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是坐船来田家庵的。
她硬是跟她奶奶闹了一路。别看年纪不大,青山嘴可会讲,条条道道,明晰通达,又透着机灵劲儿,说什么江都老家最好了,小朋友多,有东西吃,小河对面的柳树上,还能沾知了,江都的田地最革命,江都乡下的地主都打倒了,我们都翻身了,我们是主人。
她奶奶却说,扬州可没你爸妈,你阿爸阿妈在哪里,你就得在哪里。
青山坐在船沿子上,两条小腿悬空晃荡,下面是滔滔淮河水,一路朝东。一条江鲫浮上水面,青山觉得好玩,要去抓,身子朝前倾,奶奶一把搂住她,拍拍头,微笑不语。青山从小是她奶奶带大的,她对爸妈的印象很淡,长到六岁,突然一纸家书,她和奶奶被告知必须马上启程去江淮之间的某小城生活。青山记得阿爸,那个健壮可亲的年轻人,阿妈呢,她似乎没什么印象。
你妈生你的时候不下奶,我就给你做米汤,哎呦哪有米呦那个时候,就借……阿奶总爱说这一段,青山记得牢牢的,她没吃上阿妈的奶水。她甚至不记得阿妈的样子了。
奶奶活了几十年没出过远门,包裹好行李,统共的家俬也不多,值钱的东西在日本鬼子来的时候都跑没了,新中国成立且有几个年头了,日子安定,但富裕谈不上,家里仅有的不过是一点现钞,一些细软,还有奶奶一贯随身带小铜炉、小银壶——大的东西不可能带了,老家的房子和地,委托隔壁家姐照看着,不过年景荒芜,地里也产不了多少东西。
倒是青山,随身还有几件像样的小玩意,一对小银镯,一只银项圈,一顶姨妈给做的黑皮镶亮片银边的小风帽,再就是一双簇新的虎头鞋——奶奶总说过年穿——结果到年了,青山说,我要穿新鞋,奶奶便说,爸妈都不在不算过年。
今年可算过年了,因为青山马上要见到爸爸妈妈,见到爸妈就能穿新鞋,因为有这个“喜事”垫底,不愿离家的青山多少有了些慰藉。
船越开越近,奶奶右手抱着青山,左手挎着包袱行李,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船一触岸,她就第一个跳下船。
田家庵码头热闹得很,摆渡过客的,运货的,江淮小城因为有煤需要开发,船运就更加忙碌,沿岸还有不少船民以船为家,整日里就在河上飘荡,讨营生过日子。
光绪十三年,山东流民田氏夫妇在这个淮南小镇搭茅草庵卖茶的时候,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半个多世纪后,这个淮河南岸的小镇,会突然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淮南东接怀远县,朝临凤台县,历史上,它多半被两县分治,属于不受重视的三不管地带——也实在没法管,因为靠着淮河,淮南的兴衰起落注定与这条水路的变迁紧紧相连。
偏偏淮河最不争气。
从宋、明时期就是十年一次水灾,到了清朝、民国,水灾爆发更加频繁,光绪九年,光绪十三年,光绪十五年,光绪三十二年都发过大水,到了民国,大水照旧,一到夏季,低洼之处尽成泽国,民国二十年,夏季大暴雨,淮河水位一度冲到二十四米上下,淮南及淮河以北平原被淹得一塌糊涂,受灾人口占皖北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淹死的饿死的累死的有三百七十万人。这是天灾。
还有人祸。
民国二十七年,国民党为了抵御日军,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水入淮,沿淮一代放水体系均被冲毁,小小的淮南未能幸免,年年受灾,苦不堪言。共产党来了,情况慢慢才有了好转,1949年1月,淮南解放;1953年,淮南撤镇建区,逐渐扩大,虽然淮河水灾依旧不断,但淮南似乎有了一些抵抗天灾的能力,在人祸渐止、万象更新的年岁,它靠着得天独厚的水运渠道,竟然一举成为这座江淮小城的中心;1956年,淮南的发源地,淮河沿岸的淮滨街道,有了全市第一条水泥路,叫淮河路。小城的煤炭、电力、化工工业日趋发展,与之配套的轻工业和商业也急需有点新动作、新作为,以展现新中国新城市的昂扬面貌。
冷不丁地,一个姓田的后生来了,解放前,他在上海电灯泡厂做过工,可日本鬼子的炸弹让他受了惊,他逃回了老家扬州江都,娶家里水渠对面的一个不识字女子为妻,生了个女儿,便跟着邻居一起,来到淮南的作坊里学扎猪鬃,没过多久,老婆也跟来了,也跟着学徒。
1957年,公私合营,几个作坊合组成一家“皮毛号”,他老婆则被安排在同样公私合营的酱园厂,成为一名制作咸菜、酱油、醋等调味品的工人。
到了1959年,田先生觉得这家也安顿好了,是时候把老母亲和女儿接过来了,于是,田青山和奶奶接到了来田的家书。
“阿奶,我饿了。”青山不哭不闹,有一说一。奶奶拿出蜀黍馍馍,递过去,青山大咬了一口。
码头上人来人往,天灰扑扑的,压住了热闹。坝底下斜草坡子半绿不黄,草木不抵秋。
土坝子边上,阿奶左顾右盼,大风吹乱了青山的头发,等了半小时,来了个女人,挺着肚子,革命的短发,看到阿奶和青山,招了招手。
“妈,来了。”女人淡淡地。
阿奶瞟了女人肚子一眼,喜问:“又怀上啦?”
“六个月了。”女人面无表情,“就那也要上班,干活。”说罢伸伸手,指甲盖里都是黑褐色,手面有点肿。
“维扬在那边上班,远,晚上回来。”
“叫妈。”老太太推了青山一下,“这是你妈。”青山不动弹,抬着大眼,嚯,这女人真年轻,即便挺着肚子,也挡不住清眉秀目,青山有些羡慕她——她是个成年女人,而她却只是个女娃娃。
“这孩子,叫妈!”阿奶扯了一下青山的小辫子。
竹西低头俯看青山,淮河上刮来的风隔在她们中间。
“叫啊!”老太太有些发急。青山咬着嘴唇,只字不露。
“在家老说想爸想妈,来了成没嘴的葫芦了。”老太太道。
“没想!”青山说。
竹西没想到女儿会这么说,尴尬地笑笑。
老太太打圆场,“回家,回家。”竹西带路,三个人朝坝子下面走。
田家就在坝下五百米,自建的小院,连着厨房有四间,并一处不大的院子,院当有棵枣树,栽上有几年了,但一直不结枣。
新中国刚成立,气象万千,可困难也是真困难,平日里吃不上什么,老太太来了,添炒个鸡蛋,已算破例,还有就是竹西从酱园厂拿回来的大头菜。白馍馍也是少有的珍品,但白皮上有些发乌。老太太能干,到地方,一通收拾,扫地,洗衣服,整理柜子,维扬没下班,竹西回厂子干活,青山则在门口玩。
竹西所在的酱园厂离家只几步路,图个近,好照顾家。维扬为把竹西弄进去,费了好大劲,新来乍到,关系也要重头打起,好在这是个新市,历史短,大家天南海北,都是刚来。
厂子门口摞着做腌菜、酱油和醋的那种大开口缸,反扣着,形成一道幕墙,缸与缸的缝隙里,野草长得老高,青山胆子大,挑了一个最低的缸,垫几块砖头,爬上去坐着,望远去的淮河——那是她的来路。
“干什么的,下来!”缸下面,几个男孩子喧嚷着,为首的头顶一撮毛,叉腰大喊。
青山不理他们,两只脚一摆一摆。
“说你呢,聋了还是哑了!”一撮毛开始吐口水,口水飞上天,又落到自己脸上,一撮毛自食恶果。
青山哈哈大笑。
一撮毛急了,“妈的,黄毛丫头,来抢我们的地盘了,等着!”没多会,一撮毛拿着个枯树枝来了,拨弄似的朝青山身上轻轻打,一下,两下。
“你再打一下试试!”青山一手扶住缸。
缸下的男孩瞬间爆笑,一撮毛嚷,“原来是个小蛮子,小蛮子呀小蛮子!”一边说,一边挥舞树条。
青山瞪他,枯枝拍过来,她反手一抓,把那跟凶器抓牢了,再一拽,一撮毛摔了个仰八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