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年回国旅记:(尾声) 海 上 升 明 月

行而知天下,摄而录我知,文而记我得,阅书阅人,皆为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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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记早已经唱罢宴歌,凉了多时。可是心里一直隐隐不能给它打上句号。有什么总是如影相随,丢不开。

是家乡吗?当人力三轮车风风火火地将我拉到家门口,我不敢下车。那条拥挤的小巷子不见了,那条姐姐趴二楼窗口就能清清楚楚看见对面小饭馆、面馆操作偷学厨艺的小巷被宽马路取代了。路口古老的大榕树还立着,这是唯一的标记了。我跳下来,摸上已变黑灰的楼梯。以前寂静的家包围在一片喧闹声中。

夜的窗被马路对面耸立的饭店照得一片雪亮。小城,得变易变,我走失在它的纵横棋格子上,心中是惊喜。

从京城直飞浙南,数日,复夜车抵申。在黑黔黔的南广场等妹妹一个多小时。黄浦江漫上来的寒气入骨。上海,一上来就让我手脚冰凉,美人须得刻骨么?我从来说不清楚是什么。宛若在观看一件标本,我可以走得很近,用指尖轻轻触碰,或信手拈起,从各个角度,看她以往今来的斑斑点点,甚至可以闻到她的气息。可是,我始终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保持距离地打量着她。

住在闵行区的一个新村里,日日坐车从高架桥下通过,明末进士徐光启后裔汇居之地如今果真是现代文明繁泽。广场,巨柱,金轩大厦,建国饭店,太平洋百货... 象走马灯似地在跟前流转。坐在人民广场上,背靠着新起的博物馆,眼前是翼翼欲飞的上海音乐厅,它很象一架纯白的钢琴,向四周流泻着盛中国、雅尼的音符,身后,鸽子在潮起潮落。这依然不是我丢不开的上海。

我们来到外滩,林荫石凳昏灯的“情侣墙”上立起了高高的临江道。对岸是浑身起鼓包的“东方之珠”。据说,一个鼓包里至少有三套豪华客房,看尽浦江风光。昔日没有烛光和玫瑰的月下浪漫被装进了球体。多年前,我在十六铺等下江的船,独自在码头徘徊,徘徊到了尖顶大房子群中,走在了和平饭店齐整而冰冷的石墙根下。难道我丢不开的徘徊就是嵌在这浮尘累累的灰石缝里,结结实实,又轻尘易散,飘忽不定?

我不晓得。

但我记得。

姨父的大奶奶家,病塌前那咔哒咔哒的木座钟,虹口公园门口拖着一根翘翘辫的有轨电车,从老西门的阁楼窗户里望到的无轨电车的双辫迸出的火花,老北站当年外婆、母亲住过的亭子间,外面响着浓厚的苏北口音,老化的橡皮煤气管道口冒着蓝焰,关不严的水龙头滴答地漏着水,对,还有那只吓我一天的野猫。在“外院”招待所里,父母带着姐姐看病,留我一人在昏暗的木板房间里。没有玩具,没有书,没有半导体收音机,只有一付扑克牌和一个包着油纸的“白脱面包”,以及在天窗上叫得锐利凄惨的野猫。我看着天窗上透过来的光线一点点地在地上移动,最后收尽。其时是暑假,可我觉得好冷。

稀奇古怪的念头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一齐扑进来。我想,在上海的经历不该是如此昏黄的,昏黄的是记忆的相片?相片亦或还卷了角?

想起依华一家。其实只有两口,依华和她奶奶。依华父母和哥哥们在浙江受尽磨砺,老少二代在沪地过着清苦但是宁静的日子。我们帮老太太糊纸盒子,做信封,老太太摸摸索索端出香浓的油炒面,宽大的木板床又当睡榻又当桌。数够一百个浆糊硬纸盒,换来几元钱,早上打来大饼油条豆浆。棚户区的那条街上天没亮就沿家摆出了马桶,凛冽的空气中游动着沉闷的木头敲击金属声。站在放亮了的街道上,我忍不住抹泪,那星罗棋布的手提煤炉放出浓浓的白烟。一路望去,如烽火连天。依华的奶奶就这样日日移动在沉闷声,炊烟里。奶奶走了,棚户拆了,依华是否依然快活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

上海的弄堂里藏着拖鞋睡衣的松懈,鸡毛小菜的琐碎,黄铜把手后面窃窃私语的快乐,和着里弄居委会婆婆们的热心。最致命的是隐隐约约飘浮在上海上空60年前的伤感。陈丹燕用了整整一本书,几十张黑白照片,淋漓尽致地渲染了这种多愁善感:

  “一进去,最先听到咿咿呀呀的音乐声,唱针在密纹的唱片上轧到了细尘。扑扑地响。那是周璇的细嗓子,像一根细而坚韧的尼龙线,勒到你双手出血,也不会被拉断的,柔弱而顽强地把六十年以前的多愁善感拖到你面前。”

上海,不是我的城市,它有它怀旧的理由。我的记忆,也该有它昏黄的缘故。

文/图:夕阳影里一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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