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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国女演员里,王汉伦红得最早,最彻底。她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国女明星。在她之前,严珊珊和殷明珠,要么属于友情客串,要么属于玩票,都有些三心两意。严珊珊拍《庄子试妻》,是为了成全丈夫的事业,殷明珠拍片,则是从校园社交界起步,纯粹为了出风头,拍了电影之后,她又跑回去当诊所护士,而后又复出,来来回回,演艺之路走得很是曲折和不彻底。只有王汉伦是义无反顾的。
王汉伦是民国电影界里的,第一个出走的娜拉。她冷静的,天生有种定力,为了生活,她敢打敢拼,脱掉绣花鞋,套上高跟鞋,哒哒哒走到最繁华的人群里,找寻一点人生的出路和价值。而且,她也还能守得住。她是万花过眼不迷心。她像一支百合,芬芳,执拗,决绝,虽然踏上影坛,身陷名利场,纸醉金迷的氛围始终挥之不去,但她却始终有自己的坚持,走自己的路。上海滩的万丈繁华,只是她的卸妆水,她走进去,闪闪夺目,而后洗掉装扮,重新做一个素心人。入得红尘,又出得红尘,才是真正看明尘世的高人。
王汉伦有一个帅气的本名:彭剑青。一剑直指晴天,她注定要做中国女星的筚路蓝缕者。看王汉伦的照片,鹅蛋脸,明目朱唇,人中很深,但最令人佩服的,不是她凄婉的美貌,而是她眼神里的一线光。那光不是柔和的,朦胧的,哀婉的,而是有种狠劲的,明亮的,绝处逢生的——包含着对命运的不妥协。
但王汉伦的这种硬气,又是带点无奈的。王汉伦演过一部电影叫《弃妇》,讲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芷芳,进入社会谋求自立,但上级的骚扰,同事的嫉妒,又迫使她辞去工作,专事女权运动。分手的丈夫找到芷芳,要求符合,芷芳已是女子参政协会会长,不愿再回到牢笼。丈夫恼羞成怒,勾结劣绅说芷芳是逃妇。无奈之下,芷芳只好逃入空谷,又遇盗匪,身心俱疲,最后怀着梦想在尼古庵死去。这部电影几乎是一部寓言,预演了王汉伦的人生。见弃于家庭,见弃于社会,见弃于人生。王汉伦的人生,是一部不断奋起,又不断跌追的奋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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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汉伦出身苏州大户彭氏家族。彭家有着荣耀的历史,康熙、雍正年间出过祖孙两代状元。苏州十全街上气势博大的南畇草堂,便是彭家老宅,俗称彭状元府。宅院内亭台楼阁,自不必说,最荣耀石,正堂上悬着一块匾额,实乃乾隆御笔,光照全族。彭家门口,有一柄旗杆,可自行升旗。这在苏州,确是独此一份,所以当地百姓又称彭家为旗杆彭。彭家时代书香,族中子弟走的都是读书做官的路子,彭剑青(即王汉伦)的父亲彭名保在族里虽然算不上光宗耀祖的大人物,但也做到安徽无为州的知州。辛亥前后,彭名保还曾做过招商局的督办。
生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彭剑青仿佛是小之又小的一个小人,她被裹封建的规矩道理里,不能呼吸。彭剑青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前面的兄弟姊妹都是她的例子。被设计好的人生,很有点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意思,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包括求学、婚姻、家庭、事业,一切的一切,毫无悬念,仿佛列车沿着轨道,轰轰然开过去,不需要问前路,稳当得让人窒息。彭剑青的大哥,娶苏州潘家小姐为妻;她大姐下嫁江西桂家;二姐嫁给李鸿章的侄孙李国模。兄姐们的前路,像一个巨大阴影,笼罩着活泼可爱的彭剑青,她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要发生什么。彭剑青毓秀钟灵,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西学东渐,女孩也要读书上学,更何况,知识对于女性,同样是嫁入好人家的重要砝码。
彭剑青借着读书的机会,迈出了家门,走到繁华的都市上海去,走进那所著名的圣玛利亚女校,学英文,学文艺,思想渐渐打开,就仿佛木头人被吹了一口仙气,动了,活了,彭剑青一下发现了自己。刚到上海的时候,彭剑青自闭,因为胆怯,她不跟人说话,一闷就是好几天,但在女校读久了,混熟了,彭剑青渐渐放开心扉,努力地呼吸周围的一切。她发现,上海的繁华是苏州没有的,上海的自由是苏州没有,上海的危险与刺激也是苏州没有的。可她喜欢上海,年轻的上海,正如她花一般的年纪,她爱华服,美食,爱一切光鲜亮丽的东西,没日没夜……这里是个不夜城,永远不知疲惫。再一回头,彭剑青发现自己早已经适应了上海,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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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剑青在家里是小妹,自然少不了有些任性。十六岁之前,彭剑青的生活是恣意的,她顽皮,机灵,美梦连篇,她完全有理由幻想自己的未来。而后,她从苏州走去上海读书,呼吸自由的空气。上海赐予了她一些异样的思维,她渐渐难于适应家庭的生活了。家庭是个牢笼,她是鸟,随时想要飞走。民初的空气是多变的,而在上海,那一种情感的斑斓,更是无以复加。恋爱自由,像一股春风,吹开了许多青年男女的心花。出走,这个词,彭剑青或许听过,但她大概不会朝自己身上联想,走?恋人都没有,走去哪呢?张爱玲后来说,很多人的走,不是走到广大的山川里去,也只能是“走到楼上去”。十六岁那年,彭剑青的父亲去世。父权的大山从她头上移走,她似乎更自由了,但同时,她也少了些庇护。她这只汪洋里的小船,脱离了原来的航道,一个浪头打来,眼看就要迷失。父亲去世后,她的哥哥嫂子走到彭剑青面前说,你该嫁人了。嫁人?王汉伦想过,但没想到那么快!她甚至来不及反抗,便连哄带骗地被嫁给了东北本溪煤矿一个张姓的商人。
哥嫂的安排,仿佛是铁扇公主煽风,一下子把拖油瓶的妹妹处理掉。父亲走了,这个家容不下一个吃闲饭的,彭剑青忽然变得很多余,学是上不下去了,因为要钱,在没有经济基础的前提下,她只好嫁人。彭剑青是江南女子,一派清婉温柔,后来又去上海读书,接受了新空气新思想,时髦得可以……而今忽然远嫁东北,气候上人情上,她都很难适应。第一次结婚,完全是盲婚,彭剑青不是不愿意接受包办婚姻,因为她还不知道包办婚姻的苦处。她嫁到东北去,夫妻感情和睦谈不上,丈夫还跟日本女人鬼混,她看不惯,跑去与丈夫理论,丈夫回答得干脆: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事。彭剑青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对家庭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知道,自己需要挣破命运的牢笼,独自高飞。
可是,身为女子,彭剑青的反抗似乎是很无力,她走出的脚印,不是长驱直入的,而是歪歪倒倒、深深浅浅的,她跌跌撞撞,抬头看见天边的晚霞,天要黑了,她能去哪呢,只好走一步是一步。她丈夫从东北来上海当买办,彭剑青跟着回到了上海滩。环境是熟悉了,但人情却依旧如同东北的天气一样冰冷。哥哥嫂子对她不理不睬,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他们没必要对她的人生负责;她丈夫对她也如旧,该打还是打,该骂还是骂,他去和日本人做地皮生意,王汉伦得知,劝他不要做,这是卖国行为。她丈夫不听,反倒变本加厉,结结实实打了她一顿。结婚几年,彭剑青没得慰藉,反倒弄得伤痕累累,她对婚姻的失望,倒不全是出于对于包办的失望,而是因为家庭本身的冰冷。她提出离婚。她迫切需要:自食其力。
彭剑青的出走路并非坦途。她的出走,与后来的苏青的出走有相似之处。都是离了婚,漂泊到社会上,努力挣一口饭吃。但在当时,彭剑青的出走却是特异的——她既没有一起闯出封建家庭的恋人、同盟者,像鲁迅小说《伤逝》里的涓生和子君;也不是走上革命的道路,比如前辈秋瑾。彭剑青是被迫的,无告的,破釜沉舟地走出小家庭的。她像是一只无脚鸟,腾空而起,但低头看看,却不知再落向何处。彭剑青借住在干妈家里,暂时有了栖身之地,但她没法吃闲饭,她必须出去赚钱。
彭剑青仿佛走到绝境了。当年来上海时,她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如今生命兜了一圈子,重新送她到了上海,可她却成了孤女、弃妇,一个凄凄惨惨的天涯沦落人。以前,彭剑青需要面对的,是心情的问题,是精神的问题,她需要让自己开心,保持愉快,过舒心的日子;而今,她却需要直面饥肠辘辘的人生。她第一次迫切地感觉到,吃饭,原来也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她去虹口的小学教书,又去洋行里做打字员,做一切力所能的事情,只为赚钱,过更好的生活。她和上海滩所有时髦的女孩一样,需要美丽的衣服,化妆品,需要住好的房子,过干脆爽利的生活。
家庭对她来说,不过是蛇蜕后的一层皮,她急需摆脱。彭剑青和家庭的关系始终是紧张的,她仿佛是一个不讲规矩的哪吒,闹了封建家庭那片海。父亲的去世,兄嫂的欺骗与凉薄,都让她对家庭失望透顶。后来她应征成为电影演员后,曾经兴冲冲地跑去跟兄嫂分享这份喜悦。哪知嫂子却道,我们彭家是状元之家,戏子来家高板凳都不许坐的,如今你去当戏子,真丢尽祖宗的脸了!她哥也一味帮腔,说要扭送妹妹去祖宗祠堂家法处置。彭剑青一怒之下,干脆与彭家脱离了关系,情急之下,她想起山中老虎头上有个王字,天不怕地不怕,便脱口而出,我今后不姓彭了,我姓王。名字直接从英文Helun翻译过来,她就叫王汉伦。从此,她成了一个新的人,簇新的,洋派的,拒绝过去的,她是上海滩上一道风景。
日后她成了名,有了钱,她与家庭的关系并未因为时间和名气而缓解。除了二姐彭秀冰,家中一切亲戚都与她断绝了往来。她曾经在南京的一次宴会上碰到过一个彭家哥哥,她只是冷冷地称,彭先生。他回称,王小姐。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从一个家门走出来,但终究走上了不同的路。彭剑青,是苏州的彭剑青,杨柳依依,古旧,迟疑,有种中国闺秀的幽怨;王汉伦,却是上海的王汉伦,她像一句清脆的英语发音,清短,明亮,干脆利落,她走进电影的世界里,一个回眸,迷倒了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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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看长相,王汉伦有种欲说还休的混合气质。齐齐的刘海,挽着发髻,全然一副大家庭少奶奶的气质,主一个“贵”字,但王汉伦冷冷的眼神,略微下拉的嘴角,又让她隐隐透出一丝苦相,但苦中又有倔强。王汉伦是天涯的沦落人,海角的漂流客,突破了大家庭的藩篱,她开始愁自己的生计了。王汉伦的第一个贵人是任矜苹。他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孙小姐。王汉伦是孙小姐的邻居,任矜萍来孙小姐家打麻将,与王汉伦认识。任矜苹是明星公司的创始人之一,谈话之间,他知道了王汉伦对电影也感兴趣,便提议让她也试试去拍电影。在那个时候,电影女演员还没有普及,去拍电影,抛头露面,实在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可一个大好机会在眼前,她又没必要放弃。王汉伦开始了她的奋斗。作为一个女人,一个走出家庭混迹大时代的女人,王汉伦的奋斗始终是两方面的,她必须内外兼修。
刚成立不久明星公司是简陋的,办公地点是亭子间,没有摄影棚,拍戏只能是去乡下的空地取景,王汉伦走到乡下去,往镜头前一站,便一举得到了张石川的认可,他让她当《孤儿救祖记》里的女一号。王汉伦是新手上路,但她肯磨炼演技,哭戏,追逐戏,甚至跌倒戏,她都演得十分到位。电影上映后,轰到上海,还一直火到南洋去。王汉伦红了,这一年,她刚刚二十岁。因为一部电影,她的人生仿佛忽然打开了,她不再是孤苦无告的小女孩,而成了电影明星,众人膜拜的对象。她跟明星公司签了两年的合约,拍了《玉梨魂》《苦儿弱女》和《一个小工人》,快马扬鞭似地奠定了自己在影坛的地位。
二十岁,王汉伦红了。但有意思的,片里片外的王汉伦却是分裂的。电影中,王汉伦演的是寡妇、小可怜,是标标准准的苦旦,是在封建的教条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但在现实生活中,她却仿佛白蛇蜕皮,把封建那一套压迫之苦甩得干干净净,她改了名,换了姓,穿着时髦的衣服,烫着蓬松的发式,涂着口红,有时还穿着袒露的西装,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戏里戏外的王汉伦满足了观众对于一个女人的双重想象。她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既是孤苦的,又是独立,既是温婉的,又是性感的,既是东方的,又是西方的。她成了中国社会转型期的一个美丽的梦幻。老派的可怜她有,新派的干练她也有。她有点像是一人分饰两角,在虚幻和现实的世界来回穿梭,她也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的人,完全靠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求得生存。王汉伦是觉醒了中国式娜拉,因为经济独立,所以格外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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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出走的娜拉,王汉伦对于外在世界的姿态,从来都是抵抗的。她曾经抵抗自己的丈夫,抵抗自己的兄嫂,现在,她红了,生命前所未有地前进到了一个新的境地,但她发现,新的问题又来了。拍完《孤儿救祖记》之后,明星公司狠赚了一笔,老板买了小汽车,公司添了水银灯,王汉伦却还是每月20块车马费,另外拍一部片子,还会有伍佰元的收入。再拍《玉梨魂》《苦儿弱女》《一个小工人》,王汉伦的待遇并没有改变,她只好跳槽。
天一公司的邵醉翁来挖她,请她演《电影女明星》,并找胡蝶和吴素馨给她配戏。片子拍完后,天一为了宣传和拓展南洋市场,让王汉伦去南洋跟影迷见面,同时演出几场昆曲。可王汉伦到南洋才发现,情况之复杂、混乱,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昆曲的班底不全,主办方又强行要求她演出。演出之后,唱腔和伴奏不协调,台下一片哗然。王汉伦在新加坡街头买到一张报纸,上面写着:要见王汉伦,交50元见面费,落款是,王汉伦办事处;有人要给她做媒,去当姨太太;还有人拆了她的信。巨大的名气,也给王汉伦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困扰。面对混乱的电影市场,王汉伦只好像一个斗士一样,不断维护自己的权益。
离开天一后,王汉伦进入长城画片公司拍片。一共拍了三部电影《弃妇》《春闺梦里人》《摘星之女》,片子拍出来,可长城公司却没有按照合同约定支付报酬,讲好的每月200元报酬,片子拍成后给1000元,全成了空话,王汉伦无法,只好将长城公司告上法庭。后来,官司赢了,王汉伦拿着长城给的支票去银行提款,却被告知是一张空头支票。作为第一代电影明星,王汉伦没有什么明星的大牌气势,与强势的电影公司比,她也只是一个孤苦的雇员。台前的风光,与台后的艰苦,形成了鲜明对比,贯穿在王汉伦电影生涯始终。王汉伦是不屈的,她身上到底有那种大家闺秀式的清高与倔强,她不依附于哪个老板,不忙于走关系,不阿谀奉承,只是拍该拍的戏,拿该拿的钱,清爽得好似一致白百合。
与长城的合作结束后,王汉伦进入一个“报恩期”。她的的伯乐,明星公司的元老任矜苹自己出来单干,开新人影片公司,需要王汉伦帮忙撑场面。王汉伦二话没说,便帮新人公司拍了《空门媳妇》;张伟涛是张石川的徒弟,也算明星公司的老人,他请王汉伦《好寡妇》,王汉伦也倾情出演。王汉伦一生追求“不亏不欠”,滴水的恩情,涌泉来报,在她心里,忠孝节义,自然有个尺度,她为这自己的心,绝不假仁假义。那段时间,王汉伦猛拍了一批寡妇戏,硬是赢得“影坛第一寡妇”的名头。不过,王汉伦并没有赚到什么钱,她的生活是清苦,寂寞,简单的。眼见着一个一个老板靠着她主演的影片,买了车,买了房,有的还三妻四妾好不风流,王汉伦不能不为自己的未来想想。她决定自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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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汉伦是个知进知退的人。她很识时务。她不是那种勇猛的女子,能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多时候,她是顺流而下,同时又是顺势而为的。她是小船顺河走,再猛一转弯,别开生面。王汉伦的性格里,有着刚毅的成分,不然她当年也不会毅然走出家庭,毅然离婚。但更多时候,她又是以柔克刚的。她是艺术体操里,系在棒上的彩带,借着一点力,便能上下翻飞,舞动精彩;她也是京剧里的水袖,缠缠绵绵,百转千回;她更是一只风筝,清风一来,她便振翅跃起,独上青云,风云过后,她怎么慢慢降落,蛰伏度日。她总是能在该的时候进,该退的时候退,因为她知道,自己应该有机会当主角,但不可能永远是主角。开设汉伦影片公司,完全是一次反客为主,独立操作的实践。
在电影圈摸爬滚打了几年。王汉伦完全有独自做公司的能力。她知道了电影的运作模式,知道了如何演戏,有了人脉,积累了经验,就差放手一搏。独立生活,王汉伦深知道财富的重要性,她后半辈子的依靠,不是家庭里的男人,也不应该是电影公司那些唯利是图的老板,而是通过自己的双手和机智,赚进财富,打下后半辈子的基础。于是,汉伦影片公司成立了。那时候的上海,残酷而美丽,在风云变幻的电影业,王汉伦异军突起。她目的明确,无所畏惧,闷头向前,她就是要做成片子,捞那么一笔,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她走的是短平快路线,她没有明星、天一这样的大公司的气魄与规模,但她却知道自己优势——如日中天的名气,以及随之而来的票房号召力。
王汉伦找到了包天笑——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她看中了包天笑的新剧本《盲目的爱情》,觉得与自己心境很相似,便掏钱买下来,准备投拍。《盲目的爱情》又名《女伶复仇记》,是个唯美而残酷的故事。同窗好友俞汝南和尤温,同时爱上了女伶王幽兰。幽兰中意汝南,所以屡次拒绝尤温。一次,尤温看见幽兰、汝南同处,愤怒之下打瞎了汝南的眼睛,并劫走幽兰,关在土窟。汝南思念幽兰,但他表兄却来说,幽兰和尤温私奔了。多少年过去,幽兰逃出了土窟,来找汝南。汝南摸着来客苍老的皮肤、干枯的头发,不相信她是幽兰。幽兰负气自刎。临死前,她唱起从前经常唱的歌,汝南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
这个关于错过的爱情故事,充满了命运感,深深打动了同样沉浮于命运中王汉伦。她向民新公司借来设备,并找卜万苍做导演,蔡楚生做主演,一鼓作气拍出了这个唯美的故事。影片拍摄制作的过程很难,王汉伦回忆说,影片的分镜头拍完之后,她靠着一台手摇放映机,自己一个人在家,放一点接一点,搞了四十多天才制作完成。1929年,《女伶复仇记》面市。王汉伦带着自己片子,四处巡回放映,最远到过长春、哈尔滨,反响甚佳。王汉伦借此赚了第一桶金,这些钱,成了她脱离电影界后的“退休金”。她的“固执”与“好胜”,终于促使她做成了一点事情,轰轰烈烈地成为女性在电影业打拼的楷模。
1930年,王汉伦不过二十七岁,但电影界却已经“不复当年”,新人们仿佛雨后春笋,出其不意地在影坛冒尖,别说杨耐梅、张织云、宣景琳这些明星公司培养出来的名旦,就是更晚一些的胡蝶、阮玲玉们也都成了影坛叱咤风云的人物。王汉伦虽然年纪不大,大已经是老明星了。而且,常年在炭精灯下拍片,对眼睛伤害很大,迎风流泪,她明白,该收手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王汉伦“急流勇退”,跟法国美容博士理查德学习美容术,然后用自己拍电影挣来的钱,在霞飞路和合坊口,开了一家汉伦美容院,帮人治雀斑、祛皱纹、拔肉刺,也做指甲、化妆、烫头发。女子独立办实业,仍然需要面对许多纷扰。美容院开办后,不断遭到地痞流氓勒索,王汉伦一力维持,自力更生的念头从未更改。上海沦陷后,敌伪找王汉伦去大中华广播电台充门面做宣传。王汉伦称病不往,得罪了日本人,美容院不久便关门大吉。上海沦陷时期,王汉伦坚守大义,从未“落水”,日子难过,她便靠变卖家财度日,她仿佛身在古墓,外面纷扰,她不参与,只是持心自守,等待光明到来的一天。流年无情,王汉伦与电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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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汉伦有两次婚姻,两次都是悲剧,且都一败涂地。正如前面所提及,王汉伦的第一次婚姻,是哥嫂包办,嫁到东北做张姓督办,谈不上有感情,丈夫不体贴妻子,妻子也不能理解妻子,他们一个是新女性,一个是旧男子,她追求的是相敬如宾、男主外女主内、其乐融融的日子,而他的梦想却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我行我素。民国初年,在上海教会学校接受过教育的王汉伦,理所当然与唯我独尊的丈夫“不对接”。他们婚姻中的摩擦因素,从王汉伦嫁入张家就已经存在。第一次婚姻的破裂,是王汉伦出走的推进器,正是在无所依傍的时候,王汉伦才真正明白,生活其实很简单,也很艰难,说白了不过四个字:自食其力。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尽管宽容,但还没到可以让一个离婚女人过得舒服的程度,离婚后的王汉伦,做过教员,当过打字员,然后机缘巧合,在任矜苹的介绍下,冲入电影界,一炮而红。抛头露面四个字,对于当时的女人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王汉伦的出道,多少是有些悲壮的,她自己也说,拍电影,就是想为女界做一些事,做一些轰轰烈烈的事。她是筚路蓝缕的先行者,也是想要一飞冲天的鹤,但那种男权社会无形的屏障,让王汉伦举步维艰。拍电影,酬劳要么低,要么遭到拖欠,开美容院,又遭到地痞流氓的勒索。王汉伦精疲力尽。她深深地体会到,一个女人,一个单身的离婚女人,想要做成一点事,竟是那么难。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心理基础上,王汉伦才有了“回归家庭”的念想。女人靠婚姻翻身,古往今来,不乏其数,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流苏,也是说,“找工作都是假的,找个人的才是真的”。
1933年7月,息影的王汉伦正在办美容院,青年会徐润身之母徐太太好事,一力做媒介绍了“文人雅士”王季欢与她相识。徐太太说,王季欢家底殷实,谈及婚嫁的话,愿意出一千元和各类金银作为聘礼。王汉伦心动了。她的第一段婚姻,是哥嫂从实际出发,为了打发掉她这个家庭的拖油瓶,落脚点在一个钱字上。如今她再次论及婚嫁,王汉伦也不能不从实际考虑,落脚点还是一个钱。王汉伦深深知道,在这个繁华的上海滩,少了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少了钱。那外滩上林立的洋行,存的是钱;那新世界里溜溜转的舞厅,跳的是钱;那饭馆里精致窝心的美食,吃的是钱;那百货公司里琳琅满目的时装,穿的是钱;就连她开的美容店,一张张脸上,涂的,抹的,化的,也都是钱。钱是这座城市的命脉。金光闪闪。
1933年,王汉伦三十岁,在当时看来,已然靠近半老徐娘,她跟《倾城之恋》里的流苏一样,说不年轻吧,还有点青嫩的姿色,很能吸引住一些男人;但说年轻吧,也不对,因为保不齐过两年就老了。在这个年龄段闯入婚姻,王汉伦很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当年她年纪轻轻走出家庭,闯荡上海滩电影圈,是放手一搏。搏的是青春和美貌,还有挡也挡不住的运气。现在,她繁华落尽,急流勇退,打算找个有财力的男人走入婚姻,同样是放手一搏。博的却是自己的判断力、男人的真心,以及后半生的幸福。
王汉伦迟疑着,犹豫着,试探着,仿佛一只蜗牛探出触角,捕捉着王季欢的每一个信息。可王季欢却等不及。在这段关系中,王汉伦追求的,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是风景都看透后的细水长流,而王季欢追求的,却是暴风骤雨式的激情。认识五周后,王季欢便提出要结婚。王汉伦觉得太急了。王季欢给出理由,说自己结婚后就要去江西做七十九师参议,所以不想再拖。王汉伦便答应了,但前提是,聘礼必须给出。多年行走商场,王汉伦明白,她要嫁的人,就是那个人,说不喜欢吧,有点,说喜欢吧,也早都过了为爱走天涯的年纪。唯有钱财,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徐太太说,钱都有,聘礼都在,不过都在杭州,何必寄来寄去,不如直接来杭州结婚,万事大吉。
1933年秋天,王汉伦关闭了自己苦心经营的美容院,带着幸福后半生的念想,奔赴杭州,索要财礼,哪知王季欢却说,既然结为夫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何必分彼此。王汉伦自知被骗,但请帖已发,众人皆知,抹不开面子,再说木已成舟,她只好奋力赌一把。那个秋天,西子湖畔,天然饭店,王汉伦与王季欢结为夫妻,并请著名律师章士钊证婚。二度结婚,王汉伦结得太理性,而少了一个“感性的出发”,结果却是,欲速则不达。
王季欢喜不喜欢王汉伦?当然喜欢。大明星,有样貌有风情,谁人不爱。只是,与上一任丈夫一样,王季欢与王汉伦,依旧不是一个轨道上的人。他在王汉伦面前表现出的紧张与放浪,汉伦都不能理解,也不想去理解。在王汉伦眼里,一个合格的丈夫,应该是好好赚钱,拿给妻子打理,肩膀上有担当,顶天立地的那种人,一个合格的妻子,则应该是端庄美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带出去又能带出来的,夫妻之间的关系,也大抵是互助合作式的。王汉伦把婚姻想的太过美好,却不知道,恋爱是一个化装的过程,不断美好,婚姻则是个卸妆的过程,不断破灭,因为真相总不是那么美丽。果然,结婚过后,特别是王季欢没有交出让人满意的财礼之后,在王汉伦眼里,王某人简直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爱喝酒,喜怒无常,动止莫测,甚至强令她吃鼻屎和脚垢,她若外出,则派人骑自行车监视。如此描述尽管是王汉伦一面之词,但婚姻生活的不愉快,可见一斑。
结婚一年后,王汉伦在王季欢之友宋容三律师的帮助下,协议离婚。重新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从苏州彭家走出来,走到本溪的张家,再走到苏州的王家,王汉伦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家。当年她赌气出走,如今她依旧无家可归,她这只无脚鸟,注定要自斟自酌,自挣自吃,彻底地无所依傍。曾经豪情万丈的出走,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多少是有些悲壮了。婚姻的围城,王汉伦两进两出,满身疲惫,伤心不已,失望透顶,而后四十多年岁月,她都独自过后,不曾再婚。王汉伦曾经养过两只猫,一只白猫叫“波塞”,另一只叫“黑鼻子”,她在组建汉伦影片公司的时候拍《女伶复仇记》,片头仿照米高梅公司的雄狮三吼,用了猫头。离婚过后,王汉伦只好与猫为伴,静静地看似水流年从眼前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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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汉伦一生固执、自立、好强,她的奋斗,多少有些西西弗斯的味道。上海沦陷过后,她失去工作,又不愿附逆,只好坐吃山空,靠变卖衣物和家具过活,到1949年,她仍住在亭子间,房东还一直逼她搬走,贫困这只黑手,不曾远离曾经为了吃饭走出家庭的王汉伦。电影那个辉煌的所在,也因为时光的流逝,容颜的损毁,与她渐行渐远。抗战后期的王汉伦,就仿佛一声长号的末尾,那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细,眼看就要颠颇,消失不见……幸好解放来了,她又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有了力气,再度发声,音调渐渐扬起。
王汉伦二十岁成名,一生想尽办法,奋斗不止,也曾风光,也曾失落,但一个独身女人到世面上奋斗,总有些类似悲剧的英雄,顽强抵抗,却还是逐渐招架不住。一个过气明星的养老问题,时至今日都还颇值得探讨。好在,王汉伦是幸运的。当年在办美容院时,她去找电影公司的老板,想要复出。老板认为她年老色衰,不能再用,嗤之以鼻道,你自己照照镜子吧!王汉伦的电影生涯,戛然而止,其实她不过四十出头。到了解放后,电影出其不意地回到了她的生命中。1950年,昆仑影片公司拍那部后来颇受争议的《武训传》,导演孙瑜找到王汉伦,请她出演慈禧太后一角,虽然只是十句对白,但王汉伦演得却十分认真。上海电影制片厂成立后,王汉伦还曾《鲁班的传说》和《热浪奔腾》中担任过配角。
王汉伦的晚景不算差。新中国成立后,演员的地位提高,作为民国第一代女星,王汉伦实属老艺术家、文艺界的代表,还曾和几位女演员一起,在中南海受到领导人的接见,进而颇受人尊重。她有了工资、退休金,享受公费医疗,生活平淡而安稳。她这朵奋斗的花,经历了起起落落种种磨难,终于结出了一颗安心的果。三年困难时期,吃饭成问题,口粮大过天,王汉伦凭着自己在文艺界的地位,却可以自由出入文化俱乐部和政协的小餐厅。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她哥哥出于实际生活考虑,又与她恢复了关系。王汉伦成了彭家的救星,她外甥李家震跟着她去文化俱乐部吃饭,一顿吃五碗白饭,不用就菜。发展到后来,王汉伦的哥哥也放下“面子”,跟着混饭吃。当年彭家的一场闹剧,跟着时代波荡起伏,发展到后来,俨然成了喜剧。1978年夏天,王汉伦在上海广慈医院病逝,她没有子女,当年跟着她一起去文化俱乐部吃饭的外甥李家震为她送了葬,将她的骨灰埋在了苏州横塘的青春公墓。后来,据说,她的骨灰又被亲戚迁往上海。如今的青春公墓里,只剩一块倒下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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