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鸟 9, 中篇连载(完)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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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年郁郁,她很快地变得日益衰弱,出门散步也不去了,整日价躺在床上,一天只吃一顿,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思。距她被骗走房子已有一年多,现在这事倒不常挂在心上,好像她自己已经放弃了。既然政府也没办法,叫她一个老太婆怎么办?说又说不过,打又打不过。有时想想;反正这么多事物都一点点逝去,先是她的青春,她未出生的孩子。再是她的家人,米舖,房舍,财物,健康,心态,最后是她整个生命,就像一幢房子,蛀空了地基,房梁,慢慢地倾斜,终于到了将要倒塌的一刻了。

栈房里暗暗的,终日不见阳光,飘荡着一股霉徵气,混合了老家具,猫尿味,不新鲜的食物气味,和老年人身上发出的隔宿味。很少有人走得进这间屋子,迫不得已进去了也是马上就捂了鼻子退出来。连她养了多年的猫,也来得稀少,不知是沦落成野猫,还是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不克回来探访她了。

她成天躺在床上,白日和黑夜已经没多少区别,小房间里终日点着一根蜡烛,因为唯一的电灯开关在门口处,她不愿意也没力气爬起坐落。在昏蒙蒙的光线下,在半睡半醒之间,时间和世界混淆了,生与死也搅合成明昧不分的混沌一片。她常常飘游到久远的年代,那时姆妈还很年轻,活泼,打扮的山清水秀,明眸含笑,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花香味道。爹爹也还开朗风趣,不像他后来终日唉声叹气的样子。在她眼前出现的幻境好像总是夏季——黄梅天还留着个尾巴,欲晴不晴,欲雨未雨,她总是闷出一身的汗。在幻境中,她嗅觉格外敏锐;梦中常常闻到春夏之际的新鲜稻谷气味,混合着水草的淋漓。午睡起来吃西瓜,一刀切下清香四溢,乡下人背脊骨上蒸腾出来的汗酸味,及男人聚在一起时辛辣的烟草味·····天色一点点按下去了,暖暖的夜色里有微微的风,有清新的栀子花香,有在河上漂荡着点了蜡烛的小船,小船一点点远远荡去,蜡烛留在她床头。在幻境中,每个人都和气含笑,镇里人,乡下人,每个人的心思都是坦坦荡荡,人不用说话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亏待了别人自己心里就先过意不去。爹爹,姆妈都常在她幻境中进出自如,她笑语相对,一家人和和睦睦。还有阿叔,偶尔也在幻境中出现,倒没了那种急色鬼的样子,只是言语温和,做事勤勉,笑纹满脸。

也有使她困惑惊骇的幻境出现,有一次,她好像见到自己在河里涉水行走,河底嶙峋多石,也有绵软如陷之处,她高一脚低一脚跋涉近岸边,开始攀爬那九级石阶,耗时良多只爬上三四级,每次她抬腿,石阶好像自动往上延伸,总也爬不到头,在岸上,有圈人围观,恍惚其中有小刁麻子,有派出所赵同志,有一大群顽童,阿大赫然其中,还是十多岁的样子,一只瞎眼上贴了纱布,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围观者中竟然还有给她算过命的瞎子,茫然地抬头望天,咽喉处的喉结上下滚动。当她好容易爬上了石阶,瞎子凑过头来,在她耳边低声喃喃道:因由缘生,缘起不灭······

她一抬头,看见一只惊鸟突然掠过天空,翅膀底下一片深浓的暗色。

 

 

在她的幻境之外,在经济致富政策的催生下,小镇如树生繁花,酒肆饭馆旅舍店铺满镇绽放。不知哪来的人口大量涌入,做工的跑街的串巷的卖药的要饭的投资的开店的贩运的说媒的旅游的踏青的观光的写生的,林林总总,热热闹闹,像个古稀老妇被人推到戏台上,头上插满了花。过惯平静日子的小镇毫无准备,弄了个手足无措。先是物价贵了起来,饭店里一道清炖砂锅蹄髈原是卖一块五毛的,陡地涨到两块四毛。一斤河鲫鱼从一块钱涨到一块八毛,连蔬菜都涨,本地小塘菜是最贱的东西,当季时一毛钱可买四五斤,现在也涨到八分钱一斤了。居民都说连小菜都快吃不起了,可是镇上饭馆还是一家家开出来,天天宾客满座,听说当老板的都发了起来。

人心浮动,听说阿大辞了工作,和几个安徽人一起跑起单帮来,没头苍蝇似的,贩茶叶,贩螃蟹,贩水果,贩老家具。天知道还贩些什么,只要有利可图,人口贩卖也不在话下。居委会开辟出办公室做小卖部,卖当地手工艺品草纸肥皂香烟健力宝可口可乐泰康饼干茶叶蛋。沿街的民居常被外地人敲开,问屋主肯不肯出租?每日清早,从四周乡下来的农民在码头上摆摊卖菜,吵吵嚷嚷,短斤缺两,为了一毛钱面红耳赤。走时留下一地污糟。百年小镇像匹老牛被套上重轭,跌跌撞撞地在全民致富的路上奔跑。

可是老牛实在不堪重负,那么多的人口和商业压力,供电就跟不上。小镇上噪杂的饭店里正在摆喜酒,四喇叭收音机里放着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月亮代表我的心。众多宾客用汤匙敲着酒杯,起哄‘香面孔,来一个’。新娘子羞的满面通红,新郎则嬉皮笑脸,半推半就。好戏正要入港,突然,头顶上的电灯一下子灭了,从窗口望出去整个镇上一片乌黑。停电了,饭店里一片混乱,黑暗中新娘子是被人亲了嘴,但是那人否新郎却不得知?大人喊小孩哭,再加上盘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吃醉的人乘黑摸邻座女客的大腿,被吃了豆腐的女人尖声叫骂,乘黑赖账滑脚的吃客被门口的自行车绊倒的声音,扭打的争吵声,邓丽君的歌声还在不识相地发嗲。连饭店隔壁人家养的狗都乘机轧闹猛,跑进饭店来偷吃猪头肉,黑墨隆咚中被人踩到了尾巴,又大声吠叫一阵······真是好一首黑暗交响曲。

这样的毫无预兆的断电差不多无日无之,只是有时几分钟电就来了,有时就整夜地黑过去。为了对付这头疼不已的断电,镇上家家都储备了蜡烛,灯一黑,只听到一片‘嚓,嚓‘的划火柴声,一扇扇窗口飘起幽幽烛光,屋里人的影子映在窗上,像皮影戏的舞台一般。有人走动,带起的风就把墙上的影子乱晃荡一阵,直如鬼魅起舞。

 

在一个闷热无风的晚上,七点左右就断电了,天色还微亮,小镇的居民坐在家门口纳凉。长夜无聊,九点左右,有些风来了,稍微凉了下来。女人们打着哈欠,带着小孩进了屋先睡了,只剩下男人们在门口喝茶抽烟,抠着脚丫,摇了蒲扇,昏昏欲睡地说些闲话。

最先有人看到河水里有片暖暖的火光,再是鼻中闻到烟气,这些懵懂的男人才惊觉起来,起身察看。随即高声喊叫了起来:走火了!走火了!大家才发觉是米舖起了火,顿时乱作一团。抢了水桶脸盆,跑去救火。看来火是从屋后内部烧起,不一会就引着了米舖的囤粮,再沿烧到整幢房子。百年的木结构,干燥沉郁,墙壁地板都是极好的燃烧之物,再加上米舖里几千斤库存,烧得哔哔啵啵,火星乱跳。哪是几担水能救得了的?很快房子就烧穿顶了,河水里映出个大火堆。一股浓浓的白烟带着谷物的焦香,在镇上飘荡。

黑暗中,一镇的人哭鬼嚎。去救火的人不得法,一盆水浇过去,火头一缩,马上再熊熊地反扑回来,立定的人走避不及,被烧得皮焦毛燎,有两个被送到医院去。一排人在河里取水,最下面的人忙中有错,碰碰撞撞之间脚底一滑掉进水里,被人用竹竿捞上来。女人们睏思懵懂醒来,在慌乱中穿了亵衣夺门而出,发觉落下三岁的小囡在屋里,再冲进门去,却无论如何找不见了,不由坐在地下放声大哭。镇里干部们指挥着人搬来抽水机,搬上搬下,忙得七荤八素,到最后才发觉没有电开动不了。有人高叫:烧过来了,烧过来了。近处的人开始往外搬箱笼杂物。住的远一点的,爬到房顶上看风色,准备随时逃火······

 

大火烧到清晨才停歇,米舖只剩两架乌黑的山墙,整幢楼塌了,一地的瓦砾。左邻右舍有七幢房子也被波及,各有损坏。好在起火时米舖已经打烊,员工都下班回家去了。住客堂间的人家正好不在家,阿大在外跑单帮,他老婆回乡下娘家。小刁麻子夫妇倒是被火困住了,趴在窗前叫救命。有人搬来长梯子,他和老婆从二楼窗口顺了梯子爬下来,只扭伤了脚腕。等到看热闹的人见到火场残骸中有只猫,也被烧得皮焦毛燎,鬼鬼祟祟地在杂物灰烬中出没。才突然想起:还有嬢嬢呢!怕是没跑出来。

火场检测的结果是,火正是从嬢嬢睡的栈房里烧起的。大概是蜡烛惹的祸,镇上发生过好几次由点蜡烛引起的险情,都是刚起火就被发现扑灭的,这次是真正地烧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在火场没找到嬢嬢的尸体,只有几根烧焦的,细细的骨殖,一碰就碎。公安局来人看了说这不是人的骨头,可能是猫狗之类的动物。那么,一个大活人,能到哪儿去了呢?

 

嬢嬢成了镇上一个不解之谜,有人说在普陀山的一间庙宇里看见过她,在殿前扫地做杂活,把烧下来的烛油收集起来,卖给再生工厂做蜡烛。有人说她投靠了乡下阿叔的儿子,帮了人家带小孩,顿顿吃红烧肉,还长胖了。也有人说这场火是她有心放的,小刁麻子一家用计霸占她房子不还,那么索性大家都没有,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也有人说,其实,那几根骨头就是她的,最后日子里,她人瘦得只剩四十几斤。

 

 

在火烧过的米舖原址上造起了一幢四层楼的商场,水泥钢骨,方方正正,富丽堂皇。只是跟四周的环境不怎么协调,太大,太新,太鲜艳,太突兀,就像某人被江湖牙医镶了只大一号,露在嘴外的金牙齿一样。不过镇里领导很喜欢,说是商场是创税大户,又是现代化的标志。

说得再花好桃好,镇上人还是看不惯,又不能反对领导的意思,只好转弯抹角地说:哪一天嬢嬢回来,要不认得了。

有个把邻舍是知道她的,摇着头,说:不会的,依我看,她一世人做得这个样子,恐怕是不肯再回来的。

 

(完)

 

佛心 发表评论于
真的很悲惨!不过现实生活不会是这样,人生在差,也会有几次翻身机会,抓不抓得住是另一说,但女主似乎一次都没有?
忘憂草 发表评论于
太慘了, 希望她來世有好日子過。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我在想,一位稍有资产的女人,在中国那片土地上被虐得没了人形。如果她能有幸活着美国,如此善良,下场不至于这么悲惨吧?除去制度不说,仅谈人性,难道中国人真的这么不堪?
chuchantian 发表评论于
她在这魑魅魍魉横行,混沌而又晦暗的地狱人生,历经弱肉强食,人善被人欺的苦难。需要怎样的光明才能帮她驱散抚平烙印在她心头人性的黑暗,冷酷和丑恶,使她的灵魂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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