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挫折复原力

自从两个儿子就读天主教会私校后,我和老师们的接触多了。我会及时和他们沟通孩子们学业和情绪上的问题,商讨解决方案。我这个中国“虎妈”还不时在课间操和午饭时间跑去做义工,负责维持秩序的同时,也偷偷观察两个儿子,看看他们是否合群,与哪个同学相处的更好等等。

我所做的,只是一个热爱孩子的母亲的本份,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伟大的“孟母”,做不到“子不学,断机杼”。

这所教会学校从幼儿园开始招生,孩子们可以一直读到12年级毕业。幼儿园老师凯瑟琳有着三十多年教龄,据传是温哥华最好的幼教之一。

从大宝进入幼儿园开始,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到大宝的教室一次,在孩子们的午餐时间给他们念英文故事书,并打扫教室卫生。我和凯瑟琳也曾单独面谈几次,交流孩子们在学校里的表现。

去年开家长会,我和凯瑟琳谈了十分钟后,正欲起身离开,凯瑟琳忽然开口赞扬我:“你是一个很容易沟通的母亲。最近我正在学习挫折复原力(Psychological Resilience)这门课程,准备好好教教孩子们如何面对挫折,不要被焦虑、愤怒等负面情绪所困恼。你具有非常强的挫折复原力,这种能力在你身上是如此自然地体现,仿佛与生俱来。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内心会如此强大吗?”

我一下子愣了,无从回答,因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拥有强大的内心世界。从小到大,爸爸一直说我很脆弱,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据妈妈回忆(我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我四五岁时,常常一个人在角落里哭,爸爸妈妈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追问了好久,我才哽咽地答:“我的衣服脏了”或者“我的手绢掉了”。妈妈恼火得很,不住骂我:“一点小事值得 哭吗?”

如果碰到爸爸生病卧床不起,我就更慌了,在他床边嚎啕大哭,那副悲哀相,简直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我的母亲当时身怀绝症,几乎全福州市的肿瘤科医生 都说她没救了,让她在家里等死。如果此时爸爸也得了重病,那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我和年幼的妹妹该怎么办啊?我越想越怕,眼泪似决堤的河流,哭得爸爸的心也碎了,拉着我的说不停地 劝:“乖,爸爸没事的,病很快就好。”

因为爱哭,并且性格内向,在学校很少开口说话,父母认定我又老实又软弱,当然,也很孝顺。

后来读史书,发现曹丕常常当着即将出征的曹操的面哭,才博得“仁孝”的名声,稳固了王位继承人的地位。原来哭也可以是一枚得江山的利器,可惜我这个笨人学不会假哭。

爸爸妈妈在讨论我的将来时,总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老实人嘛,最好将来捧个铁饭碗,或者当老师,或者在机关单位当文员,稳稳当当地过一辈子。不要去做生意,老实人会吃亏上当,心理上输不起。”

我高考时的第一志愿是某重点大学的国际贸易专业-当时最热门,各校尖子生挤破头争相报考的专业。我的想法很简单:自己的成绩不错,也算是一名“学霸”,如 果不去报考最热门的专业,岂不让同学笑话?我除了爱流眼泪,也是极其要面子的,尽管父母一再说我没有社交能力和经商能力,我还是硬着头皮报考了国贸专业。拿 到录取通知书时,父母很高兴,同时又深深忧虑:我这个内心情绪起伏极大、脆弱且没有社会经验的小女生,将来能在外贸公司混下去吗?

大学四年,我几乎每个星期到叔叔家“加餐”一次。婶婶煮得一手好菜,叔叔是老三届,文革期间下乡插队期间已经是省里著名的知青作家,后来考上大学,取得历史系博 士学位,留校任教。他著作颇丰,是国内著名的唐史学家。我在叔叔的指导下,读了不少世界名著,和他讨论读后感,还偷偷写了不少文章。我怕叔叔见笑,不敢给他看自己的拙作,更不敢向杂志社投稿。我的很多美女同学在大学期间已经展现出色的领导才能和社交才能,而我还是一个戴着难看的近视眼镜,不懂得规划人生,偶尔去去舞场,偶尔在男生宿舍打“拖拉机”消磨时间的傻妹。 读到一篇好文章,我会傻笑,会激动得泪流满面,可是一碰到利用业余时间来大学“镀金”的厂长和经理们和我一起上课,我却嗫嗫嚅嚅,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父母身边,进了一家不入流的省级外贸公司。刚刚去公司报到那天,爸爸的一位老同事来家里做客,挺不客气地对我父母说:“你的女儿就是一个书呆子,见了我的面连招呼都不会打,她那副表现,能做生意吗?”

妈妈一脸尴尬,待老同事一走,竟然担忧地哭了,哭着哭着,就开始骂我无用,乱选专业,让她操不完的心。我其实很想告诉妈妈:我是讲礼貌的,碰到他们的同事是会打招呼的。只有这位叔叔我从小就很反感, 见到他才不理不睬,装作没看见的。

但我不懂得怎样与父母交流,不懂得怎样告诉他们:我其实也是有想法的,也想在职场上闯出名堂来的。

初出茅庐、欠缺社会经验的我是摸不着头脑的。头一次去泉州出差,我向工厂要样品,因为样貌举止青涩,不获信任,被厂长赶了出来。我难受得在宾馆里哭了一夜,又实在不甘 心,第二天厚着脸皮再次登门要样品,这才感动了工厂,捡了十几样样品给我,扣了我150元的样品费(这可是天价,我当时的月工资只有224元),说我有了 订单后再还钱给我。

好容易鼓起勇气向公司老总争取到去广交会的机会,我却担心得在广州的红棉宾馆里几乎夜夜失眠。广交会第一天碰到的第一位客户是法国人,向我要高尔夫伞报价,我紧张得喉咙 发干,大脑一片空白,连英语都不会说了,只好在计算器上按了价格,拿给他看。我拿着计算器的手拼命发抖,几乎要将计算器摔到了地板上。客户当天第二次回头,要和我签单时,我激动得面红耳赤,哆哆嗦嗦地签了生平第一单生意。

给我最多鼓励的是我的部门经理。他对我说:“你是一位素质很高的业务员,只是欠缺社会经验,等你有了足够的人生阅历,会做得很好的”。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心里沉甸甸的,挫折感非常重,常常在夜里泪流满面。为了排解内心的无助,我在家里狂读唐诗宋词和英文版的世界名著,读着读着,止不住悲从中来,泪水又扑簌簌往下掉。

我失恋时,一位异性好友安慰我,张嘴一句:“你啊,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那种人,我不担心你。”

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这是什么安慰话,分明咒我“傻大姐”嘛!好了伤疤忘了疼,不是要次次犯错吗?

后来我渐渐积累了一些客户,不断地接到小订单。因为不甘心在小公司里“窝”一辈子,我决定出国留学和移民,争取将来进世界级的大公司工作。

二十多岁的我 只身来到北欧读MBA, 才上了第一堂课,一向对自己的学习能力还有些自信的我傻了。我只能听懂20%的课堂内容,和欧洲同学一起做小组讨论,我的英语也是结结巴巴的。原以为去过五六次广交会,英文交流没问题,和口语流利的欧洲同学在一起读书,我发现与他们的差距实在不小。

我开始焦虑不已,大把大把掉头发,妈妈赶紧在国内给我买了治秃发的中成药,花了不少邮费寄往北欧。待一个半月后收到邮包,我的脱发停止了,不用服药了,浪费了她的一片苦心。妈妈抱怨说:“你啊,一点小事就慌里慌张的,万里迢迢打电话给我们,吓得我们老两口睡不好觉。”

从此我将嘴闭得紧紧的,绝对不在父母面前提海外留学的心酸。

我拿到毕业证书后,一个人移民到了温哥华。

和所有的第一代移民一样,我在北美大陆的初始经历了无数失意和彷徨,每晚躲在被窝里哭,想家、想父母。

有一回我的电脑出故障,和朋友介绍的一位素未谋面的电脑工程师通电话。对方的声音和语气像极了我的叔叔,我不由听呆了,放下电话后心中一片凄凉,想起大学时代在叔叔身边开心的日子。如今山长水远,再也吃不到叔叔家美味可口的饭菜,再也不能与他共话读书的快乐了。

我开始后悔移民的决定。

我的室友是一位韩国女孩,见我心绪不佳,鼓励我去教堂,向上帝祈祷,因为上帝是万能的,可以帮到我。

我的外公外婆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但到了我们这一代,信仰开始缺失,至少我对宗教是很反感的。生于大富之家的外公外婆下半生遭际坎禀,却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从未间断过行善,年轻的我不能理解他们的精神境界。但我对他们充满了倾佩,既然来到教堂遍布的加拿大,何不趁机了解一下他们的信仰呢?

我开始去教堂,拿起英文版的《圣经》仔细阅读,再听听牧师是如何解释其中的教义的。渐渐地,我的心不再那么忧郁了,夜里也可以睡个好觉了。

在加拿大定居两年后,父母出来探亲。已经三十岁的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妈妈说:“我不喜欢你的棍棒教育。我要的是长辈们的鼓励,就像我的部门经理一样,一直肯定我的努力,一直相信我。”

妈妈听了我的直白,愣了好久。从小我不听话的时候,她习惯性地用鞭子抽我。我周围的很多同学都有被父母痛扁的经历,似乎棍棒教育才是最奏效的。而我为了不让父母失 望,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似乎将所有的痛苦悲伤抗在肩上,放在心里,才是最大的孝道。留学和移民的经历让我明白了:家人之间的坦诚交流才能创造出最融 洽的家庭气氛,使我们在面对人生困境时,有最强大的心理支持。

后来我嫁给了小学同桌杨,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我惊讶地发现,过去不好的感情经历并没有影响到我。好友当年批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有摆脱往日的阴影,才能积极面对下一段感情,和爱人共同建造一个美好的家。

我也在生活的历练中变得泼辣大方,多次在工作中获奖。当我告诉同事,小时候的我胆小紧张并且不擅交际,他们几乎不敢相信,因为现在的我性格反差太大了。

只是从来没有人在我耳边说:“你的挫折复原力是如此的强大!”爸爸偶尔还会唠叨,说我小时候有多么的脆弱,眼窝浅,遇到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似乎“脆弱”这个词要永远烙在我的性格上了。

儿子的老师凯瑟琳却以西方式的“独具慧眼”,表扬了我的挫折复原能力。她怕我不明白, 还特地解释了一下: Psychological resilience is defined as an individual's ability to properly adapt to stress and adversity. Stress and adversity can come in the shape of family or relationship problems, health problems, or workplace and financial worries, among others.(挫折复原力即一个人对抗压力和逆境的能力。压力和逆境来自于家庭生活、职场压力、人际关系、健康问题、经济困境等等)。

我对凯瑟琳说:“谢谢你的赞扬。其实我的抗压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小时候的我很害羞,困惑,不自信。我也是在不断的挫折中学会了忍耐,重新认识了我的家族信仰,又得到了家人和朋友的鼓励,才有了今天的好心态。”

凯瑟琳微微一笑说:“这里有很多帮助残疾人的慈善组织,需要义工给人提供心理辅导。像你这样会双语,又有强大的心理创伤复健能力的志愿者不多。将来有时间, 你可以上那儿做义工。你知道吗,有的人心灵受伤后,会精神崩溃,久久不能平复,甚至酗酒,吸毒,还有的染上忧郁症。既然上天赐给你宝贵的能力,就要用在最 有意义的地方。”

我的眼圈一热,几乎掉下泪来。 如果二十多年前有人跟我说同样的话,也许我的人生会更快乐更自信,会更早懂得用己所长帮助他人。

经历过严苛的中式教育的家长,也许会觉得北美的老师太会“捧人”。每回的家长会,所有的孩子在老师的眼里都是闪亮的珍珠,老师们对他们有赞无弹。有些华人家长担心,孩子们会不会被捧坏了,不能正视自己的缺点。

我从自身的经历中,明白了其实每个人都有无限的潜能,“三岁看老”未免太过草率和武断。某些潜能,比如挫折复原力,是在无数次的挫败、愤怒、焦虑和反思中慢慢培 养出来的,它是专业能力外一项最重要的能力之一。面对孩子的性格缺陷,与其担忧指责,不如正面肯定他们的优点,激发他们的正能量。

相信上天的每一次安排都别具深意,相信自己会做得更好,这世界上就不会有永远痛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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