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君念研究生时去安徽农村做田野调查,走进一户农家,看见了墙上贴的这四个字“耕读人家”,大为感动:一户普通的农家,将读书与耕田并重。这件事实在是令他这样一个异国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几十年后,遇到我,还无限感慨地和我提起。我并不吃惊,安徽古风一直如此。只是那四个字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在写字,画画和音乐方面无任何天赋可言,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大老粗,可是这不妨碍我这么多年来执着地欣赏字画和仰慕那些在这方面有才华和造诣的人。比如城里的写字君,不是以写字画画为生,可是她稍一用力,水平已经超过常人一大截,那些字真美。我自己的妹妹,在孩子上了大学以后,开始拾起她年少时的爱好,画水墨画。而我呢,就自然成了她作品的收藏者,家里挂的画主要是她画的。她说,姐,要是真正懂画的人到了你家里看到,该笑话我了。其实,谁在乎呢。水墨山水画是中国传统的流行文化呀。我安慰她说,没事儿,我们都是大老粗,不懂。事实当然不是如此。一次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吃饭,里面有位朋友书画造诣颇深,以至于我常常忘了他本身的专业。那位朋友进了我的家,在别人看画的时候,直接走到了一幅字前,说这幅字好。这位朋友宅心仁厚,没有评妹妹的画,只赞了字,那么字是谁写的呢?是一位叫善双的朋友,他多年前为我写了这幅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词是我选的,喜欢里面前后强烈的对比和心境描写。善双选了金色的纸写了这幅字,配合这首词的气势。我当时觉得金色是否流俗,可是我带回家,在店里裱了以后,却透出古雅之气。这么多年,随着我辗转。我从未和善双先生见过面,他是妹妹一家的好友,妹夫的发小。那幅字也是妹夫帮忙安排的。终于去年夏天,我回国时,特地去妹妹居住的小城住了三天。之前,我问是否可以拜访善双。妹夫约了时间,是个晚上。之前说好了,只是喝茶,聊天。我们到时,天已擦黑,善双和他美丽温婉的太太已经在楼下等候,说茶已经洗好了。一晚上,我们喝茶聊天,说的基本上都是书法。善双的父亲良辰先生曾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几年前过世。但当地许多的碑文上的字都是良辰先生写的。去年,为了纪念父亲,善双和小孟利用周末,去旁边的州县,拓了很多良辰先生写的碑文,印刷出版。当晚,在善双家,他也给我们看了一些他珍藏的自己的作品,其中他写的一个长折子,说几年前一个书画廊出价买,本来说好了,可是最后一刻实在不舍得卖。善双去年有一个轻微中风,影响了他写字,手有时候会抖。那个长折子是以前年轻体力好的时候写的,现在已经不可能一气呵成写这么长的东西。善双的姐姐字也好。而他自己现在在当地的一所大学里教书法。他的孩子和太太也跟着他练字。最后,善双说送我们几个字,我是真心觉得不好意思让他写字,可以和他这样畅谈写字的事,我已经觉得足够好。他坚持,让我选几个字,他写。我说,那就写“耕读人家”吧。善双几乎不加思索地就站起来,来到长案前,说真是好意境,且耕且读。耕字他用了异体字,构图的考虑。字是匆匆草就,也许不完美,但对我是好的。于是,我就有了这四个字,回来后挂在了我的书房里,一如那个安徽的农家。
善双知道我习字,也送了我他自己定制的毛笔,和他父亲良辰先生的碑拓字帖。
善双送的两支毛笔,他自己定制的,给自己和学生用。
善双去年自己抄写了《金刚经》,印刷成册,分送有缘之人。临别,也送我两册,我非常珍惜。
善双先生偏安于一个北方的小城,爱着写字,画画,以教书为生。其实他年龄不大,四十多岁。和我的妹妹,妹夫一样在那个小城出生,长大,念书,工作,结婚,生子。羡慕得令我想流泪。而我,八个月大的时候就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也没有和妹妹一起生活过。我 ,如果有来世,希望是一棵树,在一个地方,发芽生根长大老去。
写于2016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