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永远消失的电波》(上)

有时间看看书,打打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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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消失的电波

夏维东

 

老吴斜倚在轮椅上,膝上盖着一条军绿色的薄毯,沐浴在四月初的阳光下。后院的花圃里花儿明媚地绽放着,老远都能闻到甜丝丝的花香。草坪上两只毛茸茸的松鼠在翻滚嬉闹。老吴离一个花坛很近,有几株拔高的兰花触手可及。老吴望着近在眼前的美丽花朵,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它们,可是他的手痉挛着却抬不起来。

老吴不甘心,手指费力地在腿上敲击着,终于还是没能抬起来。但他还是没有停止敲击,他敲击着,敲击着。当老吴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动作时,凹陷的眼眶里滚出饱满的泪珠。他下意识里敲的竟是摩尔斯码:羊圈即空,隼欲回巢,请指示。

 

三十八年五月初,电讯室主任吴季明看着情报局大楼里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同事们,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还有些许同情。他高兴的是,上海解放指日可待,他自己也快要解放了:长达十年的潜伏生涯即将结束,他就要回到组织的怀抱,光明正大地走在蓝天白云之下。没有人真正知道他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连睡觉都不敢睡踏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能把他惊醒。他想等到恢复身份的那一天,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睡个三天三夜,不担心天突然塌下来,地突然陷下去。同事们的劫难才刚刚开始,他们就要离开故乡,逃往那个陌生的小岛:台湾。级别够高的才能携带家眷,其余的则只能孤身而去,上峰虽然鼓吹这仅仅是战略性撤退,不久将会反攻大陆,但人人心里都明白,,他们这辈子也许都回不到故乡,再也见不到高堂、妻子和儿女,“马革裹尸还”还不算最糟,最惨的是无处可还,那个异乡的岛屿将是他们最后的葬身之处。吴季明看见有几个人呆呆地站在角落里抹眼泪,心中也有几分酸楚。撇开政治立场,他和这些处了十年的同事关系都还不错,总务主任大刘、刑侦科科长老王以及局座甚至是他的好朋友,虽然他们一旦获悉吴季明的真实身份会将他撕成齑粉。

吴季明顾不上安慰那些伤心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悄悄地离开办公楼,小跑着溜进自己的住处,爬上阁楼。他从夹板暗槽里取出发报机,手指轻快、熟练地跳跃着,敲下:羊圈即空,隼欲回巢,请指示。羊圈指的是情报局大楼,马上就要人去楼空,老鹰的捕猎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巢了。

吴季明第五天才收到回电,让他去于次日晌午去开明书店二楼见老唐。老唐明里是书店老板,其实是吴季明和上级之间的联络员。

前去书店的路上,吴季明感觉到五月的春风吹在脸上是如此温煦、轻柔,就像妻子李兰温柔的气息。他和妻子已经四年没见了,儿子三岁了,取名“思鹰”。他就是那只飞翔在远方的鹰啊,不能触摸,只能在思念之中、在午夜无梦的辗转反侧之际或者在一个个宁愿永远不醒的梦中。在儿子的眼中,他也许只是照片上的一个陌生男人,但在他心里,儿子是心尖头的那块肉,想一想就会颤抖。现在好了,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他想着怀里拥着老婆和儿子的情景,嘴角不由自主露出惬意的笑容,那么舒展,就像一朵从地面上升起的兰花。

吴季明脚步轻盈地踏在老旧的木楼梯上,难听的“吱吱”声响彼时却听起来却像欢快的旋律。老唐看见他,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说来了一套仿宋版的《容斋随笔》,叫他去办公室看。

一进里间,吴季明就觉得老唐的脸色不对。干他这行的,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察言观色了。他从老唐的表情里没有读出他预想的喜悦来。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了。

老唐先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说这是刚从杭州来的明前龙井,是李兰托人带来的。吴季明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很香,却烫得难以入口。他已经猜到组织上的意思了,而且李兰也已经知道了,否则她不可能托人送来这么贵重的茶。

果然,老唐说组织上要他继续潜伏,跟随情报局去台湾,将来会有同志从香港通过特定波段的电台和他联系,并把暗语告诉了他。开明书店这个联络点即将撤掉,老唐将赴苏北解放区另有任务。就是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公事公办之后,老唐拥抱着吴季明,哽咽着说不话来。他们两人共事逾六载,默契自是不必说,更重要的是,两人一次次逃过致命的危机活下来,他们不是骨肉弟兄,却是生死兄弟,比亲人还要亲。

魁梧得像个梁山好汉的老唐伤心得像个孩子,吴季明也是泪流满面。吴季明比老唐还要难过,不仅兄弟离他远去,李兰和儿子也再难见到了。

两人以茶代酒,频频碰杯,却很少说话。那时候,语言是多余的。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唐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吴季明。李兰抱着儿子坐在凳子上,背景里有几株开得灿烂的兰花。李兰脸上有笑容,但笑得很悲伤。吴季明想象得到,一旦镜头离开她,她便会把头埋在儿子身上,失声痛哭起来。儿子可能对照相机很好奇,两只眼睛睁得滴溜圆,龇着小虎牙,肉嘟嘟的腮帮上现出两个清晰的酒窝。胖乎乎的左手伸出去,似乎试图去抓相机。吴季明想象自己就是那个摄影师,儿子的手是伸向他的。他伸出食指,轻轻地触摸着儿子的手,然后是脸,然后是妻子的脸。他的手指久久地在照片上流连,他要抚摸每一个细节,记在骨头里。他不能留下这张照片,因为这违反保密守则。

老唐犹豫了一下说,一张照片藏起来容易,要不就带走吧。吴季明缓慢地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派克笔,在照片后面写下:儿子,爸爸爱你,永远爱你。兰,多保重,儿子交给你了。我爱你们。明。

临别时,吴季明断断续续地说,唐兄,帮我照看母子俩,李兰每年生日时,请代我给她买一盆兰花。兰花是我们当初的定情之物。我们结婚时,我买不起戒指,只买了一盆兰花,她父亲是植物学家,爱兰成痴,所以给女儿取名“兰”。李兰长得像母亲,爱好却随父亲,也极爱兰花。不瞒你说,我当初就是用一盆兰花把她从追求者那里抢过来的。后来她对我说,我肯定是个体贴的男人,在狼烟四起的时代,我居然能惦念一个女人的心中所爱。哈哈,仅仅一盆兰花,连戒指都免了,我就娶到一个漂亮老婆,她还给我生了个漂亮的儿子。我这辈子值。唐兄,你说是不是?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还能和她重逢,我要为她盖一个兰花房。那时她只要欣赏就行了,我和儿子负责浇水、施肥、修枝。难怪她喜欢兰花,谁能不喜欢呢?花好看,味道也好闻,花期还特别长。玫瑰有刺,也没有兰花的挺拔脱俗;牡丹太艳,而且短寿。没有什么花比兰花好,真的。

老唐没有插一句话,静静地听着吴季明唠叨。直到他停下来不说了,老唐才开口,老弟,你放心,等你凯旋的那天,我带弟媳和侄儿去码头接你。我保证李兰每年生日都会收到两盆兰花,一盆是你的,一盆是我和你嫂子的。相信哥哥,只要我和你嫂子有口吃的,绝不会少了弟媳和侄子的。再说组织上也一定会照顾好她们母子的,你就宽心去吧。我们等着你归来……说着说着,老唐泣不成声。

吴季明擦干眼泪,洗了把脸,等情绪平静下来,就和老唐告别了。他知道老唐站在楼梯口目送他,可他没有回头。他只能朝前走,前面是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星期后,吴季明站在甲板上,望着熟悉的外滩和望不见的苏北。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他已经流过泪了。倒是他的同事们,一个唉声叹气,泪眼朦胧。总务主任大刘感叹道,还是他娘的不成家好,你们看看人家小吴,孤家寡人一人,要多轻松有多轻松。等到了台湾就地找一个漂亮高山妹子,不要太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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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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