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力量:批判与重建 ——伊北访谈录

【《中国图书评论》杂志的张娟女士对我进行过一次访谈,很愉快的交谈经历,高山流水,明心见性。现时代,能够认认真真谈论文学本身的人实在可贵,图书评论还在坚守,尽管只是小小一隅,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始终认为这个时代里文学应该是边缘的,时代在沸腾着,我们感同身受,被浪潮推到岸边,细听细看。】

 

 

文学的力量:批判与重建

——伊北访谈录

 

《中国图书评论》张娟(以下简称ZJ):成为一个作家,最初的那个触发点很引人好奇,比如马尔克斯是在看了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之后,忽发感慨说:“啊,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啊”,然后引发了自己的写作激情,从而一发不可收。请问,你的那个触发点是什么呢?

 

伊北(以下简称YB):从小读西方名著和中国古典名著,的确对那些“大作品”有叹为观止的感觉,我接触到大多是中国古典和西方现实主义和批判形式主义的东西,不过我写作并没有受谁的触发,只是想要自我表达。写作归根到底是一种发现,用你自己的方式,表达你自己的发现。

 

ZJ: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但却常常缺乏发现的眼光,日常生活是让人沉下去的,因为太习惯而熟视无睹,头脑和心灵都变得僵硬麻木,就会产生很多诸如空虚、无聊等情绪,那么如何发现呢?

 

YB: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发现其实并不难,难就难在你怎么表达,或者说表达本身就是发现。有时候怎么写对于内容传达出来的感觉有很大的影响,结构,叙述的口气,叙述的角度有时候能决定你写的东西的路向。结构、口气和视角,有时候是艺术,也是政治。好像我记得是蒙田说过,我不关注你说什么,我关注你怎么说。想要在题材上又多大的突破已经是不可能,想要发现多么幽微细致别人未见的东西也是很难,现在外面光怪陆离,可以写的其实是非常多的,我们要考虑是怎么写它。时代给予了我们一盘菜,生的,怎么炒,看你。炒熟是一个境界,炒得色香味俱全又是一个境界。

 

ZJ:炒菜,很有意思的比喻,这就是你很独特的个人体验吧。一个作家开始写东西之后,会慢慢形成一些自己的理念,一个没有自己的创作理念体系的作家不会走得很远,我在你的作品中也看到一些论述,非常特别,自成体系,有没有自己梳理过呢?我们先来探讨一下为什么写吧?

 

YB:谈理念范畴很大了,我不敢说我有什么理念,但至少还清楚为什么写。我觉得我有点跟不上潮流,现在散文、随笔的趋势是“非虚构”,往往写破碎的现实,但我的主题随笔却是希望中从中历史材料和现实中汲取力量,因为我觉得文学是要给人力量的,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仅仅揭露是不够的,揭露的事情可以留给新闻去做。至于小说的创作,我也许还是落伍,我不喜欢在小说中玩叙述的游戏,而是想要集中塑造形象,他们是时代的光束聚焦的一个灼热点。我希望读了我的东西,你会有复杂感,犀利,但必须也有关怀。文学是梦。不管噩梦美梦,大家需要被治愈。

 

ZJ:我想“非虚构”之所以受到大家的关注,可能是因为我们过于平淡的生活都需要强有力的现实来冲击一下吧,你的主题随笔也同样带来冲击,只不过更温和一些。好的作家只有温情是不够的,很容易流于肤浅,还必须毒辣,一击即中人们的心灵缺口,你是如何将温情和毒辣很好融合的呢?

 

YB:温情和毒辣,这个命题很有趣。我觉得毒辣主要在于发现,你需要有一种批判的眼光,才能发现平常不那么容易发现的东西,温情是包容,你发现之后只有批判是不够的,还需要重建。我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只有毒辣,犀利的笔触,后来我发现那是不够的,文学的力量如果只是毁坏,那会非常遗憾。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好的文艺都是有点英雄主义的。

 

ZJ:然后是写什么?作家一般都会写他熟悉的生活,年轻作者更是倾向于对自身经验的热衷。你的作品可以分为三大块,第一块比重最大,是你的民国随笔系列,目前已经出版了《爱恨都已倾城》《你若盛开清风自来》《半生素衣》《流苏与娜拉》等,还有已经完成的《蚤满华袍:晚年张爱玲》,为什么对这类题材这么感兴趣呢?是和你的专业有关吗?或者这类主题随笔如何触动了你呢?

 

YB:最初是跟自己的专业有些关系,但写民国,也是对当下品格的反思,我乐于从民国时代的人物身上打捞出一些美好的质素出来。当然可能会被人认为不够全面。但我始终强调,对于过去,我们可以力图全面地去了解,但转而呈现,我希望有美好。比如对林徽因和陆小曼的争论,很多,对于她们的为人怎样,也很多争执,但我写林,着重写她的心路历程和一种“不坠落”的精神,写陆,着重写她的任性以及后来的偿还,所谓“半生素衣”。历史是不断被建构的,大的历史是这样,个人的历史同样是,揭露丑恶是建构,发现美好更不容易。我对古人更宽宥。

 

ZJ:历史确实是在不断建构之中,一般的说法历史好像只与那些大人物有关,但你曾说更关注“逆流而上”的人,关注“小人物的绝地反击”,而且所写的多为女性,作为男性作家,为什么对女性有更多的关照?

 

YB:这个问题我以前回答过。关注女性是因为女性的命运往往更有戏剧性,因为相对于男权,女性是弱势的。所以与其说我关注女性,不如说我关注弱势群体,有时候我也关注都市边缘人,关注宠物,关注老人,关注孩子……我写民国女性,写小人物,的确是因为喜欢看他们的挣扎,然后反击。

 

ZJ:第二部分是长篇小说,《被结婚》和《北京浮生记》,关于“养老”的小说也已经完成,都是关注当下年轻人的生活处境的,年龄到了被迫结婚,为了房子疲于奔命等等残酷嘈杂又不得不直面的现实,这应该算是“社会问题”小说,以文学干预现实,但是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改变现实呢?

 

YB:我觉得不算干预现实,说干预现实太过于“80”年代了,那时候的纯文学成为社会发声筒,一下被推到了很高的位置,中文系是考大学的大热门,我觉得那其实是非常态的,文学不应该是大棒,也不是盾牌。你只是文字,没有那个力量“干预”现实,文学是旁观者,但我觉得文学可以“关怀”,“关怀”现实比“干预”现实更准确。所以我写长篇小说,也是对现实的关怀。我是写我自己的感受。生活在这个时代,又活在北京这样一个与时代的呼吸同起同落的地方,你不可能对时代毫无感触,所以我也未必赞同一些人特地去体验生活,我觉得对我们这代来说,在这个大都市挣扎求生本身,就已经是残酷的生活。生活的本来面目,是逼到我们面前的。被结婚,北漂的屌丝男,养老的冲击,爱情的快餐化,我写我们这一代的感受,中国化的感受。

 

ZJ:是的,也许关怀比干预更有力量,现实状况这么严酷,太深的刺激读者也会受不了,所以更期待被治愈被抚慰。前面我们谈了你作品的两大部分,那么你既关注当下,又关注历史,在这两种视角转换之中,有没有一些独特的感受和全新的认知?

 

YB:这不是视角,我觉得更可能是关注的点。独特的感知和全新的认知都在书里了。大家可以去看。我喜欢悲喜交集的东西,我挖的历史和捕捉的现实,误解我的人可能只当热闹看看,其实我想说它们的内涵都是很重的。

 

ZJ:第三部分我要特意提一下,短篇小说集《臭伉俪》,我个人非常喜欢这部作品,经常拿起来读一读。你在后记中说,你写的都是“惊情”,“真正的传奇在于内心的挣扎和纠结”,你如何看待这部作品?又如何看待短篇小说创作呢?

 

YB:短篇小说对于技巧的要求更高。但更要求一种内核,你对人事的思考,长篇你这一段写不好,下一段还可以继续写,短篇不给你这个机会的。我也很喜欢《臭伉俪》这部小说集,代表我一个阶段的小思考,虽然有的是幼稚的,但翠嫩也有翠嫩的好处。至于“惊情”,我的意思是想写平常事中的不平常,我需要这个翻转的,因为如果仅仅是猎奇,我觉得看社会新闻就可以了。文学还需要更进一步,虽然现在这一步越来越难。以至于有些大作家都开始写抽象意义上的东西,或许中国现在才开始逐渐走向“现代主义”。但我更青睐现实主义的作品。

 

ZJ:最后到技巧层面,就是怎么写?如你所说,你更青睐现实主义,而且作品也基本是现实主义的路子,有没有尝试比较试验的写法?

 

YB:目前还没有尝试过太实验的东西。可能我为人为文都比较保守。我接受潮流的东西很慢,就好像都过去好久了,我才知道,哦,有个女歌手唱了首歌叫《我的歌声里》,一听,哦,挺好的,咬字挺新鲜的。

 

ZJ:对一个作家来说,阅读,阅历,思考,都必不可少,阅历和思考是非常个人化的,阅读却有借鉴意义,你能梳理一下你的阅读史吗?曾经受到过中外那些作家作品的影响?又是如何克服这一影响而形成自己风格的?比如你早期的作品能看到张爱玲的影子,但后来境界逐渐开阔风格日趋多样化。

 

YB:因为是学现代文学出身,所以受张爱玲的影响是有的,但不仅仅是她,我非常看重现代作家的作品,他们给我们后来的写作者留下了很多余地。因为白话文写作是从他们开始的,以前都是写文言,比如冰心的东西现在很多人不爱读,但我觉得她有她的优点,她为美文写作留下了很大的余地,如果你想写美文,你要思考的,那么OK,去看冰心。郁达夫为第一人称的自叙式写作留余地,后来的一批私小说家,比如卫慧、棉棉什么的,其实都是这一路的变体。你要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虽然未必站得上去,但也要努努力。至于张爱玲,她反倒是个个例,非常独特,同时又很传统,你读她的东西很容易受影响,但我不喜欢她写作的路向,一律下沉,她的人生不快乐,晚年生活更是触目惊心。

    我早年阅读过很多中国古典名著和西方名著,我们这一代小时候去读名著是一种时髦,但那时候不完全懂,现在有的连情节也忘记了。比如初中读《追忆似水年华》,好几卷,读一点就读不下去了。我觉得一部作品对于个人来说,读下去是很重要的,《红楼梦》《水浒传》这些是能读下去的,三言二拍我就有点读不下去,《飘》《安娜卡列宁娜》是能读下去的,《白痴》就都不下去,有些影响可能是潜移默化,培养你的语感,对文字的敏感度,“无用之用”对于你的影响有时候你自己是无知无觉的,但那种影响又非常深入。

 

ZJ:作为80后,你如何看待当下年轻人的处境?社会结构日益稳固,留给年轻人的机会和空间越来越狭窄,生活圈缩小,沉溺于虚拟的网络世界,绝望、孤独、焦虑情绪蔓延……有人说,我们是没有未来的一代,你怎么看我们的时代呢?

 

YB:我觉得这个时代很丰富了,物质上,但对于年轻人来说又是贫瘠的,因为常常我们没有选择,我们没必要夸大自己的苦闷,但又不得不说,我们确实苦闷。也许每一代都是这样,苦闷的东西大多相同吧。生的苦闷,性的苦闷,自我实现的苦闷。我们现代很多人处于第一阶段,生的苦闷。

 

ZJ:作为作家,对于我们的文学传统,你觉得应该继承什么批判什么?对于批评视野里经常出现的50后、70后、80后作家,以代际来划分作家群的做法是否合理?

 

YB:我不太赞同,这好像进化论,一代压过一代,新一代来了,老一代就过时了?是这样吗?每一个作家都有“过时”的危机感。但好的作品其实是不那么容易就过时的,《围城》《边城》《倾城之恋》,都是几十年了,过时吗?所以不能这样说。现在90后冒头了,是不是80后就过时了?80后成了主流,70后就过时了?未必。至少80后,90后,现在还没有出现什么大作家,大作品,仍需继续努力。

 

ZJ:2010年北师大文学硕士毕业,到现在三年的时间出版了十本书,大多数比较畅销,而且你有自己的工作不是专业作家,写作的时间又被压缩不少,所以这堪称一个奇迹,你是如何做的呢?写得太快会不会导致浮躁凌厉?

 

YB:我写得比较快,因为写到第三本的时候技术上的难题已经克服了,对于文字表达没有什么障碍,我的小说写得还是不多,也不够好,《臭伉俪》是我满意的,但长篇小说还需要磨炼。至于散文随笔,我比较放得开,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现在写散文越来越一气呵成,我喜欢这种状态。

 

ZJ:这让我想到苏东坡对自己的评价“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这自然是一种非常好的境界了,不过可能要经过千锤百炼之后才能低到,所以创作中也必然会遇到问题和困境吧,是否已经克服了?对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和方向有什么期许吗?

 

YB:有困境的,但一个写作者你必须学会自我成长,写作好比爬山,要翻山头的,无论是技术还是思想表达,你都要警惕。接下来写一个长篇,希望更有力量。我觉得具体就是要解决一个又一个问题,你的发现,比如你想写什么题材,也需要机会和缘分,比如我写现在的年轻人被迫结婚,在北京生活女高男低的情况,还有养老的情况,这是题材上的巧遇。还有就是怎么写也需要摸索,叙述的口气,叙述的视角,以及写长篇的结构,短篇的精神,都需要你一点点从写作中摸索。没有近路可走。写作也是修行,领悟靠自己。

 

ZJ:客观来说,你算得上是畅销书作家,但同时在作品中又坚持严肃文学的立场和思考,比如在题材的别致性上又关注对人性的洞察与剖析,这样在身份认同上会不会有些模糊和尴尬,你是如何处理作品在面向市场、取悦读者和坚持作家的独立性之间的矛盾的?

 

YB:坚守与市场其实一直是一种矛盾,我觉得到了我们这一代作家,已经不是非常自我了,至少我写的时候肯定会考虑读者,但一旦考虑了读者,写出来又不是特别满意,比如《臭伉俪》,对于里面的短篇小说有几篇我还是很满意的,但是因为缺乏市场运作,看到的人不多,我也觉得很遗憾,反倒是我早期不成熟的长篇《被结婚》接受的人会更多。这也是非常尴尬的情况。人总是贪心的,每个写作者都希望得到更多的认同这也是肯定的,没有人是写了只为给自己看的,所以每个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书畅销,但同时严肃的立场又是对自己内心的拷问。或许时间会说明一切,我不知道,我只能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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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zchj 发表评论于
象作者这样用心坚持的人多了,中国的文化品质自然慢慢就上去了
伊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inmiu' 的评论 : 嗯嗯 陆小曼后半生比较沉寂,所以是这个意思。
linmiu 发表评论于
刚知道博主是一位专业作家,失敬、失敬,怪不得笔力这么劲道!
之前看您写民国女性,准确而有新意,还以为是位女士呢,男作家能把女性描绘得这样细腻而犀利,角度又很独特,可见功力非凡。
您写陆小曼的那本《半生素衣》,看题目无论如何想不到是陆小曼,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好像是描述徐志摩走了之后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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