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衣裳花想容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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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想衣裳花想容 (短篇小说)

人家叫她‘针线娘子’,本名却少有人晓得,坊间只说她是外埠人氏,借了凌剃头家的一间偏厦,从当地人家接些女红裁缝活计,关了门在屋里剪裁,缝纫,拷边,贴袋,钉钮,再烫平成衣,仔细地叠好,最后用一幅蓝布包袱装了,送去主顾处。她手艺精巧,索价又公道。因此常年有客,生意不俗。

邻里传说她大概是大户人家的逃妾,刚来此地时携了个八九岁的女孩子,脸色苍白,足不出户。房东凌剃头在三四年间也才见过数次,说是那女孩子生来有个心口疼的病根,吹不得风,受不得惊,否则极易发病,做娘的便不许她出门。母女俩住在张家的偏厦里像两只安静的耗子,白天少出门,天暗即熄灯就寝,一丝动静也无。

针线娘子心灵手巧,长相也蛮过得去,三十来岁的少妇,未经田间劳作,少了风吹雨淋,皮肉自是比人白嫩些,两只手伸出来,竟是葱管般地纤长秀美。平日薄施脂粉,瓜子脸庞配上小眉小眼,一笑眼睛下面起条笑纹。出色的是那头乌发,蓬松丰润,在脑后盘成一个大髻。衬了白皙的脖项,虽着一身素服,也自有一番风韵动人。

小镇虽然民风古朴,总有一二浮浪之徒,见了针线娘子孤身一人,又兼几分姿色,巴巴地买了布料上门巴结,却是连门都进不得,针线娘子隔了门缝,客客气气地推辞:贱妇笨手拙脚,不太会做男人衣装,请老少爷们多多包涵,另请高明。

 

凌剃头早年走街串巷,为人剃头修面为生。后来入赘娶了大户人家的瘸脚女儿,颇有些家财承继,镇上乡下有好几处收租店铺房屋,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只是年过不惑,膝下只有一个半傻儿子,也算美中不足。当初让针线娘子平租了偏厦,也是有个私下算盘;孤寡母女,老实巴交又可怜见的,长相看着倒也顺眼,如有机缘差个媒婆过去,也就顺带梳拢了,再生个一男半女,承接了香火,岂不两全其美?怎料春风有意,桃李无情,凌剃头一腔盛情全无机会说白,针线娘子见了他眼睛也不抬,低头而过,半句话语都搭讪不上,一到夜间,偏厦的门就用碗口粗的门杠顶住。每季房钱,到时托人送了过来,一日都不差。一年半载之后,凌剃头便也作了罢,总算死了这份花花心思。

凌剃头的儿子阿宏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行事却如五岁小儿,扁平脑袋,五官挤在一堆,高壮肥胖身材,拖了鼻涕,见人傻笑不止,在乡间如此年纪男子,大都已谈婚论嫁。只是他这个样子,无人肯把女儿送入火炕。凌剃头纵有几个钱,但也莫可奈何。阿宏傻呆,不谙人事,行为却颇乖张;平日上街盯了女人,下死眼看,边看边口水淋漓,哈喇子挂下尺把长。年轻女人脸皮薄的,掩了面匆匆而过,年纪大点又有些成色的,就捉弄他道:你老爹已经给你说下媳妇,就寄养在你家偏厦里。你还在外面游荡,青白眼看女人,小心你媳妇恼了,不肯上你家门。阿宏听了返回家来,与老爹吵着立马要娶媳妇。凌剃头被他缠得哭笑不得,不耐烦地挥手道:娶媳妇!你自己看看;像个人样子吗?

阿宏误听了老爹的话语,以为叫他自己去看个像人样子的娶回来。便整日价守在偏厦门口,无奈大门紧闭,看了半日也就看到两扇门扉。阿宏虽傻,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还是摸得清清楚楚的;厨房拐出去,屋后有条窄巷,爬上矮墙,再登上茅房的房顶,砖墙上就有个气窗,三指宽窄,从那儿能窥见偏厦里面的动静。他以前常上房掏鸟蛋,可谓轻车熟路。隔日掌灯时分,他就蹑手蹑脚地上了房。

偏厦里厢昏暗,针线娘子的裁案上点了一盏油灯,如豆如萤。阿宏凑近气窗看去,针线娘子俯身案前,犹在剪裁。间中起身,去墙角便桶解手。只听得一阵淅淅沥沥,阿宏踮了脚尖,睁大了眼睛,还是只看到黑糊糊的一团。娘子起身后还是回案劳作,最后到床前叫起女儿,把刚裁好的衣物在她身上比试。比划来比划去好一阵,最后总算完毕。女孩子软软地躺回床上,妇人收拾案头,洗脚净身,熄灯就寝。

阿宏蹲在屋脊上整整两个时辰,腿脚酸麻,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听到淅淅沥沥一阵响动。倒是一点也没折了他的兴头;暗夜看不分明,白日再来不就行了?说他傻,并不尽然,傻人自有一股常人所无的劲头,而且百折不回。

 

接下去几日都是阴雨绵绵,阿宏无法扒墙上房,心急火燎地在宅内转圈子,只望风停雨歇,好再去茅房顶上看他媳妇。一日午后好容易出了太阳,阿宏趿了鞋出门,看看四周无人,一耸,一扒,再一蹿就上了墙。

当他把眼睛凑近那方气窗时,不禁在心里雀跃;今天真是来对了;下午偏西的太阳从窗口里斜照进来,偏厦房内一凳一几,一针一线纤毫毕现;针线娘子案头上的剪子和尺牍,沿桌子排放的一团团各种色线,摊在案板上缝到一半的衣物手工,还有搁在案边的一盅茶汤,都看得清清楚楚。再朝房间那头看去;靠墙放了一张垂了帐子的大床,有个人影卧在床上,隐隐约约地看不分明。倒是床下有双红色的绣鞋,阳光正好照在上面,连鞋面上绣的鸳鸯戏水都看到的。针线娘子还是在案板上剪裁缝纫,不时起身去窗下一个大箱子里取些贴边,搭钮,来配她手上正在缝纫的衣物,又时时转头向卧床之人说些话语,并把手里的花色贴边,用针别在衣物之上,比试给床上的人看,笑笑,点点头,再回到案边继续做活。

阿宏今天可把针线娘子看得一清二楚,妇人在家,衣装也就随意,脑后发髻松松地垂着,上身是件玄色贴身小袄,领口两个扣子未系,露出一抹雪也似的酥胸,下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大绸裤,站起坐落显尽腰身,赤了脚,趿着一双懒鞋,却又不正经穿了,坐下之际脚尖挑了鞋,一颤一颤地抖动,懒散中又带了几分俏皮,引人心动。。。。。。

傻子心里已是肯了,刚准备下房回去告诉老爹就是针线娘子了。忽然心念一动,帐子里还有一个呢!说不定比针线娘子还要出色。今天已经来了,索性再多等一阵,看个囫囵,也省得日后计较。正有如此想头,突然床上挂的帐子被一只纤手撩开,床沿先是伸出一双脚来,只见足背如玉雕般地光洁,十个脚趾珠圆玉润,脚跟上的皮肤竟是粉红色的。阿宏只看见那双脚,人就已经半晕了。紧贴了气窗,不眨眼地看去,见那双脚慢慢地着了地,床边站起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只穿了一件葱绿肚兜,杏黄色的半长绸裤,白生生的小腿露在外面。女孩一只手撑了床头柱,脚伸出去寻地上的绣鞋,趿上了就往窗下而去。到了那儿一弯腰,一下蹲,阿宏还未明白过来,就听得一阵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淅淅沥沥之声。

可怜见的阿宏,几时经过这个阵势?脚一软,差点从房顶上滑下,赶紧一把稳住,心跳加快,喘气如簧,清水鼻涕也挂了下来,阿宏赶紧抽了一下。再看进房去,正好与一道目光打了个照面。

除了这两个目光交接者,谁都不能解释,为什么那天午后先是在凌剃头的偏厦里,发出一声黪人的尖叫,撕心裂肺。然后在凌宅厨房后面那条窄巷子里,‘咚’地一声,如一块石头投进水塘,茅房屋顶赫然洞穿,粪水四溅。

 

那天晚上,凌宅乱成一团,傻儿子摔得不轻,又吃了惊吓,话也说不囫囵了。凌剃头去实地勘察一下,也不明白阿宏爬到茅房顶上去作甚?掏鸟蛋也不能找这个雨后湿滑的时辰去啊。看着几个长工掩了鼻子,从井里汲上水来,一桶一桶地冲洗阿宏身上的污渍。突然想到阿宏的脑袋瓜不是那么管用,问是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再说瘌痢头儿子还是自己的,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宝贝的。于是等冲洗干净之后抬进房内,又去请郎中诊治,又去抓药煎汤。整个宅子里鸡飞狗跳,上房下房灯火通明,东家佣人忙成一团,直过了半夜才稍停息。

 

没人知道偏厦里发生了什么。针线娘子还埋头案前,只听身后女儿一声急叫,如撕锦裂绸。猛回头女儿已犹自倒在地上抽搐,急忙抱上床去。口唇已经发紫,针线娘子知道女儿从小有这病根,急掐人中,灌下半碗热茶,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气。外面不知何故,人声喧哗,像遭了打劫般地忙乱,针线娘子一步也不敢出门一探究竟。整晚守了女儿,不敢大意,直到天明时才打了个盹。醒转来叫唤女儿不应,急去摸女孩的手,已是冰凉。再去试女儿的鼻息,竟一丝气息也无。

针线娘子整整三日米水不进,踞坐在床头,眼光空洞,神思恍惚,窗外日月升起又落下,白日黑夜如水般流过,于她说来却只是一霎那。常人在悲痛时都会恸哭,她却一滴眼泪也无,泪水却像条倒淌河,直往心里流去。有时她会贴得很近地去看女儿的容颜,像是睡着了般地平静。她手指轻轻地抚过女孩的脸庞:睡吧,睡吧,孩儿,梦深如井。。。。。。

在第三天傍晚针线娘子出门,为一个主顾送去他家姑娘出嫁的行装,没人注意到她有任何的异象,除了眼圈略显青黑,话语带些哑声之外。那位待嫁新娘急不可耐地试穿新装,在场的众宾客都一致夸赞这新嫁服是如何地新颖合身,手工又是如何地精良,及穿上身闺女又是如何地显得喜气洋洋。针线娘子静静地坐在厅里的一个角上,眼前浮起的全是女儿在病榻上一次次为她试衣的情景。

 

针线娘子做嫁妆的手艺在当地流传开来,很多有女待嫁的人家都送来了衣料,堆积在针线娘子的案头。那盏油灯,常常是直到半夜三更还明着,从远处看去像一星飘荡的鬼火。针线娘子时而目光空洞地出神,时而又连续三四个时辰地缝纫手上的活计,时而倦极伏案而眠,时而,在夜深人静时,转身向了床上,曼声地唤女儿:儿啊,试试这腰身是否还合适。。。。。。?

女孩当然不会如以往懒懒地站起身来,让娘把剪裁到一半,用别针疏疏地挂住的衣服套进她的胳膊,抻平布料上的褶皱,再在腰里掐上一把。。。。。。于是针线娘子就把衣服放在床上,先是举起女孩的一只胳膊,套上袖子,再扶她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从身后把另一只袖子穿进去。然后,针线娘子吁出一口长气,好整以暇地目测肩膀是否平整,领口是否太宽松,不时伸手量一量尺寸,到最后总算妥贴。做娘的就小心翼翼地把衣服从女儿身上脱下来,放在一边,然后把女儿放回床上,盖好被单,嘴里说:我儿乏了,好好睡罢。

 

真的,那些从她手下缝出来的新嫁娘服装亮丽夺目,庄重又俏皮,待嫁女子穿上身,肩是肩,胸是胸,髋是髋,腰肢动人,曲线玲珑。对了众多主顾的夸奖和赞美,针线娘子只是低了首,眼帘深垂,喃喃道:那是你家闺女出色。

 

最后事情还是被阿宏捅了开来。

傻子跌一跤并未跌去痴心妄想,还是心心念念地要把媳妇娶回来。他已经选定了那个生有一双如玉美足的女孩是他的媳妇。一旦起得床来,一瘸一瘸地出门,还是蹩去偏厦守候。紧闭的门扉对他说来不是个问题,他知道他的媳妇儿就在那门后,躺在一张挂了帐子的床上,到娶亲时她就会坐起身来,把一双秀美的玉足套进绣鞋,迎亲的鼓乐在外面喧哗连天,可是媳妇还拖拖拉拉不肯上轿,其中原委只有阿宏晓得;她还蹲在窗下角落里,玉盘里大珠小珠还没落完。。。。。。

针线娘子睡得极少,三餐也不甚经意。长久以往,人不免恍惚,针戳了指头也不觉得疼,上一餐是何时吃了也记不分明,常有丢三落四的事,只是主顾委托的活计,她定是一丝不苟,针线细节一点不肯含糊,力求尽善尽美,说好了时辰,必定亲自送上门去,人家女孩子一生一世的大事耽误不得。

 

在一个初春的午后,针线娘子挎了一个蓝布包袱出门,近来活计特别多,她连日连夜赶工,各种绫罗绸缎还是堆满案头。包袱里的这套衣裳是镇西头李家姑娘的嫁妆,人家后日就要出阁,必须赶紧送去。

开门出去,一眼望见房东家的儿子蹲在墙角晒太阳,见了她出来就盯了看,清水鼻涕挂的老长。这孩子也可怜见的,听人说脑袋瓜子本来就不怎样,摔一跤更钝了。已经老大不小,还说不上个媳妇,整天价坐在门口盯着女人看,流长长的哈喇子。

你还别说;傻子那种目光真是可以把活人绊个跟斗的,死死的,粘粘的,不可理喻的。没有女人能在这种目光追逼之下还心平气和的,只觉得心里一层毛翻上来,说不出,讲不明地难受,窘迫,像一只被猎狗追逐的兔子,只想远远地逃开去。

针线娘子也被他盯得浑身难受,一恍神,就没注意到自己锁门时的疏忽,锁只挂上了半边门扉,就匆匆走开了,走出老远,还觉得那道鼻涕似的目光贴在背上。

阿宏是天天盯了那两扇门扉看的,可以盯着一只蚂蚁从门底爬到门楣,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马上就注意到针线娘子的门锁没扣好,他还知道他的媳妇儿就在这没关上的门后等他。

谁说傻子没有心眼?阿宏直等针线娘子走远,四望无人,才施施然站起身来,先是猛抽一下鼻子,清水鼻涕收回去半尺。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偏厦门前,轻轻一推,门轴‘叽呀’一声敞开,阿宏想着马上要与媳妇儿相见了,心里不免也有几分忐忑,于是又猛抽了一下鼻涕,扯扯衣裳,稳过神来了,再进屋掩门,径直向堂屋蹩来。

堂屋比从气窗里看的显得宽敞,不过还是阿宏熟悉的景象,他在家养伤期间一直不忘那天看到他媳妇儿的情景。堂屋左面是针线娘子的缝案,窗下是个大柜子,一格格的抽屉放满了各种缝纫用品。右边就是那张垂了帐子的大床,透过纱质的帐子看去,隐约有个人躺在那儿,身着出嫁娘的大红喜服。任阿宏再傻再大胆,此刻竟也心跳莫名,迟疑地不敢上前,呆立在床前喘粗气。

床上的人没任何动静,阿宏等得长久,不耐烦了。先是清了清嗓子,床上人没反应,又使劲抽了下鼻子,帐子里还是悄然无声息。阿宏不明白了,媳妇儿明明知道他进来了,怎么还躲在帐子里不肯见他?莫非害羞?对了,一定是害羞,他的媳妇儿脸皮薄。想到这儿,他轻手轻脚挨近床前,一手撩开帐子:媳妇儿,我来了。。。。。。

 

这件案子使得官府大伤脑筋;一个是傻子,跳跃式思维,加上言语混乱,讲出来的事情七颠八倒,不可信。一个是苦主,却从头到底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是掩面嘤嘤哭泣。再一个是不会开口的死尸。你叫审官从何断案?堂审了几次还是不得要领,结果只得草草结案;凌阿宏交由家人领回,严加看管。女孩尸首由官家火化,针线娘子当庭释放,是夜就捧了女儿的骨灰远遁他乡,一俟家私什物全都遗下,再也没回来过。

 

只是苦了当地那些穿着针线娘子缝制的喜服嫁进门的媳妇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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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写得似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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