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曲波在“文革”中 作者:林晓文


1957年《林海雪原》出版,在全国引起轰动。1963年初,小说的作者曲波以上校军衔被部队召回,派他去南海要塞部队体验生活,两年后又回到以前工作的第一机械工业部,仍担任原职。


“文革”风暴才初露端倪,曲波的日子就已经很艰难了。人们以为,取材于《林海雪原》的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正在热演,原作者绝不会受到冲击。但1966年6月的一天,一机部的职工惊异地发现,第一批被揪出来的两个人中,竟然就有这位当红作家,另一位是总工程师沈鸿。


在被揪斗的对象中,曲波无疑是重量级人物,他一下子就被扣上4顶大帽子:“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文艺黑线急先锋”,外加一个“牛鬼蛇神”。
 

批斗他的时候,到会的人特别多,因为事先知道批斗对象是《林海雪原》的作者,大家都想看一看能写出如此轰动作品的作者是什么样子,连其他部委的人也来凑热闹。


战争年代曲波负过重伤,是二等甲级残废军人,被批斗时,由于他“顽固不化”,不承认自己有什么“罪行”,因此要承受比别人多的痛苦。他因伤致残的脚一种姿势站不了多久就必须活动一下。每当这时,造反派就上前呵斥:“不准动,再动就对你不客气了!”曲波只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运动”初期,台下经常有人小声议论:“想不到书生样的人竟然带部队剿过匪,而且小说写得那么感染人。”“这么一个弱小的瘸子,怎么会是‘急先锋’、‘走资派’呢?”
不久,继曲波之后,一机部的部长、司局长们也都陆续被揪出来了,曲波除了单独挨斗外,还经常成为部长们的“陪绑”。


回到家后,筋疲力尽的曲波依然气愤难平,他想不通,他的作品怎么都成了毒草了?


《桥隆飙》和《山呼海啸》都是曲波实际战斗生活的再现,而且与《林海雪原》一样是倾情之作,“毒”在何处?但随着“文革”风暴在全国漫延,曲波逐渐平静了,他经常对夫人刘波说:“我们只能静观与思考。”


当时,曲波的长篇小说《桥隆飙》虽然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开始印刷,但他对该书面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一天,他的同事、一机部的保卫处长李中华来到曲波家说:“老曲呀,你写的《桥隆飙》现在社会上有不少人在传阅,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听说江青已明确说了这部书是大毒草。”曲波听后感到很奇怪,“这本书的确已经在印刷,但至今也没有发行啊?”李中华告诉他,他得到的消息绝对可靠。


不几天,曲波夫妻俩偷偷来到著名作家管桦家。管桦告诉他们,《桥隆飙》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印了10万册,但尚未发行就被江青知道了。江青调去几本,读后结论为:“这本书是一株大毒草。不准出厂,就地销毁!”印刷厂随即便将所有成品书用卡车运到造纸厂化成纸浆。管桦的儿子在造纸厂工作,偷偷地带出100本,还有些工人也偷出去不少,在社会上传阅开了。管桦说:“要有个思想准备,谁也说不好这场运动究竟要搞成啥样子。”
 

管桦送给曲波一本成品《桥隆飙》,“作个纪念吧!”曲波摩挲着这本飘着油墨香的新书,心情激动无以言表,一个劲儿地谢老朋友。



1967年9月,曲波在北京26中上学的大儿子曲晶晶,因办《星星之火》校报,写了反对江青“文攻武卫”的传单,被康生点名抓进了监狱。曲波夫妇俩都在受批判中,直到刘波的弟弟去26中找外甥才获知消息。这时已是冬天,孩子是穿着单衣被抓走的。夫妇俩赶紧买好棉衣棉被,由曲波送去。曲波那天特意换上军装,瘸着腿,找了很多监狱才找到关儿子的地方。看管的人说:“放这儿吧,我们给你送进去。”曲波口气很坚决,说:“不行!我必须看到儿子的亲笔收条。”直到看到儿子的字迹,曲波才放下心来。儿子被关了一年多才放出来。


孩子们那时都没有参军资格,除小女儿留在身边外,其他3个孩子都上山下乡了。大女儿淼淼在中国医科大学只上了一年预科,就下放到农村医疗队去了;大儿子晶晶后被下放到陕北农村插队;小儿子磊磊在北大荒插队。


一次批判会上,有人说曲波曾受到过苏联领导人接见,是地道的修正主义分子,还质问他:“你离赫鲁晓夫之流还有多远?”曲波答:“不远。开会时他就坐在你那位置,我们还交流过,可惜我不会俄语,他咕噜些啥我一句也没听懂。”引得全场一片哄笑,弄得主持人十分尴尬。


1969年9月7日傍晚,一机部来人到曲波家,说要接曲波去值夜班。刘波不放心,对来人说:“告诉我去哪里,我好送晚饭。”来人什么也不说,就把曲波推上一辆车带走了。到了一机部门口,曲波又被转到另一辆车里。上车一看,空军司令吴法宪在里边坐着,曲波就问:“吴司令,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吴法宪不动声色地说:“不是我找你,是江青同志找你。”


小轿车在西郊兜了好长一段路才转到钓鱼台江青住地。江青见了曲波,一开始很热情地问他的情况。曲波说孩子们插队去了,他在干校学习。江青说:“哎呀,曲波同志,让你受罪了,我也没能帮你。听说你参加辽沈战役还负了伤,重不重?站起来走走让我看看。”曲波站起来走动了一下。江青又示意曲波坐在她身旁,曲波装着没注意,拣了一个离江青远一点的沙发坐下。江青又问他会不会骑马,曲波回答:“战争年代,部队营级以上的干部都骑马,我当然会骑了。不过1948年负重伤残废后,1950年转业到地方,多年不骑了,腿不好,现在更不能骑了。”曲波说这话前就注意到,外面空地上,有几个江青得意的文体界当红者正在遛马。


江青接下来说:“你写的几本书我都看了,虽然是毒草,但是可以看出你的创作才能。你参加过辽沈战役,我调了几个小将,你带一下,写写辽沈战役。怎么样?”
曲波略一迟疑,回答说:“辽沈战役,我只是以普通基层指战员的身份参加的,仅是团级干部,没有接触过战役统帅部门,没有这方面的生活。”
江青沉吟了一下说:“你不了解高层统帅的情况,可以让你看当时中央和林副主席的电报。”
曲波说:“只看电报是写不出东西来的,我的文学水平实在太低。”
江青有点不高兴了,“听说你曾经想过写辽沈战役,是不是?”
曲波说:“我曾经想写辽沈战役,也写了个提纲。但我要写的是战斗部队执行上级命令如何作战的故事。后来听说沈阳军区已有人写,我也就撂下了。”
江青说:“你把那个提纲给我送来,我看看。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对了,后天有场样板戏演出,你也来看看。”
 

曲波回到家已经深夜12点多了,刘波一直在等他的消息。听了他被接见的经过,刘波说:“你能推掉太好了,太对了,我们不上她的圈套。”接着,俩人商量把过去写的辽沈战役的提纲给江青寄去,可不知地址怎么写。曲波说:“这好办,咱们把提纲装入信封,写国务院周总理转江青收,让孩子送到中南海北门,交给站岗的哨兵送上去。”
 

第三天,曲波按江青指示到人民大会堂小礼堂看样板戏。演出后,江青问曲波:“看了戏,有什么感觉?”曲波答:“很好,这是京剧的再创造。”江青说:“你的书要按照这个戏修改。”见曲波没吭声,江青又追问:“能不能改?”曲波说:“我现在还在接受审查,思想水平、写作能力都没有提高,我需要先好好学习,待提高后再考虑改不改、怎么改的问题。”
 

虽然回绝了江青,但曲波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第二天上午10点多钟,原牡丹江军区曲波所在二团的指导员,时任38军政治部主任的姜国政来曲波家中,进屋先申明只是路过看看老政委。姜国政转告曲波说,有个江青身边的人在38军蹲点,此人说,曲波“这个人很坏,不识抬举”。
 


曲波是二等甲级残废军人,按当时的最高指示,他可以不去走“五七”道路,不下放进行劳动改造,但在系统内还是给他派了活儿。开始时他和挨斗的人一起扫院子、扫大街,后来让他到食堂劳动。人家问他会做什么,他说什么也不会做,就分配他卖粥。每天回来刘波都看到他满衣襟的粥渍,他说他给人家盛粥时都是满满的,瘸着腿端到窗口时就撒一地一身,没办法。过了几天,厨房师傅说:“老曲呀,你把稀粥撒在衣襟上没事,可撒在地上,我们走路都得小心滑倒。以后别卖稀饭了,你就负责往笼屉里摆馒头吧!”他答应了,让师傅先做给他看一下。转天,师傅叫住他:“老曲呀,你摆的馒头蒸出来都没人敢吃!你看,每个馒头上都有5个深指印,怎么搞的?”曲波说:“怕拿不住,捏得紧了些。”大家就笑他。后来让他到窗口卖小菜,一周下来赔了钱,他承认有时忘了收,只好自己补上。大师傅又把他退回军管会了。


军管会的人找曲波谈话说:“照顾你是残废军人才放到食堂,可人家说你什么也不会做给退回来了,怎么办?要不你去南口一机部农场劳动改造吧,做不了重活就做轻活,但不劳动就是修正主义了。”此后,曲波就到农场剪果树。他对这活儿挺感兴趣,还请假回京买修剪果树方面的书认真阅读。
 


漫长的10年“文革”终于结束了,曲波得以平反昭雪。1979年,他的《桥隆飙》和新作《山呼海啸》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此后又写了一部反映火线办医院的长篇小说《戎娥碑》。


1983年,曲波从铁道部工业总局副局长的岗位上离休。不久患上了糖尿病,70岁以后连续住院5次;这期间老伴儿刘波也因病做手术,两人的离休金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林海雪原》出版时,曲波将全部稿酬都捐献出去了。以后,该书陆续被译成8国文字,在海外引起轰动,而自称“业余作者”的曲波却没有再得到任何稿酬。


2002年6月27日,曲波病逝。7月4日,刘波与家人举行了极其简短的告别仪式,随后送八宝山公墓火化,没有开追悼会。
(责编何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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