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办理去美国留学手续时,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奶奶。爸爸说没关系,奶奶知道了会为有一个性格和她相同的孙女而高兴的,她不会怪你。妈妈则忧心忡忡让我先别急着说,奶奶革命一生,信仰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绝对是水火不相容。听到自家人也紧着往大染缸跳,那还得了!闹不好,非给你搅黄了不可。老年人固执,还是等一切办好,临走前再告诉她。那时她就是有心大义灭亲也来不及了。尽管爸爸说的也有理,但根据我对奶奶的了解,觉得还是按妈妈的意思办。几次话到嘴边,终于忍住没开口。拿到签证,确定一个星期后飞往大洋彼岸时,我鼓足勇气告诉了奶奶。我低着头,准备接受一番大义凛然的痛斥,下决心不吭不哈忍住前三斧,然后施展撒娇软功,叫她徒呼无奈。没想到,半天什么电闪雷鸣都听不到。我抬起头,只见奶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目光中除了慈祥、怜爱,一丝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她见我看她,便招招手,过来,挨近点。这么晚才告诉我,是不是怕我反对呀?我贴近奶奶身边坐下,她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小鬼头,跟我耍心眼,你还太嫩,早看出你有事瞒着我啦!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干坏事,所以我就不问,等你自己告诉我。看看,果然吧!我的感觉不错,干地下工作的基本功还在。出国留学是好事,学习人家的知识、技术、科学方法,从老一辈革命家开始就是这么做的,那么多人去日本、法国、德国、苏联留学。排斥、拒绝、贬低外国的一切,是古代固步自封、妄自尊大的蠢人们的丑陋行为。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离家参加抗战,在比较中找到了共产党。你们也应该走出去,在比较中找到自己的目标。我一头扎进奶奶的怀里,觉得奶奶是天下最好的奶奶,最善解人意的奶奶。奶奶轻抚着我的头发,你已经大了,别总像个孩子。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自强自立,出去后遇到任何困难都要咬牙挺住,不要退缩,自己想办法解决。人的一生难免遇到挫折、委屈,有些可以忍受,有些就不容易。奶奶也不总是坚强,也有软弱。希望你比我强,一代胜一代嘛。看看,怎么说着说着就哭开了。这样还怎么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待呀?擦干泪,要笑着走,一辈子都坚强。啊!
离家的那天,我坚持不让奶奶去机场送我。她笑着抱抱我,拍拍我的肩膀,挥手说,走吧,常来电话。如果我出门后再没有回头,永远也不会看到奶奶转身肩膀剧烈抖动的背影。我回头了,我看到了。那一刻,我的泪腺闸门崩溃了。
研究生毕业后,我曾回国探亲。那时,奶奶已患脑萎缩,近期的事情常常不记得,满脑子都是年轻时特别是打日本和斗国民党的事。见到我,奶奶高兴极了,说了一会话,开始还清楚,一会儿就乱了。说起反扫荡,干部要带头,保护好群众,不能让群众吃亏,否则谁还愿意跟我们走。保姆过来给她倒水吃药。奶奶拉着我到门外,一脸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小心,这是国民党派来监视我的,她以为我不知道,哼,太小瞧我啦!你年轻,没经验,不用怕,有我!
奶奶的这些话这些事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心里,遇事便会翻出温习一遍。每次都依然真切地感受到那天偎依在她怀里的温馨。现在我还进一步体会出,这不仅凝结了对我个人的独特亲情,更浓缩了她一生的真实感受。
在整理奶奶遗物时,父亲发现一个本子里有一篇随笔式的小文章,题目是《要离新解》。看完后,他长叹一声,跟我说,你奶奶骨子里还是一个守着传统道德的人。我看了一遍后,没看懂,不知新在哪里。老爸说,要离是否真有其人,没有定论,你别把它当历史,写得不算好,但这就是你奶奶晚年心境的真实反映。在我追问下,父亲不愿多讲,说,你可以把它保存起来,以后知识和阅历丰富了,自然会懂。
我反复看了几遍,似乎读出些东西,但又似乎说不清楚,权且抄录如下:
历史真的是重复的。
春秋末年,吴国上层内斗不已。公子光用伍子胥推荐的专诸刺杀了吴王僚,夺取了王位。吴王僚的儿子庆忌逃亡国外,日夜谋划,准备反攻复辟。
吴王阖闾(公子光)对此寝食难安,伍子胥又向他举荐了要离。要离本身条件并不好,身材瘦小,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根本不是号称第一勇士的庆忌的对手。但是他要强,只要认准要做的事情,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凭什么让伍子胥相信具有完成任务的条件?1、智慧,2、勇气,3、超稳定的心理素质,4、恰恰是外形缺陷容易使庆忌失去戒心。而让阖闾打消疑虑是因为1、相信伍子胥的识人眼光,2、要离自献的苦肉计:断臂和妻儿被杀,焚尸扬灰。
果然,要离赢得了庆忌的信任,有了随侍左右的资格,共谋返国大计。在庆忌毫无戒备的时候,要离突然行刺得手。庆忌身负重伤,仍然能像拎小鸡似的,倒提要离,三次浸入江水中,又拉出来,最后放在腿上。庆忌的部下都要杀要离报仇,庆忌却惺惺相惜,认为要离是真正的勇士,不但不惩罚他,反而释放他回国。
要离不惜自残杀妻灭子完成任务,那是他信任阖闾与伍子胥能够将吴国引向繁荣昌盛的道路,为了国家,黎民百姓,他甘愿作出牺牲。所谓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人。他绝不后悔做出的选择。再让他重新选择,还是这个结果。
然而庆忌不计仇恨,放虎归山的举动也深深感动了他。庆忌的博大宽容胸怀,史所罕见。对此,谁能说要离心中没有丝毫后悔?没有丝毫愧疚?回国庆功领赏,可以坦然于阖闾与伍子胥,可以告慰惨死的妻儿,却无法心安理得地面对庆忌。若果说伍子胥是真正懂他的人,能将他从千万人中挑选出来,那么庆忌则是世上最怜惜他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比伍子胥更了解他,知道双方之间没有个人恩怨,有的只是堂堂忠义与巍巍承诺,是勇敢无畏与超凡承受力,是少有的自信与把事情做到极致的张扬。要离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庆忌则做到了一个受害人不可能做到的宽容。两人在勇士的精神境界里都达到了一个无人能及的高度。所以,他拒绝领赏受封,情愿为庆忌之死自断手足,伏剑而死,以报相惜之情。这一死才真正使他的形象高大起来,彻底与毫无人性的冷面杀手区别开来,羞煞无数见利忘义、卖身求荣、没有道德底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