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廿年多后,她厕身于香港大埔道一套三百多尺的斗室里。夏日熄灯就寝前,一定要把床上的凉席用冷水揩拭一遍。然后穿着睡衣走到窗前,向下眺望,等着凉席干透。从十七楼望出去,一排排破败的高层楼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香港人说的石屎森林。往下看去,刀劈斧削,直上直下,如峡谷深井般的森严嶙峭。谷底的街道闪烁着明灭起伏的灯火,晚间巴士和私家车像蠕虫一样慢慢爬行。抬头看去,天幕是暗红色的,云层中隐有闪电穿梭——典型的南亚低气压,将雨未雨,斗室的空气愈发燠热粘湿。多年下来,她还是没习惯用空调,多吹了会关节痛。
她在皖北贫瘠的乡村插过队,种过水稻,做过牛背小学的教师。患过严重关节炎,因此病退回上海。在里弄生产组绕线圈,一个月拿廿多块钱。二十七岁那年,人家介绍了一个四十多岁的香港人。穿了花衬衫戴了金手表,人却显老相,土气,一看就不是‘上等人’。但姆妈那番话言犹在耳,所以她没有多少犹豫就嫁来香港,过罗湖关口时,心别别跳,边防警察板着脸,护照文件翻了又翻,像随时都要扣人,过境之后不禁汗湿衣襟,一口大气吐出。她的婚姻并不和谐,男女行房,她总觉肮脏腻心,一直施展不开。男人不喜,说她拿拿捏捏,一点没女人的味道。直到生下女儿,才知道老公在台山乡下其实还有‘大婆和细佬’,在外面还有一屁股的烂债。在多次争吵龃龉之后,两人分居。应该离的婚,却拖着没离,也懒得离。四十出头的人心态已老,看多了人生阴差阳错,所以得过且过,图个省事清静。女儿是她人生中的锚,小姑娘长得又高又胖,正好是她历经文革的那个年纪,嘴巴馋,胃口好,大概有她外公的基因。戴副粉红色的圆框眼镜,痴头怪脑地追星,迷郭富城迷得七荤八素,以致被同学叫作‘郭太’。每天早上,她目送女儿穿了烫过的校服,背了双肩书包,面孔上两砣玫瑰红,阳光明媚地去私家学堂。她自己,这十多年不知怎地过来的,做过好几份工,巴结,勤勉,但经济一不好,被炒鱿鱼的总是她。钞票永远不够的,烦恼是永远不断的,种种琐小的愁绪一点点消耗掉她平淡的年华。但日子总是一天天流淌过去。风轻云淡中,时光飞逝,蓦然一回首,人生三分之二已过。
都说人活一辈子,她却觉得在短短的几十年中,至少活了两辈子,三辈子。所经历的社会,所过的生活,完全是断层,一点不搭界的。过去的年月,她是不敢去深想的,能逃出来就是庆幸。但现在的日子,有多少好也难说,住的蜗居比骑楼大不了多少,楼下就是小菜场,跟上海一模一样,早上四点开始喧闹噪杂,菜场里一样污水横流,气味熏人,连卖葱姜的阿婆也好似同一个人。每天眼睛一张开就是被按揭日用,柴米油盐,女儿学费,催得身心俱疲。只有在夜深人静,睡前在窗前伫立那一刻,思绪朦胧,幻象流转。在恍惚中,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又像一只迷途的鸽子,脚下一片汪洋,一方孤岛,落下去歇脚,涨了潮又飞起来,飞起来再落下去,疲累之极。
她夜里做梦,梦中的场景常常是惠登里13號的角角落落,一方熟悉的小天地,溶在血里。以往生活的细节历历在目,三尊白瓷观音在她梦境中微笑。天井里的金鱼缸,地上的海棠花辨,骑楼窄窄的扶梯,鸽子栖落的阳台。连苏州河挥之不去的臭味都闻到。梦如轮回,如历劫,无论多荒诞的情节,都在那个舞台上演。时空絮乱,安徽香港上海都串在一起。烧小菜的阿九,馋唠胚外公,鼻孔朝天的姆妈,争取积极的毛爸,捣蛋鬼猴头,还有那个生了一颗痦子的保卫科都在她梦境里出现。她做梦会一天隔一天做下去,像连续剧似的,梦中剧情荒腔走板,人物的动作语言却丝丝入扣。
姆妈来信说;惠登里13號房产大部分发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进来的住户一家家被赶出去,只剩楼下还被居委会霸占。她关注着,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愿望回去看一看。13號对她说来,像前世一样遥远,回不去了。她也听说父亲早就释放,在青海当地成家生子,断了以往一切联系。父女此生不可能再相见,她遗憾之余,心下却释然。四十多岁的人了,实在不晓得怎么再去做一个陌生人的女儿。外公跟阿九相继高龄故世,她虽然悲伤惆怅,却不肯坐两个钟头飞机回去奔丧。只是寄了一笔钱回去,让姆妈把葬礼办得‘像样点’。她自认不孝,歉疚之余把独居的姆妈接到香港住了半年,马上发觉犯了大错;姆妈浑身是病,脾气愈加坏了,原先那个颐指气使的大小姐又冒出头来了。她做的事没一件是对的,样样看不过眼。当年那么向往的香港,也被老太太批评得一无是处;潮湿闷热的气候,狭小的居所,言语不通,人情淡薄,小孩子没规矩,反正样样比不上上海。唯一的孙女视性格强横,不通情理的外祖母为怪物,避之唯恐不及,借宿于同学之家不肯回来过夜。老太太走时一言不发,面孔铁板,当年死也要死在香港的誓言烟消云散。姆妈走后她松了一口长气,发誓再也不做这种戆大事体了。人说女儿是姆妈的小棉袄,她从来没这个感觉。倒觉得姆妈是她一辈子的紧身衣。
礼拜天,跟几个上海朋友去中环饮茶,逛逛商场,下午再打场麻将解解恹气,香港生活说来也只有这点乐趣。路过太古广场,众人七嘴八舌兴致正好,不防一群鸽子受惊倏地飞起,朔面而来,撞入人群。众人皆惊叫躲避,她突然一阵昏眩,一下时空交错混沌,仿佛置身在荒芜的江湾体育场里,天穹碧蓝深远,鸽子的翅膀掠过发梢。高高的看台上,瘦骨伶仃的马头几兄弟翘首仰望,笑容灿烂。马头也应该是老大不小了吧。她脑中还保留着印象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一跷一跷的步态。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和这些小赤佬一起偷皮夹子的,如同一个梦游者醒来,发现自己曾在悬崖边行走那样吓出一身冷汗。听姆妈讲现在马头日子不好过,老婆跟人跑了,他本人投机倒把偷盗拐骗,局子里几进几出。毛爸一家也过得潦倒。姆妈不无恶毒地说;穷鬼总归是穷鬼,一个跟斗翻过来还在原地。虽然前两天她还讲过隔壁弄堂阿狗阿猫发了财,买了徐家汇的房子。人老了,忘性也大了。不过,几件事一直挂在嘴边,忘不掉。一是骂共产党,也说不清有多少仇恨,更多是习惯成自然了。二是咒骂江北赤佬,完全忘了自己有一半江北人血统。三是咒骂新富阶层,由于他们炒高了物价,享受了不该享受的东西。人老了世界变小了,心里却不平静,说不清到底是年代扭曲了心灵,还是人性本来就难缠?她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变得像姆妈一样,一辈子是条刺毛虫,最后没人刺了只好刺自家。但有时在浴室里照照镜子,一疏神,姆妈的影子就出现在镜子里,鬓角花白,法令纹深垂,嘴角带了一丝冷笑。见鬼一样。
她在梦中常常是从惠登里13號出发,心急火燎地赶到一个地方去,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但没一次去成功的,不是忘了带护照身份证,汽车在路上抛锚,或是被种种琐事绊住,再就是弄错了飞机日程,要乘的航班昨日就飞走了。在梦里她急得双脚跳,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窄的床铺上,位于香港大埔道十七楼的一个小单位中,一颗急跳的心才慢慢趋于平复。她从来说不出梦中那个地方的地名,不是香港,也不是上海,而是更远,更不可知的一处地方。几次欲往而不达,就渐渐地悟出,那个地方是在冥冥之中,三界之外,这辈子不晓得去得了去不了。只是人有潜念,固执地要回溯前世今生,就如鸽子会遁着地上磁场寻找回家的路一样,平时人的潜念在世事繁复中被淹没,只在灵魂出窍时,乱梦颠倒时突然闪现。
一日接到上海老邻居的加急电报,姆妈突然中风,买菜回来在13號后门口倒下,送医院抢救不及,撒手西归。她作为唯一的子女,必须速回上海料理一切后事。包括;医院签字付账单开死亡证明准备大殓送火葬场买骨灰盒子寻归葬地吃豆腐羹饭。还有,她现在是惠登里13號房产唯一的继承人,上海房产价格日益高涨,独门独户更加吃香。但要完全收回产权并非易事,太多的关节,太多的推诿于事,太多的捞横档者。人不回去待个一年半载,想搞定事情是没有可能的。电报上如此说。
惠登里13號 13號 13號······电报纸上这几个字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她突然一阵头昏眼花,急忙扶住窗框,电报纸像只白鸽一样从她手中飞起,飘出敞开的窗户,向深谷般的楼下飘飘而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