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从监狱回靳凡办公室的路上,她坐在汽车后座上,眼睛看着前车窗闪过的街上的汽车和行人,心潮翻涌。四年之后重新见到明宵,看到明宵消瘦的样子,她觉得很心疼。在探视室里见到明宵的那一刻,她看见了明宵眼里的泪水,她的眼泪也几乎要掉下来了。隔着玻璃墙,她把手贴在明宵的手掌上,那种久已忘怀的感情一下又冒了出来。这些年来,虽然她一直否认自己还喜欢明宵,但是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却在那一瞬涌上心头。她记得隔着玻璃墙看着明宵,眼睛几乎无法从他的身上离开。从明宵的黑黑的瞳孔里,她看到一种温柔,一种悲伤,一种留恋,一种心碎。她看得出来,即使身在监狱,即使时光阻隔,明宵依然还在爱着她。
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神有些发呆地看着路边闪过的一颗颗老榆树。上下班的时刻,马路上熙熙攘攘,行人和车辆如潮。当着司机的面,她和坐在身边的靳凡都没有说什么。轿车在马路上缓慢地行驶着,车里弥漫着一股沉郁的空气。司机把车上的收音机打开,里面飘出了一个女人的歌声:“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好像初次的舞台,听到第一声喝彩,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经过多少失败,经过多少等待,告诉自己要忍耐。。。”
听着收音机里飘出来的风飞飞的这首歌,她的眼泪几乎又迸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歌中的那个人,身在聚光灯下却依然感到形单影只。当年的青春已不在,当年的情怀早已更改,而当年的那个人,却还在一往情深的爱着自己。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从来没有真正地爱上过一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地为一个人伤心落泪过,除了明宵。如果要是没有那道玻璃墙阻隔,她想她在探视室里一定会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扑到明宵的怀里,就像那次在纽约百老汇剧场前重逢,和在天安门广场的坦克边上重逢一样。
车在一处修路的地方颠簸了一下,她的头磕了一下车窗上的框角,蓄积在眼眶里的泪珠一下顺着脸颊落了下来。靳凡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把身上带着的一块手绢递给了她。她用手绢拭去泪水,手摸了摸头,觉得有点儿麻木,一点儿也觉不出疼来。她把手绢还给靳凡,抽了一下鼻子,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一下。
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哭,跟个小孩似的,靳凡把手绢放回兜里说。早知这样就不让你去了。
她低下头,想着离开监狱前最后发生的一幕,心里担心着明宵。她知道明宵一定是心里极其难受,才会失态,才会狂怒地要出去和去抓狱警的脖子。她从来没见过明宵这样发狂过。她不知道狱警把明宵带走会发生什么。她听说过牢房发生的许多黑暗的故事。他们会不会回去狠狠揍明宵一顿?他们会不会把明宵铐在一个铁椅子上不让他睡觉?他们会怎样惩罚他?想到此她有些后悔,也许不该把明宵母亲的病情告诉明宵。毕竟,关在监狱里的明宵什么也做不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现在她开始有些明白明宵父母的心情了。想到这四年来明宵在监狱里吃得那些苦,她的心里更难受了。
汽车分开人潮汹涌的街道,按着喇叭拐进了拐进院门,停在中芭主楼前面的灰色水泥台阶前。她跟着靳凡下了车,依然觉得有些神情恍惚,上台阶时差点儿被台阶拌了一个跟头。推开中芭主楼的大门,沿着宽敞阴凉的走廊走向团长办公室,楼道里有几个人经过,跟靳凡打着招呼。有一个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女人认出了她,在楼道边上停住脚热情地说:
唉呦,这不是靳曦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没听清对方说什么,只是看着对方面孔上张合的嘴唇,机械地点着头。
昨晚刚回来,靳凡替她回答说。从西安来。
病了吗?看着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女人仔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问。
旅途疲累,身体可能有些不舒服,靳凡说。
呦,那赶紧好好休息吧,有空来看我们啊,女人跟她挥手再见说。
走进靳凡的大办公室,她一屁股坐在面对门口的长沙发上,觉得身体十分疲乏。靳凡走到靠墙的一个桌子边,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到她面前。她推开了靳凡的手,指着电话说:
我给泽宁打电话。
不着急,靳凡把水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说。先歇歇,缓缓劲儿再说。我看你情绪有些不稳定,先安静一下再打。
不行,我现在就要打,她说。
靳凡走到门边,把办公室门关上,然后把办公桌上的电话扯着线拉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放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拿电话机,靳凡按住她的手说:
跟泽宁好好说,千万别发脾气,还有,先别告诉泽宁你见了明宵的事儿。
我知道。她点点头说。我会跟他好好商量,不会发火。
靳凡松开了手,弯腰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她看了靳凡一眼,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拿起了电话机,手有些哆嗦地拨通了徐泽宁办公室的电话。
我找泽宁,她对接起了电话的秘书说。
徐省长在会议室开会,秘书听出了她的声音说。
你告诉泽宁,我有重要的事儿找他,她尽量用平缓的口气说。让他会一完赶紧给我回个电话。我在中芭团长办公室,他知道电话号码。
好的,我这就去,秘书毕恭毕敬地说。
她放下电话,有些焦躁地对靳凡说了句开会呢。靳凡点点头,下巴向着水杯的方向努了一下。她机械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又把水杯放下。
要不然明天再给泽宁打吧,靳凡说。我看你情绪不好,心神不定,不如好好休息一下,睡个好觉,明天再跟泽宁说,反正也不在这一两天。
不,她摇摇头说。今天不讲,我睡不着。
我去趟厕所,靳凡说。这就回来。你先坐着,有电话也别接,等我回来再接。
靳凡起身走出办公室的门。她皱着眉,两只手扶着头,手指插到头发里,低头沉思着。必须要把明宵从监狱里弄出来,但是如果泽宁不答应,怎么办呢?她知道徐泽宁的脾气很大,如果徐泽宁不愿意做的事,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结婚后她跟徐泽宁有过几次口角,徐泽宁说得她很厉害,口气既陌生又粗暴,让她觉得徐泽宁一点儿也不爱她了。虽然多数情况下,事后证明徐泽宁讲得是对的,但是她依然觉得很委屈,很窝心,有时被气哭了。每当他们这样吵架的时候,她都对徐泽宁有一种怨恨,觉得徐泽宁当初的甜言蜜语都是哄她的,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徐泽宁脾气大,有几次很倔,把她说哭了也不哄不理她。她自己觉得委屈又难受,但是还是忍了,过后自己主动跟徐泽宁和好,因为她觉得自己离不开徐泽宁。当徐泽宁把她说哭了,又不理不哄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赤裸着被扔进了一处黑暗而寒冷的冰窖里,浑身发冷,无依无靠,一点儿安全感也没有。这种时候她都会怨恨徐泽宁,也恨自己被人一哄就跟人走了,那么年轻就放弃了芭蕾,放弃了事业,结婚太早了。有时她觉得徐泽宁一点儿也不需要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徐泽宁的一个累赘,觉得自己太笨太傻。
但是每当徐泽宁事后一哄她,跟她一亲热,她又回心转意了,有时破泣为笑,觉得徐泽宁还是爱她,需要她的。为了让徐泽宁开心,她自己尽了很大很大努力来满足徐泽宁,无论生活上还是事业上。无论徐泽宁要她做什么,怎样做,她都是即使委屈自己也按照徐泽宁的想法去做。徐泽宁在外人面前总是很尊重她,很绅士,说自己是妻管炎。每当其他女人用羡慕的口吻夸他们是模范夫妻的时候,她心里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她不敢把跟徐泽宁吵架的事儿告诉自己的养父,也不愿意告诉靳凡。每当这时候,她都希望自己能有个兄弟姐妹,可以聊聊,吐吐槽。她有时跟齐静谈一些,但是也不敢谈太多细节,因为她发现齐静嘴不严,有时会把她的事儿给八卦出去。
靳凡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看见她依然坐在沙发上手捧着头,看着眼前的玻璃杯发呆。
泽宁来电话了吗?靳凡问她说。
啊,还没有。她吓了一跳,把手从头上放下来说。
那我们继续等,泽宁这会儿该下班了。靳凡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重新坐回单人沙发说。
她把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另一只胳膊,问靳凡说:
监狱那些人会不会回去虐待明宵啊?
不会,靳凡摇头说。所长我们托人打点了,一直对明宵很照顾,底下人也不敢怎样明宵。再说,这所监狱是北京市的模范监狱,狱警素质不错,对犯人没那么凶。
靳凡这样一说,她感觉好了一些,心放宽了一下。至少明宵在监狱里不会受很多虐待。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电话,问靳凡说:
您说,泽宁会放明宵吗?
我觉得会吧,靳凡说。泽宁不是很坏的人,再说这件事也是他不对,他想教训明宵一下,但是反应过度。他理亏,所以他一直瞒着你,不让你知道。现在明宵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四年了,这个惩罚够严重的了,而且你知道了,找他,他没理由不放明宵。
可是如果他不放呢?她依旧有些担心地问。他脾气很大,也拧,我都很怕他,平时家里有什么冲突,都是我让着他。
小曦,我了解你,你是不会撒娇的人,靳凡说。你只能耐心地跟他讲理。明宵飞回来,是自找苦吃,但是泽宁不能就把人给弄监狱里去,这件事儿,放到哪里也说不过去。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下,等会儿泽宁跟你通电话时,你一定要有理,有利,有节,别说气话,也别说过头的话,别因为这件事伤了你们夫妻感情。明宵再怎么说也是外人,别为了一个外人伤了你们夫妻的感情。
可是我已经觉得伤了感情了,她说。我真没想到泽宁会这样,都不敢相信他了。如果将来我有什么事情,他会不会也对我这样啊?
瞧你说的,靳凡笑笑说。你最了解泽宁了,泽宁是那种人吗?
谁知道呢?她说。我只觉得好害怕。
电话铃猛地嘀铃铃响了,她淬不及防,被电话铃声吓得身体哆嗦了一下。刚才一直盼着响的电话,此刻突然响起来,她却有些不敢去接了。靳凡扬起眉毛来,下巴努了一下,示意她接电话。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有些害怕地拿起了话筒。
小曦,你找我有事儿?徐泽宁的声音在话筒那端响了起来。是你爸那边有什么问题吗?要是有问题,我马上给医院打电话。
不是,她摇头说。我爸那边还可以,医生说恢复得不错,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徐泽宁说。我还以为你爸那边怎么了呢,吓我一跳。那一定是靳团长找你跳芭蕾吧?你在他办公室,是不是他想让你回中芭跳舞啊?
也不完全是,她说。他是要我回来跳《天鹅湖》,因为原定演主角的小张被车挂了一下,腿上打了石膏,无法继续排练。我说要跟你商量商量再说。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跳吧,徐泽宁痛快地说。这些年在西安,虽然你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你放不下芭蕾。《天鹅湖》是最经典的芭蕾舞剧,演出《天鹅湖》也是每一个优秀芭蕾舞演员的梦想,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非常想去演,何况,中芭有难处,你也该去帮忙,毕竟靳团长是你生身父亲啊。我也希望你能圆这个梦。跳吧,我支持你。
徐泽宁这么一说,她突然觉得很感动。她一直担心徐泽宁不会同意让她再去跳芭蕾,现在徐泽宁不但不阻拦她,还支持她,鼓励她,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徐泽宁怎么一下变得这么好了呢?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靳凡。一直坐在单人沙发上听着的靳凡满意地对她笑了笑,点点头,伸出了大拇指。
可是排练加演出,要好几个月呢,她说。排练一个月,演出还要有两个月,演完了就该新年了。这么长时间不在西安,你一个人在那里,行吗?
当然可以了,徐泽宁说。你不用担心我,我这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的。当初让你离开舞台到西安来,我也挺后悔的,把你的事业都给耽误了。其实,还是应该多为你考虑考虑,支持你事业的。芭蕾舞演员能演出的黄金年龄就这么些年,我们一辈子长得很。我后来想开了,趁着你年轻,再跳几年芭蕾吧。等你跳不动了,那时我们再天天在一起相守好了。
真的吗?她很意外也很感动地说。泽宁,你真的能让我在北京跳芭蕾,一直跳下去?
其实还是挺舍不得让你离开我的,徐泽宁说。不过我不能太自私了,为了我自己的事业,让你放弃你的事业,这样也不太公平。我现在得在西安,不能走,不能让人看笑话或者以为我被挤兑走了。等过了这一段,我就想办法调回北京去,那样我们双方的事业就都可以兼顾了。从去西藏到现在,我已经在外地工作了将近十年了。一转眼,爸爸妈妈也都老了。我回北京,也可以多陪陪他们二老。我妈也挺想让我调回北京去的。你就当先回北京吧,过一段我也就会回北京去的,那时我们就又可以团聚了。
刚才她还有些怨恨徐泽宁,现在徐泽宁这么一讲,她的怨气全消失了。徐泽宁不但同意让她跳《天鹅湖》,而且还同意让她继续在北京跳芭蕾,简直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看着电话,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不敢相信。
如果这样就太好了,她说。相比起西安,我还是更喜欢北京一些.
不过你少年宫那边需要提个辞职报告,让那边也好及早安排人代替你教课,徐泽宁说。
那自然,她说。可以让齐静先帮着多带一段课,或者让齐静帮着推荐个人,她们歌舞团有很多舞蹈演员可以当老师。
这样好,徐泽宁说。做事情要有始有终,不可以太任性。离十一《天鹅湖》首演只有一个月了,这么短的时间,你觉得你能胜任吗?
时间是比较紧迫,她说。虽然《天鹅湖》里面的舞我基本都会跳,但是也需要好好排练,一定会很紧张。
那你就好好在北京跳你的芭蕾,徐泽宁说。不用担心我,我这边会很好的。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先挂了,晚上还有一个应酬要去参加。
泽宁,等等,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靳凡说。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对我非常重要。
小刘,你让司机在门口等一下,我待会儿下去,徐泽宁在电话对秘书喊了一声说。小曦,什么事儿啊,对你这么重要?
你能把明宵给放了吗?她略停了一下,问徐泽宁说。
电话那边沉寂了。过了一小会儿,徐泽宁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带着一种很不快的语调。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
别瞒我了,泽宁,她的语气带着一些不满说。明宵被关在监狱,已经服刑四年了,是我爸告诉我的。泽宁,我知道这件事儿跟你有关。过去的事儿,发生了就发生了,我也不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也不想问。我知道他是因为我入的狱,你要是能把他放了,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儿,以后也不会再提起。
别人都可以,但是明宵,我做不到。徐泽宁沉默了一下说。
为什么?她有些着急,声音也提高了一些说。你本来就不该这样做,还一直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因为我爱你,徐泽宁的声音也提高了说。明宵他一个小流氓几次三番地缠着你,我忍了他好久了,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才这样。我对他算是客气的,这样的人,不教训他一下,他还会继续纠缠你的。
听见徐泽宁管明宵叫小流氓,她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她不想跟徐泽宁纠缠这些。她看了靳凡一眼,看见靳凡做了一个手势,把右手往下压。她知道靳凡是在提醒她不要着急,要压住火。
泽宁!我是你的女人啊,她说。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会一直跟你走下去,我不会跟明宵有什么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我信不过那个小流氓,徐泽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怒。你看着好了,他不会放弃你的。
信不过明宵,难道你信不过自己吗?你各方面都比明宵强多了,她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说。泽宁,谁也不会把我从你身边诱惑走的。明宵跟我,那都是过去了啊。我跟他,早就没有交往了。不论他怎样,我也不会再对他动心的。把他放了吧,我知道你打个电话就行,我求你了。
不行,徐泽宁口气不容置疑地说。他罪有应得,要服满刑才能出去。
泽宁!你,你怎么能这样?她的脸因为生气而涨红了说,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什么叫罪有应得?王丹才判了四年,明宵他怎么了,能被判十四年?他不就是因为喜欢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想想,我们都结婚五年了,在西安也一起住了四年了,我爱的人是你,嫁的人是你,不是明宵。我们还想要生个孩子,我早把明宵都忘记了。放了他,让他回美国去拍他的电影去,何苦要让他在监狱里继续待十年呢?他已经待了四年了,难道还不够吗?再说,他母亲得了肝癌,就要去世了,他是家里的独子,你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在监狱里多伤心,看着他发狂的样子我都觉得特别难受 ---
坐在她旁边单人沙发上的靳凡猛地欠身过来,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看着靳凡变形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话已经说出了口,不能收回去了。
你在监狱里见到明宵了?沉默了一秒后,电话那边传来徐泽宁惊愕的声音。
嗯。。。她有些怯弱地对着话筒回答说,声音一下低了下来。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见的明宵?徐泽宁追问她说,声音显得极其恼怒。
刚才,她有些不安和惊恐地说。
我前脚离开北京,你后脚就去见那个小流氓了?
听见徐泽宁说出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也一下急了起来。她觉得浑身血液在往上涌,脸涨红了起来,手哆嗦着,对着话筒提高声音说:
泽宁 ---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你什么意思?你说话好听点儿行吗?
不是吗?徐泽宁嘲讽地反问她说。
她又羞又急,一时语塞,张着嘴,对着话筒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以前曾经有过什么约定,你还记得吗?徐泽宁听她不说话,口气严肃地问她说。
她看了一眼靳凡。靳凡又在把手往下压,示意她别跟徐泽宁吵。
记得。她停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以后不能见明宵。泽宁,原谅我,是我不对,我不该去看明宵,我当时听说明宵在监狱之后,特别冲动。但是,明宵是因为我在监狱里待了这么多年,要是他不能在母亲去世前见他母亲一面的话,我一辈子都会很内疚,一辈子都会怪你害了他,那样的话,我们以后怎么能幸福呢? 泽宁,结婚以后,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我这次认认真真求你一回,看在我的份儿上,把明宵放了吧,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四年了 ---
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就好,徐泽宁冷冰冰地打断她的话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别在我面前提明宵这两个字,我烦。对不起,我得走了。
电话里传来咔嚓一声挂上电话的声音,随后传来断线的嘟嘟声。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电话,嘴张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几秒钟,她放下手里的话筒,抬起头来看着靳凡,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靳凡摇了摇头,手无奈地做了个手势,从兜里掏出手绢来,递给她。她用手绢擦着眼睛,突然忍不住咧嘴大哭了起来。
怎么办啊?她哭着问靳凡说。这回泽宁不会放明宵了。我太笨了,怎么一下把见了明宵的事儿给说出来了呢?
靳凡抬起了一只手指,举到眼前,像是要说什么,随后又放下了手指。
没关系,我们再想办法好了,靳凡安慰她说。别哭了,这也不怪你,你不说,泽宁以后也会知道的,还是告诉了他好。我认识北京市一副市长,多年的老交情了,前天还一起吃饭来的。这半步桥监狱归北京市管辖,我先找找那个副市长,让他给所长打个电话,先让明宵去见见他母亲,然后再给他减刑。只要泽宁不阻挠就行。
她止住了哭,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把手绢还给了靳凡。
泽宁不帮忙也就算了,如果再阻挠,那就太说不过去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如果那样,就是人品太有问题了,跟这样的人没法儿生活在一起,我只能跟他离婚。我过去总觉得离不开他,现在想想,谁离了谁不能过啊?我以后好好跳我的芭蕾就行了。
别说气话,靳凡把手绢收起来说。小曦,以后无论生气也好,吵架也好,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跟泽宁说离婚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可不是轻易能说的,记住了。
嗯,知道了,她点头说。
喝口水,消消气,靳凡把茶几上的水杯推给她说。
她摇摇头。她觉得胸口噎得慌,不想喝。泽宁一开始打电话时那么好,那么体贴她,支持她,然后一转眼,刚一提到明宵就突然变了脸,让她难以接受这样的转变。明明是泽宁做得不对,是自己有理,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自己没理了呢?她想起跟徐泽宁吵架时也往往是这样,明明自己有理的事儿,说着说着就变成自己理亏了,最后只好认输让步,还得哄着徐泽宁。
这件事你先别再跟泽宁谈了,省得两个人怄气,靳凡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说。我去找找副市长,要是能解决,就不走泽宁这边了。你呢,今晚好好休息一下,调整一下心情,赶紧准备跳芭蕾吧。我一会儿去找后勤处,让他们给你准备一间宿舍,免得路上来回跑浪费时间 --- 你原来的那间宿舍有别人住了。
我回家去把衣服和洗漱用具拿来,明天来团里报道,开始排练,她也站起来说。只是我的舞鞋都留在西安了,没有带来。
这你不用担心,咱芭蕾舞团最不缺的就是舞鞋,靳凡挥了一下手说。明早你先到我办公室来,我带你去试舞鞋,保证给你找到一双合适的,然后我带你去排练厅见秦老师 --- 秦老师见到你准会高兴死了。一下午光忙叨了,饿了吧?我带你去食堂吃点儿东西,然后让司机送你回家。
不吃了,早就气饱了,她噘着嘴说。
这天晚上,她躺在跟徐泽宁结婚时住的新房里,黑着灯,看着月光留在墙上的影子,久久不能入眠。就像过去每次跟徐泽宁争吵之后一样,她或者徐泽宁,总会有一个人会先打破僵局,主动跟对方说话。她等着徐泽宁来电话,一直等到午夜十二点。徐泽宁没有给她来电话。她想给徐泽宁打电话,但是克制住了自己。过去如果徐泽宁不理她,她会主动跟徐泽宁和解。但是这一次,她不想了。当徐泽宁质问她说,“我前脚离开北京,你后脚就去见那个小流氓了?”,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她总算知道自己在徐泽宁心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不想跟徐泽宁去辩解和澄清,她没有什么好辩解和澄清的。她听到明宵入狱的消息很震惊,又在医院听到宵母亲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去了监狱告诉明宵。仅此而已,她没有想做别的,也没有做别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雪,也没有飘落的落叶,只有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澄蓝的天空上,把灰白色的月光漠然地照进室内。但是她觉得这一夜已经变成了自己生命的一个分水岭。即使能跟徐泽宁和解,她觉得自己的婚姻跟以前也有本质的不同了。裂痕已经种下,伤疤已经结成一个疙瘩,无论再怎样努力再也无法消除痕迹了。她曾经期盼和相信的圆满理想的婚姻已经解体,轰然倒塌,不复存在了。
她睁着因为晚上几次哭泣而变得红肿的眼睛,听着窗外蟋蟀连续不停的叫声和时而传来的汽车在柏油马路上驶过的车轮声,看着月光在墙上蜗牛爬行一般地缓慢地移动,暗自下了决心: 她不会再去央求徐泽宁把明宵放出来。她不会去求徐泽宁。她以后再也不会去求徐泽宁为她做什么事情。如果徐泽宁阻挠明宵出狱,她会住到中央芭蕾舞团的宿舍里去,跟徐泽宁分居或者离婚。她会把全部精力专注于自己的芭蕾舞事业上,同时等着明宵。只要明宵在监狱一天,她就会在离监狱不远的中央芭蕾舞团宿舍等着,一直到明宵出狱的那一天。无论那一天多么遥远,无论要等多少天,无论别人在她面前或者背后说什么,她都不会理睬。她都会等到那一天。明宵出狱的那一天。想到此她又一次眼睛湿润了。她被自己感动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柔弱,容易被人欺负,总是忍让的女子。现在她知道,原来在柔软的外表层包裹之下,她还有一颗坚强的内核。这颗内核只有在貌似柔软的心被刺伤之后,才能被发现和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