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她最害怕锣鼓声响,哪怕多年之后,往事已经淡漠,但是一听到咚咚锵锵之声,心脏会遽然抽紧,血压飙升。人像生毛病一样,头昏目眩,浑身发冷。凡是夜里做恶梦,必定是伴随了锣鼓声,天昏地暗,一大群没有面目的恶鬼来抓人,梦到此处,大叫一声醒来,冷汗淋漓。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中午姆妈还在饭桌上说:下半日有节英文课,可能要回来晚一点,夜饭不要等她。外公说:今朝夜里小菜不错,阿九早上买到一条胖头鱼,夜饭烧粉皮鱼头汤,还有长远没吃过的草头圈子。姆妈眉头一皱,教训外公:这种油唧唧的东西少吃吃。小心高血压血管爆掉。外公道:我活到这个年纪了,怕啥!高血压也不要紧,血管爆掉,脚一伸就去了,太平间里一送,省掉多少手脚?只要有得吃,我才不管高血压低血压了。看父女俩又拌嘴。阿九有点心神不定地说:小菜场里听人传说,又要搞运动了。奈还是早点回来好。外公说:共产党是搞运动大王,三反五反,公私合营,大跃进,四清,搞来搞去,不晓得究竟要搞出点啥名堂来。姆妈把筷子一放:搞运动怕啥,我是去学英文,又不是去轧姘头。勿啥好搞。
她刚读五年级,虽然还懵懂,却也感到姆妈说话行事过份地张扬。但姆妈一向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蠹头脾气,谁讲也不听的。因此姆妈出门后,她一直心神不定。灶间里传来炸鱼的香味,阿九烧的粉皮鱼头汤是她最喜欢的小菜;一个硕大的鱼头炸得透透的,再放在大砂锅里与生姜块,料酒,豆豉,粉皮一块炖,香气扑鼻。端上来的鱼头看似完整,但筷子一撬就散开,她是个小吃客,第一筷子下去总是瞄准了鱼眼睛,剜出来夹到自己饭碗里。鱼头里满含胶质,嫩肉,脑髓。外公总要吃一小杯黄酒,跟她两个把个鱼头吮吸得干干净净。
黄昏时,她正在灶间里,看阿九清洗泡在盐水里九转十八弯的猪大肠。突然前门被拍得山响,阿九甩了双湿淋淋的手去开门,嘴里还嘀咕:啥人啦?阿是要去投胎啊,这么急赤乌拉地······ 门一开,一个人影子跌进来。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的衣裳丝丝缕缕挂下来。她俩都吓了一大跳,再定睛一看,竟然是姆妈,头发被人横七竖八剪去,像狗啃一样,青白头皮斑驳可见。面孔上伤痕横一条竖一条。裤脚管被剪到腰间,内里的三角裤都露出来。光了脚,鞋子不知去向。阿九一叠声地问道:要死哉,是哪能回事?姆妈蜷缩在沙发上,只是不做声,眼神发直,嘴唇抖了半天,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末了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
是夜,没人去动那粉皮鱼头,砂锅里一层油花渐渐地凝结,粉皮中的鱼头好似翻着白眼,冷冷看向人间。连好吃的外公都不动筷子,只是喃喃道:哪能没有王法了。哪能没有王法了。阿九心神不定,几次去检查前门后门是否关好上锁。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锣鼓喧闹,弄堂里有人蹿进蹿出,高声喧哗,这个夜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凶险和诡异。
最后,阿九说:天塌下来,夜饭还是要吃的。差她去楼上叫姆妈下来吃饭。房间从里面锁上了,她一阵惊慌,脑子里闪过种种不祥的念头。外公自己上楼,拍着门叫:妹妹,下来吃饭,不要想不开。敲门良久,门一开,姆妈穿了一件长睡衣,头发用毛巾包着,面色灰败。人倒还镇定,对外公说:饭,是吃不下的。想不开,倒也不会的。马路上剪头发又不是我一个······外公喃喃地安慰:看开点,人是啥事体也要熬过去的。
当夜,她睡在阿九房内,一夜悸动不安,窗外天色发红,弄堂里人的脚步声进进出出,深夜了还有汽车在马路上按喇叭,锣鼓声时起时伏。阿九在佛前久跪不起,她一觉醒转,迷糊不知身处何境何地,黑暗的房中香火浮动,咏佛祷告声如断如续。
她已记不清家里被抄了几次,只记得她家是弄堂里第一家被抄的。前几天,外公还带了她去骑楼的毛爸处,带了不少吃食,说是长远没来看望大侄子了。毛爸对外公一脸恭顺,泡茶敬烟,把小孩赶到门外。让客人坐在床沿,自己坐了一把小矮凳跟外公讲话。外公寒暄几句,试探地说:听说现在外面很乱。毛爸说:是很乱。外公说:还好这条弄堂有你小毛看着。毛爸笑一笑,没作声。外公又说:听阿九说外面有人抄家。毛爸说:我也听说了,说是要搞文化革命了。外公说:搞文化革命要抄家?真正想不通。毛爸说:这块周围还没听说。大概不碍事的。外公透出一口长气:小毛,拜托你多只眼睛看牢点。
就在外公去过骑楼的第二天,13號门前贴出第一张大字报,名字都被打了红叉叉,——打倒大流氓反动帮派头子反动资本家XXX。剥开资本家臭老婆XXX的画皮。揪出女阿飞腐化分子,右派分子的臭老婆白骨精XXX。大字报的大意如下;讲话糥笃笃的好吃鬼外公,竟是上海滩大流氓黄金荣手下的一个头目,为虎作伥,一贯鱼肉百姓,所以有钱买下整条弄堂。大流氓还欺男霸女,有三房老婆,除了江北乡下的原配大脚婆娘,第二房是个落魄书生的女儿,被流氓头子逼迫成亲,结果郁郁而终。至于阿九,原来是苏州长三堂子里的妓女,大流氓帮她赎了身的。女阿飞,白骨精当然是指她姆妈,资产阶级的娇小姐,好逸恶劳,结婚离婚,生活作风腐败,成天向往香港的糜烂生活。她嫁的男人,是57年戴帽的右派分子,至今还在青海劳改。总归,这一家门都是乌龟王八蛋。
她竟然是从贴在门口的大字报里才知晓。她不是从花盆里爆出来的,也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有个远在天边的父亲。不过除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这个父亲人高人矮,脸黑脸白,美丑胖瘦,她一概不知,而且没人可问。
外公看了大字报回来,在房里转圈子,喃喃自语:奇怪了,我怎么变了黄老板手下的头目,我连跟他话都没讲过,只是远远地看过几眼。他到我们钱庄来存铜钿,都是掌柜出面接待。那时我只是个刚学出生意的跑街,哪能有资格跟他搭讪?真是瞎七八搭。
阿九提醒道:奈忘记哉?早前之奈个老酒吃饱,跟骑楼的小毛吹牛皮,说是黄老板也跟奈笃店里做生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穷祸就此闯好哉。
外公不承认:我讲过这个闲话?乱话三千。大字报还说你是长三堂子的红倌人呢。
阿九苦笑:就凭我这张塌扁面孔?还红倌人?帮长三堂子里烧饭也不够资格呀。
外公说:我不相信小毛会弄怂我,又没得罪过他。再则,他一管毛笔也捏不直的,会去写我大字报?
大字报可以叫人写的。
不会的。
那么奈排排看还有啥人?
外公一个劲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别人还尚可。小毛我几十年未曾待错过他,怎么可能做下这种昧了良心的事情?
阿九道:人心难测,奈不晓得的?
外公:这个世道,真正弄不明白。
阿九:现在就是弄明白也太晚了。奈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第二天,阿九清早出门买菜,却紧张兮兮地提了空篮子跑回来,说外头抄家了,马路上人山人海,冲到人家屋里,红木家什被拖出来乱扔。全家惊慌失措,还想把家中细软藏一藏,就听到弄堂口锣鼓响起,由远及近,冲了这块儿来,在13號门外喧嚣成一片。大门上的铁环被拍得山响,门一开,冲进来一大群人,戴了红袖章,都是面熟陌生,里弄干部,居委会大姐,及住在附近几条弄堂的左邻右舍,西瓜吃过不少,平时见了也点个头,这当口个个面孔铁板。毛爸也在其中,戴了只袖章,嘴角上叼了根香烟,一面孔革命的样子。天井里挤满了,小孩们爬在墙头上。还有人不断涌进来。
外公出来拦在客堂间门口:你们要做啥?
众人答曰:抄家!
外公: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犯王法,凭啥要抄我的家?
毛爸说:凡是黑五类,资本家,都要抄。
外公毒毒地盯了毛爸一眼:小毛你要讲点良心。我既不开厂,也不开店,所有房产,五几年就公私合营了,政府是大老板,房管所是二老板,我算啥个资本家?
毛爸说:不要来这套,什么良心不良心的!现在是要讲阶级立场的。你怎么不算资本家?靠定租吃饭,就是资本家。
外公争辩说:定租又不是我自己去要来的,政府给我的。又没有违反政策。
人群闷了一下。有人说:破四旧你晓得吗?
外公显得吃惊:啥个四舅?我姆妈是独养囡,哪来三舅四舅的。
人群先是窃笑,然后叫口号:资本家不老实,就要把它打到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一个里弄干部鼓动众人:跟这个老棺材浪费什么口水,进去抄了再说!
一群人推开外公,涌入客堂,冲到楼上,毛爸熟门熟路,指挥众人打开大橱,拉开抽屉,一通乱翻。绣花旗袍,狐皮大衣,高跟皮鞋,女人胸罩,长筒丝袜,从二楼窗口飞到天井,飘飘扬扬。楼梯上人上上下下,欢声笑语,俨如庙会般热闹。姆妈的房内是重点,一群劳动大姐涌进去,衣柜的衣物被拖出来,用剪刀剪碎戳破,雪花膏瓶子全部掼碎。阿九房内三尊观音,身首分家,瓷片满地,铜香炉在混乱中被人顺走。天井中满地凌乱,红木家具被搬到天井里,当场被劈掉几件,只缘了木头太硬,用来劈的柴刀卷刃,才说明日再来继续劈。家中人员被看守在灶间,不许出去一步。从早上九点多一直抄到下午五点,这帮人才撤走,满地狼藉。
清点劫后余烬,计有红木大橱镜面破裂,两件狐皮大衣剪碎,绸缎面子的冬衣面子夹里分家,丝绵被子被扔在金鱼缸内。四季衣裳大都被戳出破洞。姆妈的衣物差不多全军尽墨,马桶里塞满了蕾丝衬裤与丝袜,旗袍一件不剩,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绒线衫羊毛衫被倒上墨汁浆糊。五斗橱抽屉拉出来摔在天井里,摆在上面的西洋八音钟从二楼扔下去,四分五裂。一对康熙年间的粉彩花瓶不见了,一只车料水晶果盘被摔碎,前后厢房地上到处是碎瓷片,楼上楼下灯泡一只不剩,鱼缸里十来条金鱼翻着白肚皮。最为恶心的是,灶头上被人拉了一泡大便,臭气熏人。
外公立在一地凌乱中,摩着头皮,喃喃道:这些人,我平日又没惹过他们,怎么做出这等促刻事体出来?
阿九一面收拾残局,一面叹气道:人没三长两短,已经是菩萨保佑了,听说北京来抄家的红卫兵,打死了好几个人了。
姆妈一言不发,呆如木偶。
跟第二次的抄家相比,第一次抄家要算是和风细雨了。仅是里弄里的乌合之众,随了大流打秋风,捣乱一阵,掠去些浮财。第二次就是组织好的,市委发下名单,由派出所牵头,居委会带路,北京来的红卫兵主抄。六七个红卫兵,有男有女,都是一身军装,戴了很宽的红袖标,提了军用皮带,威风凛凛。进门就吆喝他们三个:跪下。姆妈还想犟,劈头就是一皮带。一个剪童花头的北京女红卫兵,面孔绯红,看来稚气未脱,却非常泼辣凶暴,卷了舌头,喝道:打不死你这个臭婊子。跪!
任性倔强了一辈子的姆妈,也不得不屈膝。和外公阿九一起跪在天井的水泥地上。红卫兵们指挥了革命群众,把沙发床垫全部割破,锅碗全部砸掉,地板撬起,墙壁也被鑿开。折腾良久,并无所获。外公被皮带抽打着,逼问财产的藏匿之处。老头子被打得满口是血,尿撒在裤裆里。嘘嚅地说;解放前做跑街,赚的钱全部买了这条弄堂房子,公私合营后就靠定租定息吃饭,多年下来吃用也差不多了。金银财宝是没有的,打死也没有的。
几个红卫兵朝里弄干部看去,好像责怪他虚报军情,说是有条大鱼,结果白忙一场,空壳子一只。里弄干部只好亲自出马:XXX,你说没黄金财产,当年人家问你顶房子,先要缴两条大黄鱼,有没有?
外公一口承认:有的。
那么,一条弄堂缴来也不少。说!大黄鱼被你藏到哪儿了?
老早都换成法币了。
什么法币?
外公哭丧了脸:就是蒋介石发出来断命的法币啊,四七年蒋介石政府硬劲规定;民间不得私藏黄金,逼牢了上缴。换成法币,结果三钱不值两钿,天天贬值,几十条大黄鱼就此出送。国民党真该死啊。
眼见搜不出黄金,外公嘴里也逼问不出什么。红卫兵恼羞成怒,拿两个女人出气,上次抄家还剩下的破皮鞋,剪烂的绣花鞋子,拿来挂在她们的头颈里,名曰:妓女——女阿飞——破鞋。姆妈那天穿了一件斜襟的夹袄,边角上有几处绣了花,是上次抄家剩下少数几件还完整的衣裳。红卫兵看不过眼了,喝道:妖怪!脱下来!
姆妈一抖:脱下来,我里面就没有穿了。
脱!
姆妈还想宽待:那么,我去换一件可以吗?
剪童花头的女红卫兵也不多话,上前一脚踢去,夹头夹脑就是‘啪,啪’几记皮带,吼道:脱!
皮带是镶了铜头的,姆妈的头上,一道道血棱即刻暴起。面孔被抽得肿了起来,一只眼角打破了,一络鲜血蜿蜒挂下。看到姆妈还是不肯脱衣。阿九悄声说:妹妹,脱吧,这样下去要弄出人性命的。来,我陪了奈一道脱。
她那年十一岁,亲眼见到,年过六十的外公被红卫兵打得头肿得像个面瓜,大小便失禁。母亲和阿婆两个女人家,赤裸着上身,袒胸露乳,头颈里挂了一串旧鞋子,跪在人来人往的天井里,被当成畜生一样示众。门口人头汹涌,整条弄堂的老老小小都来看热闹了,指指点点,谩骂谑笑。她躲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却不敢哭出声来,生怕也被拖去陪斗,虐打。这种羞辱,这个时刻,这番场景是她永世难忘的。十一岁,正是如花的年纪,当皮带一记一记地抽打在祖父祖母老皮老肉上的爆响,她就晓得了这世道是凶暴的,人是残忍恶毒的。因为红卫兵的缘故,她一辈子对北京没有好感,说起北京,她脑中就浮起穿大裤脚管黄军裤的少年人,一口带卷舌音的京片子,提着铜头皮带,满脸凶相,飞扬跋扈。所以任人家把北京说得花好桃好,长城有多雄伟,故宫有多辉煌,她一点也没有想去旅行一次,看上一眼的愿望。
她太小,对这个社会的暴虐没有反抗之力。但恨意却种下了,在意识深处,不为知觉地,像一条冬眠的蛇。蛇一旦醒来,是无论是谁都要咬的,咬别人,也咬她自己。
作为资本家,她家被从13號里扫地出门,全家住进毛爸的骑楼。13號被分配给住房紧张的劳动人民。毛爸一家分配到13號楼上的前厢房,后厢房与客堂间分别住进不同的人家,亭子间里搬来一家拉老虎塌车的。底楼则被居委会拿去做了里弄加工组,几十个家庭妇女坐了小板凳绕线圈。
不啻于天上地下,从两上两下,前后厢房加客堂间的大房子搬进不到十五平方米的骑楼,这里还抵不上以前一个房间大,转个身都会跟人撞个满怀。屋里成直角地搭了两张眠床,再放下一张吃饭桌都困难,房间里满满当当,每一寸地方都派上用场;饭桌上堆满热水瓶,砧板,碗筷,油盐酱醋,还要留出一小块地方让她做功课。桌下与床底塞满杂物,盛米缸饼干筒,樟木箱纸板盒,面盆脚盆小板凳。热天用的躺椅吊在天花板上。墙壁上敲了一排钉子,全家换洗衣物就装在网兜里挂在墙上。煤球炉是放在进门口的一小方楼梯上,人要侧着身子进出。最为难堪的是上厕所,房间里连放个马桶都没地方,三个女人用一个痰盂方便,外公人太胖,痰盂被他坐瘪几次。要上个大号,就得颤颤巍巍下楼,到隔壁弄堂的公共厕所去蹲坑。
外公的定息早已停发,存款冻结,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抄走,这个四口之家断绝了生活来源。经过奔走申诉,人民政府说一口饭还是给你吃的;外公被分配扫弄堂,一个月九块钱的生活费。阿九则去加工组绕线圈,计件付酬。姆妈是人缘最不好的一个,居委会给了她一个最吃重的事情做——在煤球店里做煤饼,说是要好好地触及她的灵魂,坚决打掉她身上的资产阶级好逸恶劳的习气。
照阿九的话:做人,龙门也要跳,狗洞也要钻的。
每天清早,她还在睏思朦胧中,就听见外公悉悉索索地起床,洗漱,跟阿九压低了声音说话,咳嗽,吐痰。阿九点了火油炉子煮泡饭,外公吃了之后就去扫弄堂。然后她跟姆妈也要起来了,饭桌上有酱瓜和乳腐,有时会有半只咸鸭蛋,一根油条。吃过早饭她去上学,而姆妈去煤球店上班。
姆妈现在进出都戴一顶蓝色的女工帽,新长出来的头发掖在帽子里,头颈里扎条毛巾,再加一只大口罩,身穿千补百纳的工作服,一双解放鞋。走路贴着墙根,头低着,不跟人对视,也不跟人说话。煤球店里黑暗闷热,煤灰飞扬。做煤饼是个极其吃力的活计,搅拌煤屑,和泥,放进模子里大力垒实,再搬到室外晒干。蹲下站起,弯腰曲背,人出一身大汗,浑身上下粘满煤屑。面孔上黑一道白一道,花狸猫似的。鼻孔乌黑,像两只烟囱管。连吐出的痰都是黑的。姆妈从小娇生惯养,哪吃过这种苦头,又没那个力气,做出来的煤饼没有垒实,在搬运中就碎了,必须重做。每每被小组长呵斥谩骂,而且被目不识丁的劳动大姐们嗤笑。晚上回家来,就像个乌赤墨黑的非洲人进门一样,只有两只眼乌珠带点白。屋里连个洗澡的地方也没有,只得去老虎灶上打两瓶开水回来,浑身上下胡乱擦拭一遍了事。
生活,原来不全是花好桃好的,大小姐可真正尝到味道了。从小连家务事都不动一根手指的人,现在必须每天十个钟头在煤灰堆里刨生活。原来被宠的,发发脾气耍耍性子都有人哄着的,现在必须忍受别人恶毒的喝斥,谩骂,不得回一句嘴。原来住深宅大院的,现在蜗居在简陋挤迫的住处。原来挑精拣肥嘴最刁的,现在只配吃最清淡粗劣的食物。原来满橱衣装,天天翻行头的,现在只得穿破烂龌龊的劳动服,还因为出汗捂出一股酸臭气来。
姆妈人虽然活着,但跟行屍走肉也差不多。
所有这些,只得忍受,这是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你不甘,你要讨价还价,你要头皮跷,人民专政的拳头等着你。群众斗争,拳脚侍候还算是小意思,派出所和居委会都有权力把你户口注销,戴一顶坏分子帽子送去劳改。到了这个份上,你再不服,按个反攻倒算的罪名,坐大牢枪毙都有可能。
她跟姆妈睡一床,两只被窝头碰脚,脚碰头。少有交谈,有时伶仃地看到姆妈麻木的眼神中流露出绝望和疯狂。她就会感到一种深邃的恐惧。外面常有流传,谁谁谁被斗争得受不了,或是开煤气,或是吃敌敌畏,或是跳了苏州河。她生怕有一天姆妈不再回来,而苏州河边簇拥了一群小赤佬,高声喧哗地观看氽江浮尸。
多年之后回想,在那最难熬的关头,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多亏阿九,一个糯答答好脾气的苏州女人,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除了在生产组绕线圈,还照料全家一日三餐。外公自从扫大街后,身体倒比以前好了,不再那么虚胖,血压也平稳了。胃口倒还是很好,扫了一上午大街回来,阿九帮他准备好了午餐,一大碗面,昨夜吃剩的剩菜,阿九再回回锅,给他做面浇头。吃完小眯一觉。老头子很会攀同乡,隔壁模具厂的门房和浴室烧锅炉的师傅都是苏北人,三搭两搭搭上,爷叔阿哥乱叫一气,得以混进厂里的浴室去泡个大汤。泡得面孔绯红,头顶冒烟。回来就看看隔日报纸,门房间爷叔借给他的,等着吃夜饭。现在屋里没多少进账,不可能天天买熟食了,凭了那么一点票证配给,阿九还是能把一日三餐弄得妥贴,营养保证。隔三差五还会弄点时鲜小菜让家里打打牙祭,鸡蛋羹里放几只蛤蜊,味道就特别鲜。偶尔买一块五花肉,肥的切了榨油,榨了油的猪油渣,喷香焦脆,馋唠胚外公和她两个抢了吃,被阿九骂老十三。瘦的切肉丝炒黄芽菜,肉皮也不丢弃,用来熬豆腐海带汤。带鱼上市,买来爆盐之后,吊在窗口风干一两天,再用一点油细细地煎香,吃粥下饭都妙,连脆骨都可嚼下去。春天荠菜上市,阿九买来包馄饨,在案板上排了一列,洁白圆润,诱人馋涎。
有时她恍然觉得,骑楼虽小,遮风蔽雨还是没问题。粗茶淡饭,活命也没问题。如果平平安安,不要再像文革初期碰不碰来次抄家,担惊受怕,这样的日脚也是能过下去的。人——都是属橡皮筋的,抻长缩短,只要不断掉,都有办法活下去的。但是她们家有个不定时炸弹;姆妈的话越来越少,一整天都不说一个字。而眼神一天比一天阴沉,瞳仁里乌云翻滚,风雨即来的样子。不但她,连外公阿九都怕她,却没办法交流,劝慰,只好远远地避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