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yle是我们在Tahoe的度假屋的第二个管家（housekeeper）。我们的第一个管家叫Carina，是替我们买房子的经纪人介绍的。当初买这栋房子，本是想作Second Home，以便一到周末就杀到Tahoe，冬天滑雪，夏天爬山，亲近自然，逍遥快活。但买下房子后，念及我们终日为生活左冲右突，东奔西跑，到了周末固然需要休息和娱乐，却未免有开车四小时外出的雄心壮志和闲情逸致，到头来还是会宅在家里苟延残喘，休养生息。既然如此，不如把房子放在短期出租的度假屋的市场上，让它物尽其用。
但要将房子出租，不是拍一拍脑袋那么简单，有不少棘手的工作要做。其中有些事情，像在网站上做做广告，回答一下顾客的问题，收个钱，签个合同什么的，我坐在家里可以遥控管理。但房客搬出去之后房子的清理打扫，门窗、马桶坏了需要人修理这一类事情，我就鞭长莫及了。于是我们雇了Carina来做这些事。
Carina是土生土长的Tahoe人，丈夫是个建筑包工头，自己家离我们的房子也不远。她人高马大，单枪匹马就能把一张双人床的床垫搬起来翻个身；也很能干，每次房子出了什么小问题，她都眼珠一转，就能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况且她是本地人，又在建筑、维修这个圈子里讨生活，认识的人多，修窗户的、洗地毯的都熟，管起房子来是胸有成竹、得心应手。我们本来就对房子的事情一窍不通，又住在四小时之外，有了Carina帮我们打理，当然就做起了甩手掌柜，房子全部交给她，倒也省心。有时候我们自己住的房子出了问题很久都不得解决，我都会感叹说，如果Carina不是离我们那么远的话，真恨不能把这栋房子也交给她来维护。
但人太能干了也有太能干的问题。刚开始时，Carina只有我们一个客户，全部心力都放在我们的房子上。但慢慢地她的客户多起来，很快就发展成十几个。客户多了后，她一个人忙不过来，雇了几个人来打下手，服务质量就不如从前了。这一回烤箱里面忘了擦洗，下一回厕所里手纸又放得不够；让她去买个新的烤肉架，她也好久都没去做。但我除了偶尔把一些客户的意见委婉地转告给她之外，大部分时候都对她的疏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道一个信得过的管家不容易找，我愿意容忍她的一些小小的过错。
但我不炒Carina的鱿鱼，Carina却炒了我的鱿鱼。做了几年管家后，Carina提出想做我们的property manager，即不仅负责清洁和维修，还负责房子的宣传和销售，并抽取房屋出租的利润。但我自己做property manager已经有些日子了，也还算做得熟门熟路，得心应手。我不觉得Carina会比我这个屋主更加尽心尽力；要论网上营销的策略，我也不信她会比我这个准专业人士更加精明娴熟。既然在这一点上谈不拢，我们只好分手说再见。
但Carina还算够朋友，辞职前给我介绍了继任者Erika。Carina介绍的人当然不会太离谱，但我的同事凯丽在Tahoe也有栋度假屋，她的管家叫Kyle，她也很满意。下一次去Tahoe的时候，我就约了Erika和Kyle来见面。Kyle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Erika四十岁上下，瘦瘦的，有点神经质的样子。两个人给我的印象都还可以，但Erika迟到了10分钟，因为有点别的事情耽搁了一下。两相比较，我雇用了Kyle。
雇用Kyle一个多月后，我们又去了一趟Tahoe。Kyle来到我们家，谈了谈这一个来月替我们管房子的体会，指出了房子里里外外一些需要修理之处。然后圣诞假期就到了。圣诞期间我们去瑞士滑了两周雪，回来后发现今年Tahoe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干燥暖冬。每家滑雪场都惨淡经营，靠人工造雪维持生意，还是不能全场开放，好些滑雪场都提前关了门。因为这些原因，一整个冬天我们都没去Tahoe滑雪，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Kyle。
但房子出租的情况还可以，滑雪季节里每个周末都有人住。我每个月初都会告诉Kyle顾客入住的时间表，过一阵子也会问问他前一阵子交代的修理项目进行得怎么样。我送出短信和电邮后都很快就会收到回音，但他写的那些东西每每让我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在工作中也常遇到这样的同事。他们或者沟通能力不强，或者英语不好，又或者粗枝大叶，写的东西总是错误百出，词不达意，不得要领。我从来都很烦这些人。但度假屋的管家不是高科技公司的资深白领，只要活干得好就行，沟通不必是他的强项。我还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Kyle从来不接电话。每次我给他打电话，都直接进了他的留言箱。这一点也让我很恼火，因为有些事情还是电话上说得比较清楚。但电话打不通，把事情简化一下，发个电邮还是勉强可以的，他也一般都会回——虽然他的回答常常让我不知所云——我也就忽略了这件事。
三月的一天，我们收到有线电视公司寄来的账单，账单上的数字比平时高出了好几十块。仔细研究后我们发现，是有人看了pay per view的电影。看电影的房客早就走了，押金也已经退还了，看来我们只好自认倒霉。但我告诉先生，让他把pay per view的服务取消。我们已经有很好的有线电视娱乐包，给房客用足够了，实在不必再提供这种昂贵的服务。
但道理虽然简单，跟生活中其他种种火烧眉毛的事情比起来，这实在是小事一桩，一忙起来就被忘到了九霄云外。四月底的一天，我们收到有线电视公司的账单，一打开又看到了类似的费用。我正要责怪先生不负责任，玩忽职守，正在研究账单的先生说了话。
“3月24号到25号，我们那儿有人住吗？”
3月24号？我看了一下日历，这一天是星期二。我们的房客大都是周末入住。工作周的当中不是不可能有人住，但今年雪况那么差，滑雪的人数骤减，我不用查帐本就知道，三月底的周二和周三绝对没人住。
“那么一定是Kyle了？”先生马上提出了这个可能性。Kyle知道什么时候房子是空的，他也有房门钥匙。或许，他会趁房子里没人的时候，到里面坐坐，喝瓶啤酒，看看免费的电视？
先生拿起了电话，说要叫南太浩湖的警察局派人到我们的房子看看。四、五月份是太浩湖旅游的淡季，我们的房子应该每天都是空的。如果里面有人，一定是不速之客。
我反对这种兴师动众的做法。虽然我们目前没有房客，Kyle是有进入房子的许可的。滑雪季节结束前，我还特地叮嘱他利用房子空置的机会做些维修。虽然没听到回音，也没看到进展报告，但他随时有可能出现在房子里。如果警察去恐吓和骚扰他，有点像多管闲事；再说，即使他真的不应该出现，送警察去也是白费力气。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呢？难道他3月24号看了电影，4月23号又会来看电影不成？警察有更重要的维护南太浩湖市的公共安全的工作，不应该送他们去我们的房子扑空，也不能指望他们守株待兔。
但我的分析虽然清晰明了，句句在理，先生却没听见，还是一意孤行给警察打了电话。说来也巧，跟警察交谈之后才不过几小时，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就收到了南太浩湖警察局打来的电话。他们现在就在我们家门口，里面确实有两个人。他们盘问这两个人是如何进去的，两人说是一个叫Kyle的人给了他们开锁的密码。
原来……是这样。警察的话，像一记闷棍打在头上，又像一瓢凉水当头泼下，让我和先生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电话上，警察还在告诉我们他们将如何处理这两个私闯民宅的人，但我们不关心这些。我们想的是自己怎么会糊里糊涂地雇了Kyle来当管家，怎么会一点都没认清他的真面目。Kyle不是看了几部免费电影，而是利用职务之便，趁着旅游淡季房屋空置的机会当起了二房东。不管他是拿我们的房子从陌生人处赚钱，还是送给朋友家人做人情，我们都必须马上开除他，不能有一刻耽误。
我们也很担心房子里面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既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就不要指望Kyle会好好照料我们的房子。那些被他招揽进来的人，更不知道来自哪个犄角旮旯，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人物。心急火燎地等到周末，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到Tahoe，心惊胆颤地推开了房门。房子里很脏很乱：地毯上有不少污迹，洗衣机后面掉了好几条揉得皱皱巴巴的浴巾，每一个壁橱里都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东西。仔细检查家具物品，发现床单少了很多套，前不久才买的一整包新浴巾不知去向，厨房柜子里的碗盘酒杯也稀稀拉拉，七零八落。
动身去Tahoe前，我给Erika打了电话，告诉她我想换管家，请她周末来谈谈。到达Tahoe那天，她如约前来。她比上次大方自信了不少。我们在房子里巡视时，她一会儿摸摸窗台，指出上面落满了灰尘；一会儿又打开烤箱，评论说里面要深度清理；走进洗衣房时，我早先放进洗衣机的一大筐衣服刚好洗完，她又手脚麻利地打开洗衣机，取出湿床单和浴巾放进烘干机中，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随意自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对下一个管家人选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然后把房子的所有密码都换掉，开始给Kyle写开除信。其实开除信也没什么可写的，于是我又加了几句，责令Kyle归还遗失的物品。虽然此举大概是徒劳，试一试于我也没什么损害：
Kyle,
This is to inform you that starting immediately you are no longer employed as housekeeper of my Property at ******, South Lake Tahoe.
我发现房子里的一些床单和浴巾不知去向。我想你可能还在清洗这些物品。请将它们还回来，同时也将房门钥匙还给我。请在明天中午12点之前将这些东西放在前廊上。
因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我已经安装了额外安全设备，并敦请当地警察继续监视我的房子。你可以于明天早上来放下浴巾、床单和钥匙。除此之外，请不要再进入我的地界。任何闯入私人土地的行为都会遭到法律最严厉的处置。
请确认你收到了这封信，并按照上面的指示归还属于我的物品，以避免执法机构的进一步介入。
维立
我将信用电邮和短信分别送给Kyle之后，本还想给他打个电话，但一来知道他从不接电话，二来也对剑拔弩张地与人对质有些发怵，于是作罢。
然后卷起袖子清理房子。全部床单浴巾都洗干净铺好叠好，厨房的所有锅碗瓢盆刀叉碗筷都洗了一遍；抽屉柜子擦洗一新，每一个壁橱都重新整理，脏的，乱的，来历不明的物件统统扔掉。一天下来，房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外扔了七大袋垃圾。除了地毯要让Erika请专人来清洗外，房子算是恢复了常态。
回家的路上，我们一直都在谈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虽然我们昏庸无能，闭目塞听，雇了一只老鼠来看米缸，请了一只黄鼠狼来守鸡圈，却明察秋毫，及时发现问题，又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及时解决了问题，还算幸运。当然也多亏南太浩湖警察局担子轻，压力小，清闲无事，才没有忽视我们鸡毛蒜皮的报案。我们也感叹这次算是见识了一种不同的人物。我们平时接触的多是像我们这样的专业人士和守法公民，即使是园丁、清洁工、游泳池工，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遇到Kyle这样的肖小还真是第一次。现在Kyle丢掉了我们给他的工作；我回去后告诉凯丽这件事，凯丽也一定会辞退他；如果凯丽还有别的熟人雇用了他，必然也会效仿，那么他马上就会丢掉好几个客户。如果他因此而经济来源缩减，生活受到影响，陷入贫困，成为社会的边缘人物，那也是他自己的错。
补记：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们收到了一封Tahoe高等法院的来信。信中说People vs. xxx的案件即将开审，要求先生届时出庭作证。来美国25年，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早就如雷贯耳的法院传票。
给DA办公室打电话后，我们证实了被起诉的就是在我们家被警察截获的那两个家伙，他们的罪名是trespassing。至于他们是仅仅trespass我们的房子，还是另有别的犯罪行为，比如说也trespass了别人的地盘，我们并不知道。
我们跟这两人素昧平生，虽然不满意他们住进我们的房子，也知道他们一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总觉得他们不是这桩罪行的关键人物。Kyle才是始作俑者，要被起诉的话，他应该是头一个。但DA们对法律一定比我们懂行，他们要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况且被法院传票，除了听从召唤，乖乖出庭，也没有价钱可讲。所以虽然去四小时之外的法院出庭得花上两天的时间，先生也不敢抱怨，而是做好了准时出席、不辱使命的思想准备。而且我们从来没有去法院做过证人，这也可能是一个新鲜好玩的经验。
开庭两周前，我们的邮箱里又出现了一封Tahoe高等法院的来信。信中说，People vs. xxx的案件已经撤诉，审理取消，先生不必再出庭作证。撤诉的原因，是两名被告已经由于其他罪行在监狱服刑。看来我们这次真的是跟罪犯打上了交道。但既然这桩诉讼案撤销了，我们和这些人的过节就告一段落；这次遇人不淑造成的麻烦，也算是尘埃落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