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光影

                                                                       塔楼光影

那是他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正准备出国。到了寒假时,事情都差不多了,于是准备和室友一起去南方玩。室友和他不同,是本地人有女朋友,于是还有一个好朋友和女友也一齐去,到了火车站,才知道室友的朋友还带了妹妹。他看了一眼,皱皱眉,对室友说:

“这女孩一看就是很娇气的那一种,出门可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她受得了吗?”

室友说:“那你倒是真的说中了,这孩子刚刚上大学,被家里人宠坏了,说要来就来,他哥哥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说大家都是一对对的,你去算什么。她说不是还有一个单身的吗,我和他作伴。”

他笑了笑,想反正她有哥哥,室友和女朋友看起来和她也很随便,与我何干。

 

那个时候去福建不是很方便,特别是鹰厦线,火车上挤得一塌糊涂,连坐的地方都很难找。因为是雨季,在山里面遇到了塌方,路基也大面积松垮,火车走走停停,晚了一天多。他这时发现这个小姑娘挺不错的,除了和哥哥撒撒娇,表现得非常好。在那种环境下,不要说小女孩,就是大男人,脾气都火爆都不得了。还有一个有意思的插曲,大概是被挤得实在受不了,一个学生模样(车上回家的学生很多)突然大喊:

“打到法西斯!打到独裁!”

于是大家都笑了,小姑娘笑得半天直不起腰,不过他觉得一点都不好笑。站了十几个小时以后,她哥哥说这是一个睡人儿,站着都可以睡着。一直到过了漳州,车上人下了一大半,大家都有了座位,于是她靠着自己的肩头,就连睁眼睛力气都没有了。

他就不怎么能动,但却没有什么不高兴,这一路实在太够受了,她恐怕从来都没有这样过。她哥哥过了一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把她摇醒,说:

“出来就为了看风景,你怎么就是不停地睡?”

人睡得正香被弄醒是非常不爽的,于是她气呼呼地说:

“我睡觉关你什么事,我就是为睡觉出来的,好不好!”

室友说到:“与我们是没有关系,但和他有关,你把哈喇子流得他衣服上都是,人家那是一件新的。”

于是大家都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脸都红了,这时他觉得这女孩长得不是一般的美。她只好生气地对着哥哥说:

“你笑什么?别人说你的妹妹,你怎么也跟着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哥哥!”

大家笑声得更大了。

 

他们后来去了福州鼓山上那个有名的涌泉寺,当大家都在听导游介绍那口著名的大锅的时候,他却一个人走了出去,不料在门口看到了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她是脸上藏不住事的,于是他就走到气鼓鼓的她的旁边坐下,说:“又是谁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她过了一会说:“释迦摩尼其实是一个非常冷酷的人。”

“你这个观点十分稀奇,我是第一次听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明显的事情别人就看不到。他为了自己成佛,得道,妻子孩子都不管了,这样的人怎么能说有大爱,一个人如果身边的人都不会爱,怎么谈得上爱天下的众生呢?

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做王子的时候并不快乐,一个像他那样悲天悯人的人是注定不可能快乐的,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

“你为什么不在里面听导游介绍呢?”

“我一向只对自然风光有兴趣,锅好像不是自然的,你呢?”

“我想到过去这么多人在这里面对孤灯黄卷,与世隔绝,没有人爱,只有所谓的佛爱,实在是太冷酷了,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说的。”

“也许你是对的,但是…….

他本来想说,中国历史上战乱太多,当外面世界成为屠宰场的时候,这荒山野岭的孤墙之内就简直是天堂。就算在太平盛世,仍然可能有许许多多的不幸在外面等着你,里面这与世无争的活法未必就那么冷酷。真正的冷酷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看到你,注意你,那就还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好。

但是他不会说,不会这样无心肝,人年轻的梦想该是多么美好啊,能多呆一会那是福气。

 

在他出国的前几天,一个人在宿舍有一搭无一搭收拾。其实他知道自己在这里不过是一过客,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不知做什么好,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已经做了非常重大的决定,自己将永远改变,不可能再回来了。就像哲人所说,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中,但他以为还不够,那个人也不是同一个人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东西。

同样,他不知道前面是福还是祸,只知道会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也许正是这个未知的不同吸引了他;还是他知道周围的世界不停在改变,就像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个宿舍之中,下一届的新生等着在。既然留不住,那就不如自己来寻求变化,彻底的变化,就像是一个复仇。

正当他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了敲门声,那一定是来拿电脑的,他已经把它给卖了。当打开门,却有些吃惊,因为看到了她。不由地说:

“怎么你到这里来了。”

“为什么我就不能来,听说你要走,就想来送送你。”

“欢迎,欢迎,要不要喝水?”

她走了进来,却没有回答,等了一回,说:

“你这个人是很坏的。”

他不由的一楞,因为他知道,女孩说你坏,不一定是坏事,但一定是麻烦事。他正在想应该怎么来回答,不过还好,用不着他伤脑筋,第二句又来了:

“为什么放这样的音乐给我听,这种音乐我不能听,太受了。”

他只好走到桌子边把计算机的音乐关了,也用不着想怎么来问,第三句来了:

“这琴一定是一个女的拉的,而且她非常不幸。”

“你说得不错,她是杜普蕾,一个早熟的音乐天才,在全世界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时候,因为一种无法治疗的病,28岁就退出乐坛,只活了42岁。这首曲子叫做《光影》,可是算是她的代表作。”

“大家都说我看人是很准的,特别是将来,你说是不是?”

“是,是,当然是。我有时仿佛看到你骑在扫帚上。”

她本来正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想看,这一下就扔了过来,“我说你坏吧,这样说我!”

他看出她并没有真正生气,接过书,说:

“不过你说得也许不对,因为这个录音应该是她全盛时候的作品,那时候她如日中天,有一个爱人也是音乐天才,一个独奏,一个指挥,珠联璧合,是乐坛上风头最盛的金童玉女,应该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

“但一个像她那样的人是命中注定不可能快乐的。”

“谁说的?”

“你呀,你说悲天悯人的人只能这样,难道你没有听出来这音乐中满是悲天悯人的自我伤怀吗?”

他知道,正因为如此,自己才喜欢。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

“你也有些悲天悯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理解,喜欢这样的音乐。”接着有些着急地说:“糟了,那我岂不是也有些悲天悯人,你看出来没有?”

他一本正经地说:“看出来了,你在睡着了的时候就悲天悯人,醒了是没有的,因为你大部分时候在睡觉,所以你还是一个非常悲天悯人的人。”

“等于是废话。”接着就盯着他看,一个劲的看。他有些奇怪,说: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研究你呢。”

“什么结果?”

“你是一个很有些矛盾的人,一方面非常恋旧,却永远想去看那条路的尽头有什么。但因为你有些冷酷,所以总是后者占了上风。”

“谢谢您你把我和释迦摩尼相提并论。”

“本来就是吗。如果现在有一个女孩非常爱你,你也爱她,你会不出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吗?”

“没有谁爱上我,我也没有爱上谁,只有小姑娘才会去想象那种不可能的事情。”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连想都不想,那怎么会发生呢?其实你在身边找不到的东西,天涯海角也未见得有。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幸福的。”

他真的有些不高兴了,怎么能这样说。但是,当他看到她的模样,不由地有些吃惊。她脸色微红,两眼闪闪发光,有一种圣洁,大概天使就是这个样子。她根本就没有看他,眼神有些缥缈,说:

“你不要紧,有我呢。”等了一会,说“有一天,当你登上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会看到一个金发过肩的姑娘,窗口的夕阳笼罩在她身上,好像是一个金黄瀑布从天而降,她比爱丝梅拉达还要美丽,看到你走过去,她会笑笑吟吟地说:

‘你一定是从我的家乡来的,你’”

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说:

“金发过肩,我的家乡,我怎么放眼一望,就看不到一个金黄瀑布?”

她这时低下眼睛,有些满是忧伤和怜悯看着他,说:

“你不该,真是不该打断我,我说的会很准的,将来你会后悔的。”

然后不再看他,淡淡地说:“我渴了,给我拿水吧。”

 

很多年以后,有一天他去了比利时,将近黄昏时走进了布鲁日的钟楼,一往上爬,就开始后悔,老老旧旧,光线不好,一股阴湿的怪味,幸亏没有人,不然这么狭折走路都难。想到自己的10欧元门票就有点心疼,可这怪谁呢,人家本来说要关门,是自己死皮赖脸的非要进来,哎,自己就是这个死脾气,想到这么远来了不看看就不甘心。

但是,当他登上顶层,不由的惊呆了,因为看到了一个金发女孩,在窗口的夕阳下闪闪发光,他不由自主的向她走去,就听到她笑着用英语说:

“你一定是从我家乡来的吧?”

“你的家乡?”

“我说的是Ann Arbor,密歇根。”

这时仿佛一道门突然打开,他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光彩夺目,却精灵古怪的女孩。等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想问为什么她知道,却发现面前空无一人,只有从窗口射进来的那道光柱,那个女孩像一缕青烟消失在光影之中。

他弄不清楚是幻觉还是真实,有些迷迷糊糊地走下塔楼,真正有些后悔,当时自己也许真的不应该打断她的话。不由地想,不知现在她怎么样了,不过像她那样能看到将来的人,一定会不错。

 

不久以后他回国,在饭桌边遇见了过去的室友,问起了那个女孩,室友很有些惊讶,说:

“这真是奇怪,她几天前也问到了你,怎么从来不问,要问就一起问。”拿出手机,按了号码,正好有人要打招呼,就递了过来,说:“你自己和她去说。”他接过电话,放到耳边,突然呆住了,因为他听到了杜普蕾的《光影》,不知为什么,慌忙地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室友回过头来,问:“没接通?”

他只好说:“没有人接。她过得怎么样?”

“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好就是她在赚钱上非常成功,坏是她碰到了一个典型典型渣男,现在离婚了带着孩子一个人过。”

“怎么会这样,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

“这种事情聪明有什么用。大家都说这就是:其实女人最好色,男人不过是好性。那个人长得非常帅,但却不能赚钱。从开始就所有人都反对,她根本不听,后来那个人拿着她的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胡搞,她居然忍受了上十年,没有人能够理解。”

他不由地想:这个世界上其实看自己最难,她也许能看破别人的将来,但看自己就未必行。又想到:也许小丫头说得对,如果你在身边找不到幸福,就算到天涯海角也不见得有。

他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室友把电话递了过来,说:

“她打回来了,还知道是你,快来接。”

他有些茫然的拿过电话,却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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