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 (短篇小说)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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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     (短篇小说)
 

 

 

下午五點半,他習慣在回家之前,在轉角上的那家甜品店停留一下。 
甜品店由母女兩人經營,生意興隆,小小的店堂裡人來人往,正在烘烤的點心香氣撲鼻。面對櫃子裡琳琅滿目的花式點心,他總是難做抉擇──菠蘿包?奶黃包?叉燒酥?還是剛出籠的水晶包、果仁糕,或者是來一小方巧克力蛋糕? 

「要不,來半打葡京蛋撻吧,剛出爐的,還熱著哪。」一個清脆而帶點笑意的女聲從櫃檯後面傳來。 

他透出一口氣:「好的。」 

轉頭望去,下午的斜陽正好從落地窗灑進來,使得店堂裡這方小空間顯得格外溫暖。店堂裡坐了有七成客人,多是上了年紀的街坊鄰里,廣東阿爸、台山阿媽,到這兒來喝他們平民下午茶。花白的頭髮、灰撲撲的衣裝,買菜的塑料袋子放在腳下。小小的咖啡桌上擱著老花眼鏡、拆開來傳閱的報紙、一塊糖霜蛋糕以及半杯冷掉了的奶茶。 

一隻纖細的手從櫃檯後遞出一個紙盒,半尺見方、粉紅色,接在手裡可以感到出爐點心的溫熱從紙盒裡滲出來。他把一張綠色的紙幣放在那柔軟的手掌裡,只是無意間的肌膚相觸,卻使他微微一顫。 

他用一根手指勾著紙盒上的紮線,走出店門。半個街口之外就是他的住處,人稱「姻親柏文」,門開在車庫邊上,走過一條窄窄的通道,再打開一扇門,這才是他棲身的斗室。 

他和房東沒有任何姻親關係,公寓是五百美金一月租來的。當年的招租廣告要求──不菸、不酒、不炊,單身正職人士,他正好符合這些條件。 

房間很小,連廁所計算在內不超過三百平方尺。除了一小桌、一小床、一台高級音響之外,一架體積巨大的鋼琴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琴蓋上蒙了一層厚厚的毯子,因為房東關照過:「莫要吵人。」 

他打開房內的小窗,正對著樓上廚房,那裡傳來廣東人家煲雞湯的香味。他深吸一口氣,卻懶得去插上電爐煮方便麵,於是打開點心盒子,六個黃燦燦的蛋撻呈現在眼前,香酥溫熱。那一汪蛋液烘烤凝成的蛋撻心,還在顫顫地晃動,似是柔軟的誘惑。他掂起一個咬了一口,不經咀嚼地吞了下去。 

這就是他的晚餐。離婚三年來,他學會了一個人過日子,速煮麵、漢堡包、外賣中式便當,或者自己煎個荷包蛋。不管什麼,隨便填飽肚子就行。 

他賺的錢三分之一交給了前妻,餘下的都花在音樂上了。阿什肯納基來舊金山演出,他眼都不眨地買下第三排的座位。他寧願連吃三個月的方便麵,為的是能存下錢飛去紐約,聽霍洛維茨的演奏會。除此之外,高質量的CD也是一大開銷,他收集了從李希特?斯維亞托斯拉夫到阿爾格里希的大部分作品。心情不好,或練琴練煩了的時候,他用毯子蒙住窗戶,躺在小床上聽天籟般的樂聲在斗室裡迴蕩,時空停駐。 

但人除了音樂、食物,畢竟還要有點別的因素才能活下去。比如假期、比如友誼,或者一點兒溫情,再退一步說,甚至一張笑臉。當年搬到舊金山這個最大的中國人聚居區來,一是為了招收學生,二是為了尋找一份鄉情。人在異鄉,最怕的就是寂寞。 

很快他就不這麼想了,中國人天南地北的方言,自然地把人劃分成不同的族類。教琴是公事公辦,加上學生們年齡懸殊,很少有私人來往。三年來,房東每月一號上門收租,只有一句話:捭錢了。他把早已準備好的信封遞上,老頭必定當場打開一張張點數清楚,然後揚長而去,連一句客套話也沒有。 

作息時間不同,鄰居很少遇見,見了也不打招呼。平時去中國人開的超市買水果熟食,在店堂裡晃動的都是黃面孔,各種方言彼伏此起,但一旦留意看進眼睛裡,都是冷漠的、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流。 

除了甜品店的女孩,第一次他走進店堂,迎接他的那張笑臉年輕而燦爛,她那一口帶廣東腔的國語,咬字不準,卻顯得鳥語般婉轉、悅耳。遇上店堂空閒之際,她甚至會和他聊天,打聽他的職業。當知道他是個私人鋼琴教師時,她發出那種小女孩天真誇張的驚呼:「哇,鋼琴教授,好大隻的知識分子噢!那你會不會彈〈花好月圓〉?」 

他微笑地點頭,雖然他一向對那些由民間曲子改成的鋼琴曲不感興趣。在他看來,這些曲子不中不西,難登大雅之堂,但他願意由此拉近彼此的距離。 

「有空你要彈給我聽噢。」女孩這樣要求。 

於是他存了心,找來譜子,在蒙著毯子的鋼琴上試著彈奏。民歌式的輕巧、跳躍式的旋律,由鋼琴奏來顯得單薄。那種誇張的喜慶調門也顯然和他深厚的音樂趣味有牴觸,聽慣布拉姆斯的耳朵不肯承認這種曲子是可以放在鋼琴上來演奏的。 

但是,既然她說了想聽,那他就會練習。畢竟,音樂欣賞也像階梯一樣,需要一步步地走上去。

 

他對樂曲做了些小的改動,在協奏的左手部分加了幾組和弦,使得樂曲聽來壓得住些。在跳躍的主旋律部分,他把琶音部分重新組合了一下,聽起來不會顯得那麼突兀和單調。 
這樣,曲子還是同一個曲子,音階的層次卻寬廣了,調性變化也豐富了,更適合於鋼琴演奏。他花了幾個晚上修改、練習,直到自己認為天衣無縫之後才作罷。 

他沒想到自己竟肯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下這麼大的功夫。 

他坐在小小的甜品店裡,面前放著一杯咖啡,耐心地等待著。櫃檯後,她正在忙碌,手腳敏捷地招呼客人,拿點心、裝盒、收賬、找錢,並無一分鐘的閒空朝他望一眼。 

他不急,慢慢地啜飲淡而無味的咖啡,從這兒可以看到女孩露在點心櫃檯外的臉,因為忙碌而臉頰通紅,額上冒著微汗。但她還是那麼好脾氣,對每一個顧客都笑臉相迎,用廣東話、國語和英語招呼,小心地雙手奉上滾燙的咖啡和奶茶,把綑紮好的點心盒子放在櫃檯上。 

她看來不會超過二十二歲,正是花好月圓的年紀。膚色明淨、眼睛閃亮、體態輕盈,為了幹活利索,她的頭髮紮成了一大束馬尾,走起路來在腦後跳躍。從側面看去像極了他在上海音樂學院的一個女同學,拉小提琴的,擅長柴可夫斯基和布拉姆斯的作品,拉起琴來眼睛半閉,馬尾在腦後跳躍。那個女同學非常有才華、非常陽光,喜歡跳舞、喜歡看電影、喜歡笑。他曾有幸為她做過伴奏……他還記得曲目是布拉姆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女同學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文革期間受到衝擊,在一個月圓之夜,全家開了煤氣自殺。玫瑰還未盛開,就在一瞬間凋零。 

他暗自傷心過、感嘆過。如今他兩鬢飛霜,漸漸也就看開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生命並不囿於長短,而在於是否美好。音樂人由於敏感,總是易於被摧折。但是人生在世領略過音樂的美好,而且投身其中,以此得到慰藉,也就不失於圓滿了。 

圓滿有不同的類型,女同學的皎潔無瑕、早早歸去是一種圓滿。像他這樣經歷了人世沉浮、飽嘗風霜雨露,也是一種圓滿。 

櫃檯前的客人散去了,他起身上前。女孩認出他來,滿臉笑容:「大教授,今天想來點什麼?」 

他有點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哦,我是特地來請你聽我彈琴的,你說過想聽〈花好月圓〉那首曲子,我準備好了…… 

「什麼?」女孩顯然忘記了和他兩個禮拜前的對話。 

他囁嚅地提醒她道:「〈花好月圓〉,你說過想聽的…… 

女孩好像並不在意:「我說過嗎?嘻嘻,我真的說過嗎?」 

他堅持:「是的,你說過的。」 

女孩做了個鬼臉:「啊!費心了,我這人可是一點音樂細胞也沒有,不要浪費了你大教授的時間。」 

「不會的,我特為你準備了好多天,你一定要聽一聽。」 

下意識覺得自己像個推銷員似的,他臉紅起來。為了消除窘迫,他突然用口哨吹起了〈花好月圓〉中的一段旋律。 

「好吧。」女孩也許是不想讓他尷尬:「那麼你要在哪裡彈奏這個曲子給我聽呢?」 

他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在他那間逼仄的「姻親柏文」裡顯然是不合適的。這並不完全是家居的簡陋使他自慚形穢,而是總歸男女有別,一個上了年紀的單身漢,攜了一個年輕的女性出入寓所,鄰居見到總會有流言蜚語。雖然他自問心地坦蕩,但總得為人家女孩子著想,要知道,她做生意的甜品店就在轉彎角上。 

他有個學生就讀於舊金山音樂學院,就坐落在六個街口外的十九大道,跟他通融一下,在學校裡借一間琴房應該不是問題,他過去也這樣做過。於是他把音樂學院的地址寫在紙上,遞給女孩。說好了這個周末的下午六點整,她下了班就過來,他在音樂學院的門口等她。 

又有客人來了,女孩隨手把紙條塞在褲袋裡,笑道:「哇,我好福氣,大教授這麼隆重地邀請我。」 

學生打電話來說,琴房已經借好了。他在周六那天,早早結束了琴課,先去理了個髮,再趕回他的住處沐浴。他站在衣櫥前挑了半天,最後決定穿他那件暖灰色的運動西裝,配上米色的卡其長褲和深棕色皮鞋。 

演奏是個整體形象,這不,從鏡子裡看去,自己都覺得年輕了幾歲。他在五點半不到就出門,從他住處走到音樂學院只要十五分鐘,但他一向守時,寧可早到,不願讓人等候。 

他帶上琴譜出門,信步而去,路過的街心公園裡,小孩子們興致勃勃地從滑梯上滑下來,在碧綠的草坪上有人在玩飛盤,大大小小的狗們則精力充沛地飛奔。在初秋的傍晚散步是人生最簡單的快樂,特別是在夕陽斜照、空氣清新的舊金山街頭。一禮拜的工作告個段落,周末的兩天是放鬆、休閒、約會、聚餐的時刻,人人都是好心情。他在路邊嫣紅豔紫的鮮花鋪子停下來,如果有一束鮮花,會給即將進行的演奏帶來更好的效果。

 

演奏會都有鮮花的,不是嗎?給一個人演奏和給上千人演奏有區別嗎?沒有。那麼一小束鮮花是順理成章的事。 
他跨進鋪子,在店員的幫助下挑選了一束鬱金香,大紅的花朵配上嫩綠色的葉片,一下子喜慶的氣氛就出來了,也應了「花好月圓」主題的景。 

學生在門口等著,見他手捧鮮花到來,似有所悟地一笑,遂把鑰匙交出就自行離去。他也不多作解釋,猶自在門口等候。 

時值六點,周末到琴房來用功的學生開始陸續離去,提著琴盒的東方女孩等在街沿上,一輛日本跑車戛然停下,一個青年男子下車,先是接過琴盒,在後車廂仔細地安放好,再為女孩打開車門。女孩彎腰進入車內之前,轉頭朝他看了一眼,無意地一笑,然後跑車疾駛而去。 

真是一對俊男美女,年輕真好。他也有過年輕的時光嗎?當然。不管何時何地,青春都一樣閃耀。他的青春一樣具有朝氣蓬勃的身心、一樣抱有浪漫情懷、一樣有音樂藝術的浸淫。雖然太多的政治運動使其打了折扣,畢竟,那是無可代替的個人經歷。 

但是,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分鐘,他的聽眾還未出現。也許是周末,甜品店裡客流較多,以致延擱了下班時間。那沒關係,他可以等,演奏那首曲子只要二十分鐘。他本來想,如果她喜歡,彈完〈花好月圓〉,他還可以再彈點蕭邦或者莫札特的。 

他焦急地踱步,不停地看手錶,好容易盼到街角出現一個腳步匆匆的身影。他的心終於放下來了,她能來就是功德圓滿,蕭邦要等下一次了。可是當那個身影走近,他極為失望地看到並不是她,只是一個不相干的路人。 

她有急事?生病了?或丟失了地址?還是單純地忘了這個周末的約定?他心裡七上八下,後悔昨天沒有去甜品店裡拐一下,提醒她關於今天約定的演奏。她不會存心放他鴿子的,她的人那麼好,笑容那麼真誠。 

一個小時之後,他的學生回來看到他還在校門踱步轉圈,於是問他演奏進行得如何。 

他綠了臉,說客人到現在還未出現。學生為難地說學校有規定,周末琴房到七點整必得關閉。 

他一聲不響地遞上鑰匙。轉身走開。 

在街角的垃圾筒前,他把手中的鬱金香花束扔了進去。走出幾步,猶豫了一陣,又走回垃圾筒,彎下腰,伸手把花束撿了回來。 

一宿無眠,躺在床上輾轉翻覆。他不肯相信女孩放他鴿子,但人家就是不露面,連個口信都沒有。他寧願設想女孩臨時有急事發生,來不及通知他。隔天到了店裡,一問就知。如果真是那樣,他還會重新約個時間…… 

半睡半醒之際,那段〈花好月圓〉的主旋律在腦中卻揮之不去,像碩大的蝴蝶一樣在黑暗中上下翻飛。月在中天,渾圓皎潔,柔光清輝灑向大地,萬物澤被,花承雨露,搖曳生姿,姿態萬千,那幻境世上絕無。 

翌日,起床後渾身痠軟,蓬了頭坐在鋼琴前發愣,半晌,開始用一隻手在琴上彈奏蕭邦。手指下意識地在鍵盤上游走,樂聲聽來無情無緒的。不知怎地,今日精神難以集中,老是錯落音符。再彈奏布拉姆斯,也是如此。 

他停了下來,目無所視地盯著斗室裡的空間,出了好大一陣神。鋼琴上的一個水杯裡插著垃圾桶裡撿回來的鬱金香花束,已經有點萎了。最後,他把〈花好月圓〉的譜子找出來,彈奏一遍,心情好像寬舒了一些;再彈一遍,嗓子突然堵住。他用手捂住臉,呼吸粗重,好長時間才平靜下來。 

再踏進甜品店裡,一眼看到櫃檯後面的女孩,朝他看了一眼,目光就避了開去。他心中明白了大半,惶惶然地就想退出門去,掙扎了一會,結果還是買了杯咖啡,坐下來等待。 

女孩在櫃檯後來來去去,眼睛卻始終不肯與他相遇,臉上的表情也極為不自然。他長嘆一聲,自覺無趣,放下杯子走出店門。就在拐過街角之際,忽聽到身後有人叫他,轉身看到是甜品店的女孩。 

他手足無措,女孩低垂著眼睛走近,開口道:「不好意思,那天沒去。」 

他不作聲。女孩又道:「我媽不許我去,說現在社會複雜、人心難測…… 

他一股悲苦之情湧上來;至於嗎?只是聽一曲演奏…… 

女孩說:「小心點總是對的。另外,我想請你別再到店裡來了。」 

他不禁愕然:「為什麼?」 

「我下個月就要嫁人了。我男友常來店裡,被他看見不好。」 

女孩說完即轉身離去,撇下他一個人在街角。 

他呆立半晌,轉身步履沉重地走回「姻親柏文」。無際的星空,兩顆流星一剎那交錯而過,再無相遇的可能。 

一個禮拜之後,甜品店收到一個UPS小包裹,是母親簽收的。女人迷惑地看著陌生的寄件人姓名,大聲呼喚在店堂後面忙碌的女兒:「是給你的欸。」 

拆去外面的硬紙板包裝,裡面是用紅紙包好的一個四方形扁平的塑膠盒子。再打開,取出來一片CD,用黑色馬克筆端端正正地寫著「花好月圓,某某演奏」。下面一行小字:「恭賀新婚快樂」。 

水沫 发表评论于
寂寞与无奈,这般细腻准确的描写。。。
xiaofengjiayuan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huchantian' 的评论 :同意
chuchantian 发表评论于
此篇想必是“月色媚人”的姊妹篇。只有具备双重深厚的底蕴,才能将音乐如此富有质感地用文字传神精妙的写出来。令人不禁神往亲耳聆听主人公的演奏将会是怎样的美好体验。。。另外要感叹一下文中钢琴师向往的美好纯净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在这现实的世界中就好似镜花水月般不可得。。。
bull378 发表评论于
钢琴老师是一厢情愿,单相思。他可能对别的漂亮女孩也会感兴趣,这并不代表他们俩就合适,会有感情。女孩她妈做得很对。女孩也做得很好。去听了,女孩可以自己辩解“只是听一个曲子”,但是只要不傻的人,就知道这是在搞暧昧,如果快要结婚,或是已婚。有的已婚的的女的就挺愿意装傻的,男的一定要清醒。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是这位钢琴老师想多了,小姑娘才多想了。小姑娘要保护自己,没有错,她的错仅仅是没有早通知钢琴老师她不会去。
化十化十 发表评论于
好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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