字。”小任道:“这叫自我保护。”

    老曹道:“从前市看是吃两顿的,这里也是,那时人是饿的。”天熊道:“改了多久了?”老曹道:“好像有三年了吧,不是人过的日子。”小任道:“比边疆还是好多了,你们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那里劳改地方,困难时期没饿死的只是零头,往坑里丢——”老头厌烦道:“你少瞎讲吧。”小任道:“我讲话全有根据,你去新疆青海调查么。那时就拼家里条件了,家里有钱,有食品接寄的活得下来,没接寄的通通死光——”天熊做手势,隔墙有耳。小任道:“我有数。我不怕汇报,实事求事,不过有的人素质是差,想想看,中国人是什么,是群氓,是九亿蚂蚁,一大盘散沙。中国人不配有民主,一放就乱,一乱就抓。问题出在人太多,乱糟糟,我看一对小夫妻养一个也不是办法,要来场大瘟疫,或世界大战,死它三分之二,才有希望。”

    天熊道:“你扯哪儿去了,别说了。”老头道:“他不瞎说难过的,有狂犬病。”小任大怒,又想通道:“对,对,你们是为我好,我是一受刺激要犯病的。”天熊道:“你有病?”小任道:“你不晓得?我祖母这条线上,精神失常好几个,人太聪明的关系。我阿姐失恋后也发过病。我的神经算得坚强,这么多苦难过来,可是最近有点不对,有幻觉,要失控了——”老曹道:“闭上你的臭嘴,就行了么。”天熊安抚要跳脚的角色道:“能者多劳,你是太能干的关系。”

    瘦猴缓和道:“这话差不多,兄弟你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你是我知己。我这人什么不会?从小跟爷学站柜台,跟爷叔出去,帮人家造房子、烧酒水,我看看就会了!后来我还学会装矿石机、修无线电、开卡车、采草药、做大报告、唱男中音。女人的本事我也会一半,踏洋机、结绒线、钩台布,好多人奇怪,佩服我,讲我是文武双全——”

    老曹道:“高中都考不取,双全!”

   “不跟你说,老头子懂什么!小梁你是有水平的,有肚才,出去后我们好好聚聚,要痛饮酒!你看我将来做什么事好?”

   “你看门好,汪汪汪!”

    大骂道:“曹子昌你死老头子,要在我们新疆,只好饿死冻死!不会做饭,不能下田,活着有屁用?没人同情的。”

   “我做啥去新疆?那是蛮子去的。”

    喊道:“我蛮子?我爷在上海开的是百年老店,是接爷爷的店。我小时候日脚好过——”天熊道:“没人怀疑你。”不许两人再开口。

    老曹和天熊没担心错,小任的多嘴多舌终于招来灾祸。几天后突然来一批队长巡监,气氛紧张。下午的学习和读报取消了,像是要切断犯人间的联系。楼面队长不断地提人出去审问,回来后无不吓得发抖。小任没被提,还好奇去打听。据说出了阴谋越狱的反革命集团,犯人的罗组长是头子之一。果然被转移走了,当然是关单独禁闭。小任莫名其妙激动起来,对外劳动说看见某某和某某曾跟他窃窃私语。天熊替他捏一把汗,制止他说,他笑道:“没关系,我又没参加密谋。”

    一老一少的对谈是安全的,视为极大乐趣。老曹近乎天熊爷爷一辈人,说话有老派大人物派头,敢说敢骂。因为美国的儿子给高层写过信,这里的监狱长找他谈过,对他很客气了,去医院住过。他身体不好,可以去病号监,他认为是交叉感染,不愿意去。九年的关押已搞垮了他的原本健壮的身子,脸和牙肉浮肿,牙掉一大半。长期没营养,四肢发软,站不起来。手腕深陷的紫血印痕,是市看的手铐留下的,因为不承认是特务。逢阴雨天浑身关节痛。天熊在市看是受过扁担铐的,老曹说他没受过,但看见过猪猡铐,比扁担铐更厉害,是头按在两腿之间,铐成一个球······小任拎尿桶出去,老曹亮出他女儿送进的鱼肝油丸,给天熊吃。天熊不要,这慷慨太大了,这里都是赤条条的无产者。老头催道:“快吃了,女儿还会送,我吃不了。”见他吃了,满意的笑。

    老头问天熊,现在马路上还剪小裤管吗,还烧书吗,天熊说没有了,现在四旧已经变宝了,在旧货商店公开收购和寄卖。老头脸灰了,沉默良久。后来知道他有些家传的古瓷器,还有出国的亲戚寄他处的几大箱古籍,抄家时都抄没了。他家的大房子被充公,女儿工作和住处不在上海,所以不是每次来看他。他沮丧道:“我回国是回错了,别人是出不去的苦,我反而自投罗网······吃洋饭的人没好下场,中国历史上就排外。或者现在回国,倒算是爱国,国家的头要接见了。”

    天熊道:“你儿子没回来过?”老头恨道:“消息不通,不知道我是这样情景!后来美国方面又不让他来,他是军工核心企业,重要人物······现在着急了,年年讲要动身了,可是人还没到!人不到总是没用,这里不相信。你也不相信吧?”

   “我相信。”

   “你英文程度怎么样?”

   “讲不出,能看看。”

    老头拣出几张纸,都是外文,递给他。他边读边译,儿子信件、电报稿、几种股票、资产负债表。老头惊讶道;“你行,真不错,一般不会懂。”

   “我在家里见过这东西。”

    呵呵笑道:“你瞒了我,你爸跟我一样,也是资产阶级!”

   “真的不是,他年轻时帮助朋友,买的股票。怡和也有一点,每年寄一份这个表。”

   “数目有多少?哦,那也够资产了,幸亏他有技术职务,不靠这个生活······小梁,你外文好,应该出去闯闯,你闯得出的,要有志气。”

   “我这个样子,还——”

   “不过五年,你熬得过去!要接受我教训,跟洋人要么不打交道,要么打到底,死也别回来!······儿子来了,我会叫他尽力帮助你的。”

    天熊敷衍地一笑,几年来多少希望破灭,他一切不动心了,只会增加痛苦。

    老头气恼道:“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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