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一个重逢地点
象一滴涧水碰见一滴海水那样的几率,你知道这背后有多少跋涉,多少等待,多少无奈吗。
前面的叙述略去,在寻找寒珊的过程中,我走过多少艺人喜欢去的古镇我自己也记不清,我的叙述从下一个开始………
火车到长沙的时候晚点了近两个小时,车厢列车员叫我起来换票时我正暗自在一旁庆幸,因为我不用在侯车室里等到天亮再去赶头一班去吉首的客车。我有过很多类似的经历,午夜的侯车室象一个难民收容营。仿佛等在那里的人们连人类最后一点奢求都没有了:昏暗的灯光、嘈杂的声音、令人窒息的空气、疲惫的目光、慵倦的脸庞和遥远的颠簸、跋涉。人类的灵魂在那一刻被装载在最小的躯壳里,而那个躯壳只需要被咫尺方寸的地方所收容。
去吉首的长途客车从长沙西站发车,出发之前我早已在网上查询每天班次的发车时间。最早的一班客车是早晨7点30分,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时间应该充裕。但我依然建议出租车司机尽量避免走五一大道,虽然那是最近的行程,但我知道现在是上班的高峰期,而那是一条纵贯城市南北的主干线.出租车司机对我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很差异,因为我竟然象本地人那样熟悉行车路线。
在这样一个时间段里,你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最繁忙的景象。而那一个个充斥街头巷尾的早点铺面就是点燃这个城市的引擎。我因工作的关系多次造访长沙,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对早点品质的追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另一个角度透视了这里的生活节奏比国内其他一些省会城市要舒缓的多.我曾在一个粉面馆里看到近百种不同样式的早餐组合.让人目不暇接.这个城市的早晨还有另一道罕见的风景,就是那些行走在街头巷尾买早点的妇女,她们衣着宽松,发髻半绾半散,似乎她们还来不及换上正式的衣装就走上街头,她们个个风姿绰约,引人浮想。
湘江大桥车况比我想象的要好的多,也许是湘江二桥已经通车的缘故,现在进入秋季,已过汛期,水位明显下落,江两岸的整齐的吃水线裸露无遗.江水碧透如叠玉,风正帆悬,百舸争流.对岸岳麓山苍郁挺拔,如武士般侍卫着这座古老的江城。
也许是早晨第一班车的缘故,这辆宽敞舒适,窗净如洗的客车还没有满员就正点出发了。长沙到吉首的高速公路是近几年才落成的,路面整洁,设施完备.车况井然.客车过常德后,路边峰峦骤起,时有溪流湍滦其间,农舍皆依山而建,茶园,桑田错落有致.路至弯道处往往有大江赫然入目,江水如镜,山影倒悬,鹭鸟翻飞,鱼舟如止.古朴的田园风光给人一种抵此终老的感觉。
吉首的车站管理上要明显松散的多,去凤凰的车每30分钟一辆,但因为客满才发车,所以三个班次的车同时滞留在车场。售票员和司机在下面拉客,往往拉来一批新的客人,车上的人嫌太拥挤就换到另一辆车上去了。而留下的客人又开始抱怨运行晚点,来来去去总算拉满一车人。
去凤凰的路基本上是沿一条河流蜿蜒而行,路面狭窄,遇到错车的时侯,双向行驶的车辆都得减速.路边随处可见由农舍改造的旅店,油漆招牌上的字体象小学生的习字本。还有一些象街头涂鸦似的漂流广告,它们最具共同特点招揽生意的用语是:惊险刺激,安全自负。
现在我和梦境的距离就是我和凤凰的距离.当我站在的桥头俯瞰整个凤凰时,不由自主地心中这样想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我看到它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被它的美丽所震慑。打个比方,如果说天堂的门口还有一条岔路的话,那它一定是通往人间的凤凰。这就是在当年战火中奔走的新西兰作家路易.艾黎眼中的中国最美丽的小镇,此时它就象一个安静的婴儿躺卧在青山翠谷之间。
从旅游小册子上读到的关于这个小镇最多的字眼就是民风淳朴,其实那是很多旅游小册子对凤凰这样的小镇最笼统的描述,对于此我倒不那么苟同。一个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作家曾这样描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 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一点,也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
到达凤凰后,我开始有的放矢的寻找,凤凰并不大,在这里找一个常住的外乡人并不难,在来凤凰的第二天,我在酒吧里认识了一个长头发的歌手,他演奏间隙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河边的桥洞底下抽烟。我们彼此对视了一下就象老朋友那样攀谈起来,他原本有一个在音乐学院一起上学的女友,毕业后准备成婚的那种,只是后来他的女友却和另一个人出国,他变卖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出国去找她,最后他们相逢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但是相逢的那一刻,他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即使她回心转意,他们也无法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人一但受到伤害后就容易耿耿于怀。他对我说,从那以后他就变得很现实,他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没有利益关系的情感和友谊。我说几句安慰他的话,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向他问起寒珊。他说他认识一个和我描述及其相似的女孩,更幸运的是他居然知道她在这个古镇居住的具体地址。
我按照歌手的指引很快找到那条文庙边的小巷,正象歌手所描述的那样,这条小巷并不长,家家都有楹联,黑漆实木门,镂空的木窗,墙外多是缘墙而上的古藤,墙内是开小碎花的蔷薇,葱葱郁郁地从墙顶探出头来,也把荫蔽散在街巷上。站在巷口,我象一个初恋的高中生那样,心情忐忑不安。我感到有一股潮水在向我涌来,我带着一种战栗般的冲动淹没在那股潮水里。我感到我象春天花朵一样地复苏,有一种如血液般膨胀的激情从体内绽放出来,这是我生长的世界吗,这是我平庸、琐碎的时间吗,这是我悖逆的信念、恐慌的压抑、敏感的自卑吗。我这样惶恐、这样躁动、这样迟疑、这样矜持、这样不自信。只为即将见到你:一个仅仅一生中相处过2小时18分钟11秒的女孩。
寒珊,你能感受到我见到你那一刻的感觉吗,你能感到我在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不自然吗。我感到那天的阳光象风一样扑面而来,远处的山影在风里颤动,树叶都在那一刻合上眼睛,仿佛怕它们摇动的声音惊动我们的时间。
令我惊讶的是你没有惊讶,你怎么会那样平静呢,难道是淡然于世事是你的天性。象一滴涧水碰见一滴海水那样的几率,你知道这背后有多少跋涉,多少等待,多少无奈吗。为了消磨最后一刻等待的无聊和煎熬,我在那个我们再次见面的巷口背诵所有我能记得起来的古诗词,当背到晏几道的中的那句“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时,我的眼睛溢出来泪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我喜欢妥协,喜欢中庸,喜欢迁就,可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你就颠覆我所有关于人生价值的取舍。我那些自引为成就的东西象糟粕一样令人唾弃,你让我明白怎样生活才能配上这得来不易的,在世上走一遭的机会,我怎么可以这样屈就于平庸和冷漠,我原本可以那样细微的感受生命.象花朵那样呼吸,象云一样行走,象风那样飞翔,象雨那样义无反顾。你知道你的存在对于我存在的价值吗,当你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的那一刻起,我觉的我身边的空气都不一样了,我可以用手来抚摸,用耳来倾听它们在我们身边碰撞的声音。
我今天依然清楚的我们再次见面的每个细节:我记得你额头上出的细小的汗珠,那是一个体形瘦弱的女孩背着那架沉重的古筝在山阴道上行走的杰作,你象是遇见一个靠山那样把琴从肩上摘了下来,然后抱在怀里,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等我反映,当然那天我也心领神会,心甘情愿地把你怀里的大家伙接了过去,然后我们一起走向你的家。
我记得你当时双臂平行着推开那扇木质黑漆院门,开门的那一刻,门的上缘蹭落蔷薇上的花朵,哪些如细小的花瓣散落在你的肩上.你停在天井,细心地掸落它们。然后我们一起来到了你租住的那间古色古香象三十年代电影片场的小屋。
“你现在屋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进门后我环视了一下房间的四周说。
“雨果说过:我们吉普赛人只需要空气和爱情。”
“说的好,我还真是来的时候,可是空气在哪儿。”我伸着鼻子在房间里四下闻了闻。
“去你的。”寒珊听出我话里的含义,红着脸说。“我去烧水,泡杯茶,你在外边等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渴坏了吧。”寒珊说着往厨房走去。
“别着急啊,哪么长时间没见让我好好看看你,别一高兴认错了人。”
“那你到街上再认一个人回来呀。”寒珊扭过身仰着脸挑衅地看着我说。
“算了,太辛苦了,迁就迁就,算你蒙混过关吧。”
“你是不是气我上瘾呀。”寒珊学着北京女孩的腔调说。
“我不敢,高兴还来不急哪,有一首歌写的好,《怀念不如相见》。”
“好像是《相见不如怀念》,那英的歌。”寒珊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
看我站在那里憋住笑不说话,寒珊恍然大悟,“好啊,又上了你的当。”
我没有想到我们再次见面的气氛会这样轻松,这段时间我比一个朝圣者还要辛苦,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个方向和目标,我没有他们那样幸运,因为任何一段旅程的终点对于我来说都是最遥远的距离。世界上还会有比漫无目的的行走更费心劳力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我的冒失造访是否打乱了寒珊原本平静的生活,既然她选择远离都市,只身一个人来到这个偏僻的古镇,自有她的一番道理,也许她是躲避谁,抑或是逃避一种生活,或者是为了遗忘一段往事,我不得而知。但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出于一种现实的考虑我对寒珊的未来更感兴趣,明确地说就是她如何设计她自己未来的生活,如果弄清楚这一点,我就会有的放矢。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我不想放弃也许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
我知道目的性的太强会使我们的交往变得生涩、拘谨,毕竟我还不了解寒珊的想法,对于她的过去我更加一无所知,我不能贸然行事,这不是我的一贯作风。我知道现在对于我最不利的是:对于我们在凤凰不是偶然相遇这一点上,我们各自都心照不宣。好在寒珊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女孩,对于这个我最敏感的话题她从不提及。仿佛这又是一次萍水相逢的巧遇。
正是我们之间的这种默契使我们在凤凰相处的日子平静而甜蜜。走在大街上,人们会把我们当成一对情侣,而且是刚刚坠入爱河的那一种。有时还会招来羡慕的目光,我们在外形上基本般配,各自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衣着入时但不媚俗。凤凰县与贵州省接壤,贵州是全国有名的多雨的省份,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分平说的就是贵州省,可是和贵州几乎一山之隔的凤凰却一年四季阳光普照,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阴霾都让这里三分。
来到凤凰后我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送寒珊去上班,这使我不得不改变自己晚睡晚起的习惯。我惊奇地发现人的惰性不是不可以改变的,但一定要有外界的动力,而且这种动力是你心甘情愿接受的,寒珊住在古镇靠近镇中的地方,而我住在一河一城墙之隔的镇外,每天我几乎要穿越半个镇子来到寒珊租住的地方,然后再和寒珊一起穿越大半个镇子去她上班的半山茶社。
“你不用这样每天很早起来送我。”寒珊在一天上班的路上对我说。
“我不是为你担心吗,你知道过去这个地方土匪经常出没,我怕哪天你被抢去做了压寨夫人。”
“这个地方美女如云,他们找压寨夫人不一定挑上我这样的呀。”
“你不知道,现在土匪的品味都提高了,时代在变啊。”我装做在一旁长吁短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