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的女人》卜宁(无名氏)5

塔里的女人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五 章

一片微风的偶然激动可以促成古森林的大火。一片微波的偶然激动可以促成排山倒海的惊涛骇浪。宇宙间的小小偶然常常造成惨绝人寰的大悲剧。对于这种飘忽无定的偶然,我们多半束手无策,事后细想起来,只觉得它异常残酷,异常危险。
我和黎薇的命运,也就被一个“偶然”所决定了。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和黎薇的前途原很黯淡。为了爱薇,为了给她真正觅取幸福,我常常考虑“如果有一个人在各方面都比我强,我是不是该把她托付给他”?我的答复是:该!存了这种心理,我便时时在各方面留意,看有没有这样的人比我更能给黎薇幸福。

密云不雨总是沉闷的,叫人难受的。我和薇的友谊有时正是这种现象。我们越是相爱,我们越想得到更多的爱。我们越是幸福,我们越想得到更多的幸福。这更多的爱与幸福,只有结合才能给我们。只有把“肉”加进去,“灵”才能发出更大的光芒。肉是油彩氛围,没有她,灵的线条在画面上不生动,不强烈。然而一提“肉”,种种现实问题就包围我,阻挠我,妨害我。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我们自然会感到密云不雨的沉闷。

为了打开这沉闷的僵局,我常常想一条新路。

自然,这种沉闷是有间歇性的,经过一度沉闷后,精神上往往会感到一种新的愉快。愉快了一个时期以后,又会感到新的沉闷。

正是在这种沉闷时期,秋天一个下午,一位医院院长来找我,他是我的前辈。平素很器重我,也很扶持我,我们的感情非常好。

寒暄以后,他正式和我谈一件事:说有一个姓方的朋友想认识黎薇,打算托我介绍。

据陈院长告诉我:方某是一个法国留学生。学陆军,现在是××军事机关的上校。他父亲是前清状元,做过巡抚,道台,民国以后,担任参议院议员。副省长,副部长。现任×省民政厅厅长。两个哥哥。一个现在×省创办了三个企业公司,一个任×省某银行总经理,兼×省省委。

陈院长又说:方某为人少年老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久已想认识黎小姐,就是没有适当人介绍。他知道黎是你的学生,和你相当熟,这才托我找你介绍。你能不能帮点忙?君子成人之美。你平素最喜欢替人做媒。这一回非得找你帮忙成全不可。”

听了他的话,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仍保持平静的脸色。我冷静的答复他道:“可以。只要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这一点小事是不成问题的。”这一天,陈院长走后,我一晚没有好好睡。我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幸。而这不幸的主要创造者,将是我自己。

我知道我自己的弱点:只是对别人真正有益,不管是怎样重大牺牲,我都能担负。对普通人如此,对黎薇更不用说。假如这姓方的真比我好,我会无条件的牺牲自己,把黎薇托付给他。

这时我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急于想表现英雄式的牺牲,一方面又感到莫大的痛苦;一方面急于想打破我和黎薇的目前僵局,一方面又有点依依不舍。

第二天,我的矛盾解决了:我见到了方某。陈院长请我们吃便饭,介绍我们见面。

方的身材比我魁梧,相貌比我英俊,风度比我更漂亮。谈吐举止都不错,第一,他就给我一个好印象。这一顿吃完了,我的决定也定了。我想:

“这正是我所理想的托付薇的人。”

无论就家世,门第、财产、资格、地位、政治前途,相貌风度,这个人都比我强得多。也正是黎薇父母心目中的理想女婿,为了薇的幸福,我再不能犹豫了。

特别叫我想下这样大决心的是:这一个时期,我特别苦闷。我常常为了我和薇的前途而烦恼。为了摆脱我的痛苦,我常常梦想有一个理想的男子出现在薇的身旁,代替我,比我更能给薇的幸福。这样,薇幸福了,我也幸福了。

现在,这样理想的男子果然出现了。我素日所缠绕的牺牲决心可以完成了。在和陈院长方君吃饭的这个晚上,我回到家里时,薇已等了我很久。

她看见我回来了,立刻跑过来,抱着我问:“圣,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我怔了许久,终于对她苦笑道:“我今晚办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事?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告诉你,这是一件与你有关的事。”“与我有关的事?”

“不但与你有关,并且是关系你一生幸福的事。”我用很郑重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她的脸色充满惊讶的问道:

“那么,这件事究竟有没有成功希望呢?”

我的脸色仍很庄重:

“这件事大致算是成功了。”

她扑嗤笑起来,紧紧抱着我,给我一个热烈的吻,接着笑着说:“傻子,关系我一生幸福的事,不也就是关系你一生幸福的事?这样的事既然有成功可能,你应该高兴,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沉重?”我把她拖到阳台上。我们坐定了。

我抓住她的一只手,郑重说:“这件事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我现在爽快的对你说明吧!”

接着,我源源本本的把陈院长找我的经过以及和方吃饭的情形告诉她。我又对她详细解释:我和她的前途既很渺茫黯淡,长此拖延下去,只有痛苦、方早就倾心于她,偷偷爱了她很久,现在也正在为爱她而痛苦。于其说三个人同时痛苦,不如让其中的一个——我,独自肩负这担子,让另外两个人得到幸福。他们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

我又告诉她,方的家世门第,经济状况,资格学问,风度言谈,相貌体格,一切一切,如何比我强。她和他在一起,会比和我在一起更幸福。为了她,为了她的父母,为了我的家庭和朋友,为了社会环境,为了我的做人,我和她的友谊必须告一个结束,这结束来得正是时候。

我又说了许多许多,许多许多......

我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希望她听我的。

她听我说完了,突然撒开我的手,跑到客厅里。

我走过去。

她连连摇手,喘息着道:“不,不,你站远点,不要来。......我现在必须静一静。......你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的神色那样沉重,不由我不听她的话。

我回到阳台上,斜倚着栏杆,望着黑暗的家园。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乎在沉,沉,沉到黑夜里,沉到很深很深的黑暗里。

许久以后,我回到客厅里。

黎薇从沙发上站起来,面色苍白,似乎很疲倦。她只对我说了两句话,她的声音很软弱无力。

“也好,你把他介绍给我吧。”

说完这两句话,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两天后,我当真把方介绍给薇。

我请薇,她的父母,以及方,在一起吃饭。席间,我正式把方介绍给他们,但薇对他很冷淡。

另外一天,方又约黎薇一家人吃饭。邀我作陪,这样,他和他们更熟了。
我找了个机会,和黎薇父母长谈:正式把方推荐给他们,说他们曾经托我留意黎薇婚事,我物色了许久,始终没有适当人物,终于认识了方。在我所遇见的人当中,方实在是一个最理想的人。我把他的家世,门第,经济情况,资格,地位,都宣扬了一通。我的结论是:要找这样一个理想的人,实在不容易。我希望他们能郑重考虑一番。

黎薇父母对于方,也似乎早有了好印象。经我这一次长谈后,他们的意思更决定了,他们对于我的鉴别力,是极信托的。

几天后,他们正式请方在家中吃饭,由我作陪。然而,薇对于方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为了拉拢薇和方,第二天,我约他们和一位中法混血的陈小姐游中山陵。我故意和那位混血小姐骑马,让方和薇乘汽车,这样,叫他们多有谈话和接触的机会。

我和陈小姐在路口故意绕了许多圈子,很迟很迟才到达中山陵。到达以后,并不立刻找他们,却在附近畅游一阵,直到天色渐黄昏,估量他们玩得很尽兴了,我才单独去找他们。

找了许多许久,我才在一座树林子里看见他们。黎薇一看见我经过,立即跑出来,连叠大声喊:“罗!罗!罗!等等我!等等我!我们一道回去!一道回去!......”

我站定了。

她跑到我身边,说不出的愉快。好像一只被狼追逐的小羊羔突然遇救似的。
我看出来:方大约已纠缠了她很久,她始终脱不开身。直到我过来,她才能自由。为了不叫方难堪,我装作若无其事的道:“为了么这样急着回去?再玩一会吧!来一次中山陵也怪不容易。......”我的话没有说完,薇已经睁大眼睛瞪着我。匆匆的道;“不,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接着用命令的口吻道:“你送我回去!”她转过身子,对对方点点头:“再见!”不由我分说,她拖着我走了。

我把马交给马夫,和薇徒步走了一节,不久就换了一辆野鸡小汽车回来。在车中,我笑着问她:“今天玩得怎么样?方很不错吧!”

她听了我的话,拿起我的手,把我的一只手指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咬得我痛得几乎跳起来,但我终于忍住了,让她咬。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真想咬下你一块肉哪!”她松了我的手。我紧紧抱住她,柔声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自己吧!”她赌气说,我想了一想:“你是不是指方?”
她仍然赌气道:“除了他还有谁!”

我问:“他怎么样?今天和你谈了一些什么?”她鄙夷的撇撇了嘴道:“哼,这个人可笑极了。”

接着她告诉我,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很清秀,很温和,骨子里却粗鄙极了。一路上,他总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说,他夸耀自己的力气多么大,一拳能打倒多少人。他又说:她如果信托他,将来不再有人敢欺负她,等等等等。

进树林时,他的脸被一根树枝刮了一下,他便说:小姐的胳膊即使再厉害一点,也不会超过树枝的一刮。他绝不怕她。

他还说了许多话。总而言之都是不得体的话。作为一个初交的朋友,无论如何绝不该说这样的话。

听完了,我不禁吃了一大惊:

“怎么,方竟是这样的人么?......”

“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别样的人?”

“他和我在一起,谈话态度倒很懂规矩,极有礼貌。”“哼,规矩!礼貌!......这都是你的功德,这都是你为我的幸福着想。......”

我摇了摇头,喘息道:“我绝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人!......这完全是我的疏忽!......”

黎薇不开口,似乎在沉思什么。我怔怔想着,我越想越觉得可笑。我终于道:“那么,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从今不再提,好不好?”她抬起头,用一种凶狠的眼光扫射我,冷冷的道:“过去了?不再提?......”我从她的眼光里,看见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我微微吃惊问:“你是怎样想呢?你打算怎样呢?......”她摇摇头,只冷冷道:“没有什么......”

我看她的神色不大对。想再问什么,汽车已到达我的门口,我要薇下来,她不肯,她茫然望望我,坚决道:“不,我要回去了。时候不早了。再会。”

......

这一天回到家里,我说不出的懊恼。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最傻最傻的傻事。“我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傻事呢?我有什么必要做这样傻事呢?......”我自言自语着,来回在室内踱着。窗外淡淡新月投来淡淡的光,使室内显得很朦胧。我没有开灯,我让月光照着一切。

踱着踱着,我觉得说不出的愉快和骄傲。我愉快:是因为黎薇失而复得了。我本来想把她奉献出去,现在又回到我的身边,依旧属于我了。我骄傲:因为在我所认识的男子中,确没有一个如我!如我这样真爱黎薇,真体贴黎薇,没有一个男子能代替我对她的爱。没有一个男子值得我把她托付给他。我想:经过这一事件,薇对我更深一层的了解,更深一层的敬重。事实已告诉她,我确实已成为她“最后一张牌”,没有什么人能超越我,压倒我了。

人的心理真是奇怪。当我沉闷时,我想摆脱感情。当陈院长来找我时,正是我感到苦闷时,一种内在的行动叫我想做一件大刀阔斧的事,叫我想牺牲,想成全人,想结束我和薇的关系。现在,这种沉闷期已过去了,我内心又恢复了愉快。我先前的牺牲行为没有乎。我又想念起薇的美丽、薇的智慧、薇的可爱。

“我们的前途虽然障碍重重,但并不是不可以克服的。只要过一个相当时期,等一般人谅解我们的关系后,我们的结合就不成问题了。”

想到这里,我多少有点悔恨:会恨我自己不该在外面隐藏对薇的友谊。尽管我和薇熟悉了三年,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一般人都认为我们不过是师生关系,普通朋友。

“我为什么隐瞒呢?我应该逐渐让外面人知道,我们确实是在相爱,在热爱,爱得不可能再分离。......”

我想,只要我能勇敢点,我们会幸福的。这一次的事件是一个新的转机,它多少影响我对薇的态度。过去我一直用理智来为她的前途打算,现在我却模模糊糊的发现在理智的漏洞。这漏洞究竟是什么。我一时也分辨不清。但我确已开始感觉漏洞了。这感觉,三年来还是第一次。

经过这一次的波折,我坚信我和薇的前途更光明,更有保障。在这一次的波折中,她会更重视我,更了解我的存在价值,样,她会对我产生:更大的信心。这信心就是我们未来幸福的保障。

我相信我们今后会很平静的航过爱情的大海,直到幸福的彼岸,海中再没有惊涛骇浪和暗礁。

我的设想虽然很乐观,但随之而来的事实,却给我一个阴暗的预兆。这半年来,我和薇的感情,本已到了白热程度。我们的住处相距并不太远。我们每天都有一次见面的机会,我找她不大方便,经常都是她来看我,即使人不来,她也会用信代替,报告一天的情形,同时我的复信便托送信人带回去。用信代替人,是一种万不得已,只在大风雨和她有特殊事故时才采用。可能来时,她总来。我的家早成为她的精神与肉体的寄托所,每天如不踏入这寄托所,她的精神与肉体似乎就不能平安。她告诉我:我这幢房子是一个勾魂摄魄的魔鬼,她的魂魄早已被它勾摄住了。无论她走到哪里,就有一条神秘的锁链锁系住她。当她在自己家里或其它地方时,她自觉是一个没有灵性的肉架子,她无论谈笑,散步,看书,只是一种机械的反应,缺少灵性的滋润。只有走进我的屋子里时,她才恢复灵性,由半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我的房子里,特别是在我身边,她感到不可形容的自由,轻松,健全,好像鱼由陆地下了海,鸟从巢中飞上天,风由森林中冲入平原,她每天必须来找我,听我谈,看我笑。呼吸我的呼吸,摸我的手,碰触我的身子。她的生命有一大半是在我身上,只有贴近我,她才感到自己生命的完整,她幻想有一天真能做这房子的女主人。那对她代表一种天堂的日子。目前这个幻想未兑现以前,她先零星透支做女主人的幸福。也算一种不得已的弥补。情形如此,不仅她渴望来,我也期待她来。她多半是傍晚来。一看见太阳快落山,我就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预备了最好的水果茶点。换上最整洁的衣服,站在阳台上守望她,久而久之,这种守望已成为一种规律,一种习惯。每天傍晚,我的期待的姿影已变成空虚阳台的必然点缀。黄昏的暗淡色彩,阳台,我的身形,已是三位一体,这一定期现象,半年来一直毫无变化。靠了这才现象,我们的情感似乎才有了更深的保障。更深的联系。然而,这一现象现在突然发生了一个变化。

自从这一次离开以后,她整整有三天没有到我这里,也没有一封信。

我起初以为她病了,很想去看她。又怕她不是病,而忙着其他的事。不欢迎我去。第三天,我托人带了封信给她,注明要回复,可是她并没有复。

半年来,她接连三天不来,也不给我信,这还是第一次。我预感这不是佳兆,但我又不以为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她最多不过有点小病或小忙吧!我想。我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却抑制不住的有点不安。

第四天,我正准备去看她,她突然来了,这是一个阴沉的上午。好几天来,就有落雨的征兆,但雨始终没有落。银灰色的云彩凝结成一层不透明的固体。没有晴天的美丽鱼鳞形或羊毛形,整个天空呈哑默状态,仿佛是一个含蓄了太多悲哀的灵魂,只有哑默才能表现这灵魂的特点。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阳光。庭园里幽静极了,可以听见叶子坠落的声音,点点滴滴的,像自杀者临跳河以前的最后喘息。窗外,一阵阵秋季的愁怨神秘的袭进来,使我的屋子里失去了往日的明媚轻松,这种怨愁是随动随静的,当一个人的孤独的站在秋窗下时,只要他一感到孤独,这种愁怨就会动作起来,假使一个人并不感到孤独呢,它就会静止下去。

黎薇走进客厅,并不看我,却独自做在钢琴旁边。随便弹着,当她的白白纤手滑动在键盘上时,一朵朵钢琴声飞出来,如一只白鸽子。这些白鸽子不规则的飞翔在室内,给本就暗淡的空气更添了一番凄酸。奇怪极了。她虽然不经意的乱弹,但每一个声音都说不出的哀凉,仿佛是一些无望的呼唤,无望的独唱。

她只是不断的弹,弹,随便弹,她不说一句话,也不望我一眼,像罗丹的雕刻杰作《沉思者》,她低低垂下头,低低的,低低的......

我望望她的脸,惨淡而灰白,没有一丝血色。自我认识她以来,她的脸从没这样难看过,丑陋过,我几乎以为她像神话上的公主,遭了妖妇的魔法,整个脸形被掉换了。

点点滴滴的钢琴声,一次又一次的响起来.点点滴滴的哀怨。也一次又一次的响起来。

由于钢琴声的陪衬,客厅里显得更静了,我们似乎是置身在一个个空寂大山谷里。只听见一声半声涧流声。

一只猫从外面溜进来,轻轻叫了一声,跑到她腿下。她一动也不动。

听着,听着,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肢,用最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道:“薇,你怎么三天不来看我?有什么事吗?你这三天好么?......”

我预期的是她的明媚的笑,接着是这样一个回答:“这三天我很好,一切没有什么,我很偷快,那件可笑的事已经过去了。......”

但她并没有那样笑,也没有这样回答。她的两手离开钢琴,突然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她用那只大大的黑眼睛望着我,望了许久,似乎要投于我灵魂的最深处。在她眼睛里,有许多许多极微妙的东西,这些东西给我的感觉,是超言语超形容的。在这许多微妙东西中,只有一个东西,我可以用言语形容:它叫做“痛苦”。这痛苦纠缠住她的眼光,好像蜘蛛捉住飞虫,不管她怎样努力掩饰,始终是徒劳无功。在这个时候,我如果希望她脸上出现笑容,不啻希望冬天开蔷薇花。

她不开口,用痛苦的眼睛望着我,越望越深沉,她的两手抓住我的手,越抓越紧张。

她这副神情是严重得古怪,我立刻预感到什么不幸,我浑身禁不住抖颤起来。
才一抖颤,我的理智登时拾了头,一种男性自尊心逼我咬牙暗暗想:“哼,我能担负任何人所不能担负的!要来的让它来吧!”

我索性坐在椅子上,把她抱在我怀里,我用火热的眼睛深深注视她,一面注视,一面急促的道:“爱,你有什么事吗?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苍白?这样难看?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你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吧,薇!你放心吧!圣提自信他的肩膀还相当硬,能担当任何人所不能担当的,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吧!”

起初她只摇头,咬紧牙关,一句话不说。最后给我逼急了,终于抬起头来,用一种很凶恶很可怕的眼色望着我,像法官宣判判决书似地,慢慢的,一个字又一个字的,说出下面的话:“我的一切事情都决定了,我们的一切关系,我都告诉他(指方)了。从今天起,我们是完了!”

在说这几句话时,听声音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她的语气坚定极了,态度勇敢极了。她这时仿佛是一个敢死队队员,正拿起一束手榴弹向敌人阵地冲去
听完她的话,像受了雷击,我骇了一跳。有生以来,我从来未这样惊骇过,我没有想到所谓不幸,会严重到这种程度。我起初所预感到的不幸,最多不过是我俩之间的一点障碍,一点阴影而已,我万没想到它是一种死刑,一种末日。在这死刑与末日下,一刹那间,我只觉得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一切都空了。在一阵奇异震荡下,我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完全昏迷过去。但我咬了咬牙关,仍勉强压抑住情感,一面苦笑,一面用九牛二虎的力气挣扎着说出下面一句话:“决定得这样快吗?”

她的眼睛死死瞪住我,灰白脸上显出残酷的线纹,下了最大决心道:“我必须很快决定!我不能再迟疑了!”我痴痴望着她,有点失神落魄道:“也好!......我恭贺你......什么时候举行订婚礼?......”“两星期以内”。“唔!.....”沉默。

室内比寺院还静。不知何时起,那只猫已悄悄由她腿下溜走了。一阵冷风从庭院中吹进来。蓝色绸窗帷轻轻摆动着,卷起小小的蓝浪,这冷风渗透了静寂的空间,也渗透了我的灵魂。我不禁轻轻打了个寒噤。接着,我内心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反动。我突然冷静的望着她,冷静道:“你以为我会痛苦吗?”她用严厉的眼色面对面望着我,用同样冷静的声调说:“你以为你不会痛苦吗?”“是的,我不会痛苦,我只有高兴。”我很冷静的说:“你早就知道,我介绍这个人给你,就为了给你幸福。只要你能幸福,我就会痛苦。幸福在你身上与在我身上是相同的。”

听了我的话,她突然撒开我的怀抱,跪倒在我面前,伏在我身上,放声大哭了。
“圣,圣,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决定得太快了——我决定得太快了。......”

一边大哭,一边说。

“希望你的幸福也来得很快!”我慢慢的说。当我说完这句话时,我几乎想抱着她痛哭一场。我要一面哭,一面向她大声喊叫,说出最内在的思想。可是,我既没有哭,也没有喊叫,一种说不出的固执叫我眼泪往肚子里流,叫我撑起平静态度,叫我保持为人的自尊。我必须平静,必须自尊,必须克制感情,要不,我会马上受到最深的惩罚。

她哭着,越哭越凶,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裤。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道:“薇、薇、理智一点,理智一点,理智一点!......”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温柔给她擦眼泪。她突然站起来,一面滴着眼泪,一面冷静的道:“好,我答应你:不哭了。”她用手擦干眼泪,极冷静的道:“好,我现在成全你的愿望。你要我嫁给他,我就嫁给他。你要做人,你要为我牺牲自己,我就帮助你做人,帮助你牺牲自己。......放心吧!我今后要变成一块石头!”

“何必这样呢?......我们今后不仍是好朋友吗?”

她喃喃着,声音仍然很冷酷:“哼,朋友,......朋友......朋友......”

室内空气越来越沉闷,我全身像被禁锢在不透气的罐头里。我终于站起来,无可奈何的道:“房子里太沉闷了。薇,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她坚决摇摇头:“不,我要回去了。再见。......”她果真向外面走去。走到楼梯口,忽然又回过来,站在客厅门口,冷冷望着我,像一尊冷冷的石像。

我怎么形容她这时的脸色才好呢?我没有一句话能形容。我没有一个字能形容。科学家说,太阳里面现在已发生黑点,这黑点一天天会扩大,直到毁灭为止。薇现在正像那充满黑点离将毁灭只有一两秒钟的太阳,给人以火焰将完全熄灭黑暗将完全开始的可怕感觉。她的眼睛与脸色告诉我:“我身上所有的火将要完全死了,黑暗与冰冷将完全占有我!”

她用那双又深沉又神秘,又强烈又古怪眼色望着我。突然用一种悲惨绝顶而又极冷酷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六年以前,在与你认识见你第一面的那一晚,我的印象是: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人,六年以后,在与你离别见你最后一面的今天,我的印象依旧是:你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人!”

说完这几句话,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下了楼梯,刚走出大门,(我听见大门的开关声),我立即昏倒在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昏倒,也不知道醒来以后会不会再昏倒。我只有一个感觉:心痛极了,无法形容的痛。

在我四周,是模糊的黑暗,夜大约早已来了,我昏倒在地上至少有两个钟头,两个仆人都出去了,家里没有一个人,我独自被留在黑暗里,我不想打开灯,我憎恶光亮。光亮只是一种欺骗。只有我四周的黑暗才是真实。我静静躺在地板上,浑身疲软。一动也不能动。千百种思想冲洗着我,像河流冲洗河床,我所有的理智与感情似乎都被冲洗完了,剩下来的只是痛苦与空虚。

一个意识在鞭打我,这意识是:薇走了!是的,薇走了,永远永远走了,不再回来!六年来的爱,六年来的回忆,六年来的哭与泪,六年来的甜蜜与辛酸(幸福的酸辛),都去了,永远永远去了,不再回来!

当我获得薇时,我绝没有想到会永远失去她,更没有想到失去她是这样可怕。“薇永远走了!”,这一意识才发生了几分钟,我就感到几千年的惩罚。这惩罚压得我喘不过气,压得我发痴发傻,压得我如醉如狂,......

啊,薇,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从今以后,我再没有你的笑,你的泪,你的拥抱,你的温柔,你的甜蜜。从今以后是一条孤独的影子,鬼似的在人间飘、飘,飘,飘,飘,飘,飘,飘......

啊,薇,哪里是你的头发?哪里是你的眼睛?哪里是你的脸,你的手,你的影子?

啊,薇,你真就永远去了,一去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不再回?

.....

我内心大声喊着,但这喊声毫无反应,反应的只是四周的黑暗,又冷又可怖的黑暗!

我坐起来,双手撕扯着头发,嘴唇狠狠咬着牙齿。......

我沉思。

我有大冲动,想去找薇,把她抓回来。

但我终于只能苦笑!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自尊心像一条火焰,从我心灵里冲出来。我必须自尊,我必须担负一切痛苦!我必须牺牲自己!我绝不能向任何力量屈服!绝对不能!绝对不能!绝对不能!......

三十分钟后,我到玄武湖,在船上盘桓了一夜,一遍又一遍的奏着“卡发底那”。随着琴声,眼泪像雨水似地滴落在衣襟上。

第二天,我没有通知任何人,到栖霞山住了两个星期,在这两个星期里,我什么事也不做,只让自己的心咬啮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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