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莱的月亮 1, 中篇连载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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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着行李车从旧金山机场出来时,首先映入蒙蒙眼帘的是侯机厅里一大排青翠的绿竹。现在中国都看不到这种竹子了,以前骑了自行车去乡下踏青,还能看到小河和竹林。近来城市不断往外扩展,小河被填平,竹林也被砍伐了。反正住在公寓的人都不用竹竿晾衣服,所有的竹编器具也被塑料制品所代替。平时忙碌上下班,对绿色的竹子在眼界中消逝并不觉得,猛一下飞机就撞上一大排摇曳生风的秀竹,一股清凉漫了上来,把十三个小时坐飞机积存下来的焦躁和疲乏洗得一干二净。

说是到了机场会有人来接,但没说是系里的员工还是中国同学会,总经理只说候机的人群中会有人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纸牌,跟了走就是了。现在一眼望去,在用绳子隔出的侯机人群中虽然有不少东方人面孔,但没有写着她名字的纸牌。蒙蒙不相信地又仔细看了一遍,真的没有。不禁发慌起来,如果没人来接,她怎么办?也许接机的人把日期搞错了吧,中国和美国差十六个小时,当初说的是中国时间呢还是美国时间?

出海关的旅客不断地涌出来,蒙蒙只得把行李车推到过道上。刚刚站的地方还看得到接机人手中的牌子,也能被人看得到。现在被挤到大厅里,就像一滴水放进大海里,万一迟到的接机人赶来怎么认出她来呢?

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写着她名字的牌子出现,身边匆匆而过的人也没有人向她张望一眼,广播不时响起,用英语含混地叫着中国人的姓名,蒙蒙竖起耳朵仔细听,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心急慌乱之时,一个中年的美国妇女站到她面前。

“妳是蒙蒙?”中年妇女用讲得很慢的女中音问道。

蒙蒙大喜过望,看来不用在机场大厅耽上一夜了。她一面拼命点头,一面想用什么话语来对这个女人表示感谢,但到口边的英语一下子全堵在那儿,只会把嘴咧的大大的傻笑,以此表示满心的感激。

中年妇女作了个手势,告诉她车停在车库里,得走上一段路。于是蒙蒙推动行李车,跟在那女人的后面,穿过大厅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下通往车库的甬道。

一瞥之下这个中年女人在四十开外了,但推着行李车走在她后面,蒙蒙看这女人的背影像个年轻姑娘,脊梁骨挺得笔直,腰细细的,在质量很好的长裙底下屁股结实而有弹性,穿着高跟鞋的步伐很有自信。她刚才介绍自己时说叫安娜,也许是系里的秘书吧。

到了车库,安娜打开一辆厢型车的后盖,让蒙蒙把行李卸下来装在后面,两个沉重的大皮箱塞满了四季衣服和书籍资料。蒙蒙一个人抬不起来,安娜伸手托了一把。弯下腰来的时候,两人的脸凑得很近,蒙蒙瞥见安娜的脖子上戴了根银链子,上面有个天使的小雕像。安娜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像上海夏天街上买的玉兰花的香味,蒙蒙一下子对安娜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上了高速公路,阳光强烈耀眼,安娜在仪表板上堆着的一大堆杂物中翻了一阵,找出一副太阳眼镜递给她。

安娜全神贯注地在开车,握着方向盘的右手落入蒙蒙的视线,这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隐隐有几条静脉浮起,指甲修得平平的,很像是一只工作的手。在无名指上,戴有一只很大的银戒指,镶嵌着一块不透明的深蓝色的石头。从袖口处还可以看到安娜手腕上挂着一条同样款式的银制手链。

安娜想必是个喜欢首饰的人,蒙蒙行李中有一条西藏人做的蜜腊手链,是杨毅从拉萨出差买回来送她的,等会就转送给安娜吧。以酬谢她来机场接机。那串蜜腊珠子暗黄中带红丝,像一串成熟的果子,煞是可爱。

从侧面看过去安娜是标准的安格鲁撒克逊人种,淡金色的头发掺着几茎白丝,紧紧地抿向脑后。额骨的线条和鼻梁连成一线,眼眶深陷,眼珠的颜色是灰蓝色,安娜涂着很重的眼影,看不清她眼睛的表情。鼻翼很薄,下巴很精致。安娜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蒙蒙想道:现在四十多岁了还是很有女人的韵味,唯一可惜的是嘴角边有两条深长的纹路,破坏了整张脸的柔和表情。

好像感到蒙蒙的注视,安娜侧过头来微笑了一下:“旅途怎么样?是不是有点累?”

蒙蒙现在松弛下来,安娜友善的微笑也鼓励了她,英语流利了一点:“还好,我在飞机上睡了一下。”

安娜点点头:“你的宿舍已经准备好了,等会先休息一下,也许你会有时差。”

美国人效率就是高,人还没到,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蒙蒙心里热呼呼的,安娜是她踏上美国之后第一个认识的人,很想能够和她多聊点什么,但出口的话却是:“你是系里的秘书吗?”

安娜转过头来:“不,系里的秘书在产假中。我跟学校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丹尼教授的太太,他请托我来接你的。”

 

醒来时只看到月光从窗口撒进来,地上白花花的一片。蒙蒙一时不辩身在何处,好一阵才回想起来当安娜把她送到宿舍时,一阵困意袭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安娜讲的话一句也没听懂。看到她睡眼朦胧,安娜说你的时差上来了,先休息一下吧。门一关上,她马上和衣倒在床上,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才茫然地醒来。

打开床边的台灯,蒙蒙环视了身处的地方,宿舍是个四十平米的房间,安娜大致上带她看过,尽头那儿是厕所,靠近进门的地方有个小厨房。床边有一张书桌,正对着一扇窗子。桌上有个玻璃水杯,杯中插了一小束黄色的鲜花。

她进来时好像没见到有花,这么说在她睡觉时有人进来过?那会是谁?水杯底下好像有张纸条,蒙蒙拿起凑到台灯下去看。

印着柏克莱大学抬头的便条纸,上面的字迹潦草有力,蒙蒙仔细辩认着她还不熟悉的手写体;

蒙蒙:

我很高兴你能在开学之际赶到,今天系里新生报到,抱歉没能去机场接你。忙完来你宿舍时,看到你已经睡熟了。你醒来之后如果需要食物的话;冰箱里有牛奶和一些吃的东西。

你来得正好,这学期我们会开一门‘柏克莱世纪初的建筑’。很多有趣的范例,你会喜欢的。

希望你有个愉快的开始。

丹尼。

丹尼教授来过了?而且是在她睡得人事不知得时候?杨毅一直取笑她的睡相,说她睡觉时比醒的时候野蛮,伸拳踢腿的兼吡牙咧嘴,而且还会流口水。丹尼教授全看了去?他会怎么想?这个洋相可出得不大不小。

肚子倒真有点饿了,蒙蒙走到冰箱前打开门,里面有一罐半加仑的牛奶,还有一盒面包圈,一块奶酪和两个苹果。蒙蒙在碗橱里找到一付杯盘,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热一下,一面啃着苹果一面还在为她不雅的睡相被丹尼教授看了去而懊恼。不过丹尼教授并不像总经理所描述的那样火爆性子,相反,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还想到她醒来时可能会肚子饿而帮她准备了吃的东西。还有他的妻子安娜,他和安娜真是一对和善的人儿,总经理也说过这儿的人们热情友善。

 

第一夜在睡睡醒醒与胡思乱想中过去,蒙蒙再次睁眼已经是满室的阳光了。安娜昨天告诉她,后天才正式开课,蒙蒙可以趁今天到周围走走,熟悉一下环境。她留下一个家里的电话号码,说有事的话可以找她。

蒙蒙把宿舍整理了一下,打开带来的大箱子,取出明天上课要用的材料,顺便拿出那串蜜腊珠子,碰到丹尼教授时请他转交给他的妻子。一切准备停当之后,蒙蒙拿了张地图踏出大门,走进今后两年她要在其中生活的城市。

宿舍位于一条安静的小街的斜坡上,抬头看了看门牌,二千七百零九号,再走到交叉路口,看到街名是ONE WAY.蒙蒙放心了,在地图上写下2709  ONE  WAY 。然后顺着斜坡往下而去。

两旁都是间隔很远的独立房屋,也有规模较大的公寓楼群,掩藏在婆娑的绿树之后。因为丹尼教授讲过这学期要开‘柏克莱世纪初的建筑’,所以蒙蒙在散步之余观察了对柏克莱的第一个印象。这些房子新旧不一,但总体看来却非常协调。上海近年来也建造了不少房子,但新旧的落差非常之大,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这是什么道理?也许能问问丹尼教授。

柏克莱好安静。这是蒙蒙对城市的第一个印象,街上偶尔看到一二个行人,很好听的鸟鸣从树丛深处传来。蒙蒙站在街角,不知要往哪个方向走去。想了想,还是继续往山下信步而去。

穿过校园,走到一条叫做电报街的热闹去处,街上摆满了小摊子,有卖手工制作的银首饰,装在纸镜框里的旧金山风光的照片,中国出产的刺绣衣服。一个满面胡子的汉子坐在那儿雕刻一支微型的烟斗,铺着白布的小桌子上放着完成的作品。一个美国白人,穿了套中国式的对襟衣服,桌上是文房四宝,一本正经地为游客把英文名字翻译成中文,用花哨的字体写在一片硬卡片上。旁边的一个黑人捧了一把吉他在自弹自唱,吉他盒子里是自录的唱带。另一边是个编了一头小辫子的加勒比海黑人卖味道很重的线香,半条街上烟雾燎绕。蒙蒙想起上海也有这种摆摊的集市,就在潍海路和襄阳路的转角上。不过这儿大部分的摆摊人都很悠闲,没有声嘶力竭的叫卖。在摊位后面有各种商店,卖披萨的,冰琪淋的,卖运动装的,书店和唱片店。蒙蒙好奇地一家家地逛,不期晃进一家黑洞洞的店面,抬头一看满架子放着巨大的塑料生殖器模型,一个浑身刺青的大汉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蒙蒙羞得满面通红,转身逃出店门。又撞进一群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人圈里,这群人男女不分,皮夹克破破烂烂,画着浓重的黑眼圈,头皮剃得发青,剩下的一撮用胶水粘了直竖在头顶上,鼻孔里还穿了一个很大的金属环。“妈呀。”蒙蒙吓得一哆嗦;这不明明是妖魔鬼怪在大白天跑到街上来了?跑出老远才敢回头去看,那帮人却若无旁人地站在街角抽烟嬉笑,街上行人好像也见怪不怪,自管自地看都不看一眼。蒙蒙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差不多应该回去了。那张写了地址的地图却找不到了,蒙蒙记得那条街名叫做‘ONE WAY’,向身边的一个行人问路,那人先是目瞪口呆,接下来差点笑弯了腰。结果强忍着笑跟蒙蒙解释‘ONE WAY’是单行道的意思,柏克莱有几百条‘ONE WAY’,到哪里去找?

蒙蒙直怪自己粗心大意,第一天就走丢了。好在安娜的电话号码还在,就在路边公用电话给安娜打电话,电话通了之后是个男声:“这是丹尼。”蒙蒙一听更是慌乱,期期艾艾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丹尼教授在那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末了说你在那儿不要走开,我十分钟就到。

想不到是会在这种情况下见丹尼教授,蒙蒙想道。他会不会从第一次见面就认为我是一个没头脑呢?他会不会认为我连住的街名都搞不清而没资格上他的课呢?他会不会在全体同学面前嘲笑我呢?一个个念头翻来覆去,以致一辆黑色的汽车在她面前停下,驾车的男人从车厢里钻出来向她招呼,她才像做梦一样地想到,这就是丹尼教授了。

猛一眼看去,丹尼教授并不像蒙蒙想象中的戴着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这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肩膀很宽。穿了一身洗白的牛仔衬衫和短裤,没穿袜子的脚上一双白色的耐克球鞋。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成棕色,微笑时露出一口白色的牙齿。丹尼教授剪了个很短的发型,耳朵红通通的。蒙蒙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丹尼教授竟然在右耳上戴了一只小小的金色耳环。

丹尼教授很锐利地看着蒙蒙,然后眼光又柔和下来,轻轻地打了个招呼‘嗨’。他打开车门,让蒙蒙坐了进去,自己却和路边摆摊的人们说了一句什么话,大家都笑了起来。

丹尼教授坐进车来时,很正式地跟蒙蒙握了手:“蒙蒙。我是丹尼。麦克阿瑟。欢迎你来到柏克莱。”蒙蒙只觉得丹尼教授的手掌又大又软,外婆说手掌软的人心肠也软。丹尼教授昨天晚上来看她,今天又不辞麻烦地亲自来把她送回去。应该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只是我蒙蒙自己要注意,不能再犯像今天的这种错误了。

丹尼教授是个话不多的人,安静地驾着车,车厢里的座垫被太阳晒得散发出一股皮革的香味,混杂了一丝带薄荷味的好闻的味道。后来知道那是男用刮胡水的气味。蒙蒙眼角瞥见丹尼教授的侧影,深目隆鼻,嘴唇的线条很薄,抿成一线。从近处看来丹尼教授不像乍见那样年轻,眼角很有些鱼尾纹了,短发里很多白茎。不过他放在方向盘上的那双手很漂亮,有力而柔软,方方的指甲修得很短。蒙蒙从来没有特别注意过男人的手,但这双手今后的两年来要指导她的功课,不由得就多看了两眼。

到了宿舍,丹尼教授停好车,告诉蒙蒙她住的街道叫佛吉尼亚,在大学的右方:“你只要望见大学的钟楼,就绝对不会迷路。”蒙蒙红着脸说不会再麻烦你了。丹尼问蒙蒙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蒙蒙说学校都安排得好好的,只是有点紧张。丹尼扬起一边的眉毛,问她什么事使她紧张?蒙蒙说要上你的课使我紧张。丹尼教授更不解了:“我的课是最宽松的。从来不让学生们写长篇大论的论文,平时也没有很多的作业,只要学生能了解我要向他们传授的知识,能开动自己的脑子去想些问题,我都让他们过关。”他好像想起什么:“吉米跟你说了些什么吧?”

“他说你是个很好的教授。”蒙蒙不想让人觉得总经理在背后说长道短,既然已经来了柏克莱,管他是厉害还是宽松,这两年总是要熬过去的。

“那就好。”丹尼教授点点头转身向汽车走去,又突然想起:“今天晚上我家有个派对,主要是一些系里的同事和学生。你如果能参加的话会认识一些人,也许会对你今后的课业有帮助。”

明天开学,蒙蒙本想早点睡的,但是教授已经开口邀请,总不好拒绝。丹尼教授说:“我家离你宿舍只有三个街口,走十分钟就到。你如果没把握的话我叫人来接你。”

蒙蒙说她总要熟悉一下环境,她自己会走过去,不用人接。丹尼教授带着欣赏的目光说:“好,派对在七点半开始,你晚一些也没关系。记住,我的地址是1606穹弯街。。。。。。”

蒙蒙笑着说:“至少我不会忘了你的电话号码。”

回到宿舍,困意又上来了,蒙蒙小睡了一下,醒来时已经六点半了。她冲了个澡,这是第一次在美国参加派对,穿什么好呢?太随便不好,衣箱里最像样的是一件中百公司买来的蜡染旗袍,蓝底白花,斜襟扣,一穿上身腰肢就勒了进去,人也挺拔起来。但叉摆开得太高,半条大腿露在外面。能穿出去么?蒙蒙在镜子里端详着那个身影;旗袍,再加上一件薄薄的开斯米绒衣,看起来像五四时期的女学生。也只能这样了,又在脸上抹了点上海带来的‘美琪’润面霜。带上那串蜜腊手链,出门了。

可不能再闹笑话了,蒙蒙走到街口,看清楚所在的街名是‘弗吉尼亚’,美国的一个州名,这下放心了些。地图上标示出来穹弯街是条横街,走下去就到。

丹尼教授的房子带有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有碧绿的草坪和参天的大树,像个小型的公园。面对园子是个铺着红色陶砖的阳台,阳台上摆放着一张铺了白桌布的台子,上面是林林总总各式酒类和饮料,一个扁盘子里放了十来种乾酪和小饼干,另一个盘子里盛放着切成薄片的香肠和鹅肝酱。一个银质的大果盆里堆放着各类新鲜水果。

并不见丹尼教授的身影,阳台上草坪上散聚着一些宾客,擎着酒杯,三三两两地聚成小圈子聊天。蒙蒙第一个念头是否走错门了?退出去看了门牌号码,确是1606穹弯街无误,才放心走到桌边拿了一小盘水果,边吃边走到园子里看黄昏景色。

这房子是建在山坡上,走到园子尽头就看到整个城市尽显眼下,天色还朦胧,一串串街灯却在薄暗中亮起,远处的海湾波平如镜,左手边淡淡的城市侧影应该是旧金山吧,而那映在晚霞中细细一线的是著名的金门大桥。蒙蒙昨天还在闹哄哄的虹桥机场,转眼就来到这个山明水秀的城市,在她指导教授的家里参加派对,像做梦一样,真是不敢相信。

可是丹尼教授人呢?这是他的派对,主人怎么可以不露面?

蒙蒙忐忑不安地回到桌旁,还是没丹尼教授的身影,四下环顾,倒被她看见一张东方面孔。那人戴一副眼镜,清瘦单薄,拿个酒杯和几个老外在聊天,眼睛却不时往这边瞟来,看到蒙蒙在看他,于是离了那个圈子向她走过来。

“是陈蒙小姐吗?我是刘松宝,昨天本来要去接你的,临时有事走不开。”

蒙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第一她没走错派对,第二,美国竟然有人讲中国话,她可以不用像根木头般戳在人群里,不开口不好,开口就像揣了只小兔子,心中别别乱跳。

刘松宝是新加坡人,虽然中国话讲得字正腔圆,但一句句子间夹了三四个英文字,蒙蒙听起来很累,又不好意思叫他再说个明白。刘松宝意识到这点,抱歉地笑笑说他从小接受英文教育,中文是周末主日学校学来的,只是小学三年级水平,加上在美国讲中文的机会不多,更是退步了。

他也是丹尼教授的学生,今年是最后一年。蒙蒙说白天已经见过丹尼教授了,又讲了那个‘ONE WAY’的笑话。刘松宝哈哈大笑,问你住哪条街?蒙蒙一下子又愣住了,只记得是美国的一个州名,哪个州呢?情急之下蹦出‘德克萨斯’。刘松宝想了半天,说他在柏克莱住了三年,可不记得有‘德克萨斯街’的。蒙蒙说就离这儿不远。刘松宝又想了想,说是‘弗吉尼亚街’吧?蒙蒙连忙点头。刘松宝浮上一个调皮的微笑,说:“德克萨斯州离弗吉尼亚州有二千多英里呢,中文学校教过一句成语,叫做差之分毫,谬之千里。”

蒙蒙要掩饰窘态,说丹尼教授怎么还不出来?刘松宝说柏克莱的派对就是这样;客人随来随走,喜欢什么自己拿,有趣的谈话圈子‘嗨’一声就可以加入进去,主人不一定必须出面。他转身点着餐桌边一个矮胖的小老头,说那是去年的诺贝尔经济奖得主,问蒙蒙要不要去和他聊几句?蒙蒙胆怯地不敢过去,刘松宝也不勉强,说:“那我陪你看看这房子吧。”

这房子可真大,香港人在上海卖的公寓,和这房子一比可真是蛐蛐笼了。门厅就有二十平方米,除了一盏大吊灯,和一张供着一大瓶鲜花的桌子,空空荡荡什么家具都没有。客厅是下沉式的,装饰着深颜色的护墙板。一座瓷砖镶嵌的壁炉正燃着火,一圈亚麻布质的沙发,一面墙上是一张色彩浓烈的抽象画,另一面是排落地的大窗,通到一个天井,用旧的红砖铺地,放了一排褚红色的陶盆,种有几枝爬藤的葡萄。墙角有一个隐蔽的喷泉,布满青苔,淙淙之声不绝。围绕着天井是书房和餐厅,书房里两面大墙上的书架上全是书和图纸。一张面对着大窗的写字台凌乱无比,电脑打开着,屏幕上一大群热带鱼游来游去。墙上有个椭圆形的镜框,一对穿老式服装的男女和五个小孩,四女一男。刘松宝说那个小男孩就是我们的丹尼大教授,蒙蒙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小男孩穿了过于正式的服装,显得很是拘谨,嘴唇紧抿着,那双大眼睛却透出一副天真的神情。

蒙蒙不敢相信:“这是丹尼教授?想不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教授小时候这么羞怯天真。”

刘松宝耸耸肩:“每个人都有天真的一面,问题是你有没有机会见到。你看过希特勒童年时的照片吗?那个杀人魔王小时候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他们来到厨房,厨房内飘荡着一股香味,刘松宝说那是烤面包的味道。丹尼教授烤一手好面包,有时会带新烤好的面包来学校让学生们分享。不过最近好久没享过这种口福了。

蒙蒙望着这个一尘不染的大厨房出神,左边是一列不锈钢的冰箱炉台,洗碗机和一些她叫不出名堂的厨房用具。右手边是黑色大理石的料理台,镀铬的水龙头闪着暗光。从窗口望出去是天井,葡萄枝蔓扶疏。蒙蒙想象着丹尼教授在这里烤面包,一个大男人系着围裙?这个念头和丹尼教授的形象怎么也对不起来。。。。。。

“我们上楼去看,楼上的三间卧室都能望见海景,你不能想象那间浴室有多使人震惊。”

蒙蒙跟着刘松宝上了楼梯,宽大的楼梯铺了地毯,铁铸的扶手触上去冰凉。蒙蒙实在想象不出浴室怎样使人震惊?浴室是盥洗的地方,在上海石库门的那个家里,马桶是用一块布帘遮起来的,夏天洗澡时,后房间放一个木质的浴盆,锁上门,拉上窗帘。洗完之后还得要杨毅帮她合力把浴盆抬出去。如果有套像公寓中那种连着冲澡和厕具的浴室,在蒙蒙说来就是天堂了。

正对楼梯的是主卧室,门却关着。刘松宝和蒙蒙进入另外的两间睡房,从窗口看出去可以望见远处旧金山的灯火,海湾中有一艘轮船在慢慢滑行。月亮升起来了,蒙蒙觉得柏克莱的月亮和她以前看的月亮不一样,体积明显的大了很多,而且,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月光竟然是粉红色的。

睡房里的家具很简单,看来是为客人而备的,一张老式的木床,盖着亚麻质的床单,靠窗是一张小写字台,墙上挂了些黑白两色的版画,都是画的欧洲建筑。床头柜上有本书,蒙蒙拿起来一看,书名是‘月亮和六便士’,瑟马斯特。毛姆著。大概是哪个过夜的客人留下的。

刘松宝急着要向蒙蒙展示那个‘使人震惊的浴室’,蒙蒙跟着他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门是用很厚的磨砂玻璃制成,看不见物体,却透得进光线。推开门发现连天花板都是玻璃的,迎面是个巨大的下沉式漩涡浴缸,两边是从地面到天顶的大窗,一面窗外是弯曲虬结的橡树林,另一扇窗景是海湾和细细一线的金门桥。浴室大概有四十多个平方米,全部用浅绿色的大理石铺设,洗手台上的镶珐琅的水龙头是非常古拙的样式,与摆放在墙角的一架古色古香的卧榻相映成辉。

人能在这种金碧辉煌的浴室中洗澡么?这哪里是浴室?分明是件艺术品,摆在那里给人欣赏的。蒙蒙真的震惊了,有一年她出差去西安,去了华清池,就是传说是当年杨贵妃洗澡的地方。一个混浊的水池子,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蒙蒙只是想那么大的地方用来洗澡不太可惜了?但人家是皇后娘娘呢。跟这个浴室一比,华清池不由显得太可怜了,像是给鸭子洗澡的地方。

刘松宝在介绍这浴室的功能,他说浴缸有十六种不同的水流,可以按摩,可以回流,可以旋转。浴室内装有隐蔽的音响,灯光是可以调节的,而那张卧榻上方有一排紫外线照射灯,洗完澡可以在室内做日光浴。“还有这里。”他拉开一扇小门,里面是一排排木制的条凳。“真正的芬兰桑拿设施。”

蒙蒙已经昏了头,这一切对她说来如童话般地美好和不真实。躺在那个浴缸里,置身于绿树美景的怀抱里,一抬头就能看到玻璃顶棚上的星星,还有音乐,此般奢侈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够承受的,如果有一天能够躺在这个浴缸里,那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只怕快活得死了都无所谓吧。

刘松宝说:“虽说这房子每一间都有不错的景色,楼上的房间景致算这间浴室最好,远有湾景,近有林间绿树草坪。当初丹尼教授。。。。。。”

话还没说完,只听隔壁卧室的门很重地被关上,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叫嚷:“丹尼,你这狗娘养的,我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不听。。。。。。”声音高亢而语速极快,虽然隔了墙壁也听得很清楚,接着是个男人的声音在解释什么。那女人又叫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休想,办不到。。。。。。门都没有。”

蒙蒙和刘松宝面面相嘘,他们分辨出那是丹尼教授和安娜在隔壁,但是为什么在这个宾客云集的时候吵架呢?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丹尼教授的同事和学生都在这里呢。传出去大男人的面子往哪里搁?蒙蒙站在那里颤如寒蝉,心中飘过一个念头;就是拥有这么豪华浴室的人也并不快乐。

他俩蹑手蹑脚地下得楼来,蒙蒙正想是否离去。刘松宝说还是等一会,至少和丹尼教授打个招呼,礼貌地表示一下。刘松宝耸耸肩道:“不要过分大惊小怪,我们系里的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刘松宝却不肯说了,只说丹尼是个很好的教授,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美国人注重隐私,有些事情听到也得装着没听到,看见也得装着没看见。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放在嘴上,那是会闯祸的。我们还是去拿点东西吃吧。

蒙蒙端了一盘食物,有新鲜的色拉,烟熏的鲑鱼,粉红色的火腿,却一点胃口也没有。耳中好像还听到安娜歇斯底里的叫嚷声,昨天她看起来是那么地文雅和善体人意,怎么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呢?而丹尼教授看起来是那么一个令人敬畏的人物,怎么在家里还要受老婆的气呢?世界上的事情可真讲不清。

眼角却瞥到丹尼教授下楼来了,蒙蒙定睛看去,丹尼教授穿了件敞领的蓝衬衫,卡其裤,脚上是一双皮凉鞋。从他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争吵迹象,除了头发稍微有点蓬乱,还是一脸爽朗的笑容和来客聊天。突然,他的视线向蒙蒙坐的角落里投来,蒙蒙不禁慌乱起来。转眼他就和刘松宝站在面前,刘松宝笑着说他们已经互相自我介绍过了。丹尼教授有点惊愕,问蒙蒙道新加坡和中国是讲同一种中文吗?蒙蒙一抬头瞥到丹尼教授的脖子旁边有几条并排的血痕,虽然被衣领遮着,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心一急,英文的文法就乱了,自己也不知讲了些什么。好在刘松宝在一边补充。蒙蒙突然想起那条蜜蜡手链,拿出来递给丹尼教授。教授一脸迷惑,蒙蒙赶快解释是送给安娜的,答谢她昨天来机场接她。丹尼教授听完了刘松宝的翻译,脸上浮起一个明亮的笑容,说:“我听说过蜜蜡首饰产在西藏,但从来没见过。好漂亮的一条手链,不过,美国人的习惯是送礼必须当面送给受礼人,等会安娜会下来,请你当面交给她吧。”不等蒙蒙回答,他转身对刘松宝说:“刘,你是这儿半个主人,请你照顾好陈小姐,务必使她来柏克莱的第一个晚会过得愉快。”说完向蒙蒙微微颔首,走向阳台上的宾客中去。

过了一会,安娜也下楼来,并不跟人打招呼,径直来到置放酒类的桌旁,倒了一大杯红酒喝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杯,眼神游离地走到阳台上来。蒙蒙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今晚把手链送出去,就可以回宿舍了,明天还要上课,她得做些准备。

安娜抬起头来,眼中全然没有认识蒙蒙的意思。她接过蒙蒙递上的蜜蜡手链,说:“好漂亮的塑料珠子。”蒙蒙为之气结,想解释又舌头打结。转头找刘松宝来解围,他却和那个获诺贝尔奖的老头儿聊得起劲。安娜随手把蜜蜡珠子放在桌上,突然问蒙蒙:“你是共产党员?”蒙蒙一愣,摇头说不是。安娜道:“你从中国来,怎么不是共产党员?”

蒙蒙解释了半天,说从中国来的并不都是共产党员,绝大部分是普通的老百姓。读了书之后找一份工作,过一份日子。安娜听了之后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噢,过日子为什么要过到美国来?”蒙蒙这么好脾气的人也听出话中的侮辱意味,心中委屈但不敢表现出来。只想找个借口离开,安娜却站起身来,说:“你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蒙蒙忐忑不安地跟她进了书房,安娜在书架上找了一阵,递给蒙蒙一本相册,打开一看,是丹尼教授和安娜年轻时的照片集,第一张就是年轻的丹尼和安娜穿着文革时期的军装,戴着配有五角星的军帽,在柏克莱大学正门口的合影。一些褪色照片拍摄的是年轻人游行集会,可见丹尼教授留着长发,身穿破烂的汗衫,胸前印有‘毛泽东万岁’的字样。安娜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虽然打扮怪异,头发编成一条条小发辫,或者像黑人般地烫了个爆炸型的钢丝头,脖子上,手腕上戴了一大串乱七八糟的珠子,绒绳挂件,上身是紧得不能再紧的汗衫,下面穿条大裤腿喇叭裤。还是掩不住青春的明丽动人。还有一些照片看得蒙蒙脸热心跳,在室内或后院中的聚会,男女都半裸或全裸,围成一堆抽烟斗,(蒙蒙以后才知道,烟斗里装的是大麻)丹尼教授那时体格健壮,留着连鬓胡,胸前一丛密密的胸毛,戴着型式夸张的太阳眼镜,面对镜头露出一个满月般的笑容。安娜有几张半裸的,小而挺翘的乳房,纤细的腰肢,和一群男人钩肩搭背地拥在一起。相册中也夹了一些剪报,用红色字体印刷,蒙蒙只认出有‘中国’和‘革命’的字样。

安娜点了一根烟,点着一个戴眼镜的非洲男人相片说这是当年柏克莱革命委员会主任,共产党员。我的男朋友。看到蒙蒙惊愕的神色,安娜一笑,说别紧张,他现在在怀俄明州的监狱里服刑。蒙蒙也是昏了头,乱了套,竟然鬼使神差地追问一句:“丹尼教授知道吗?”

安娜的声音变得嘶哑:“也许吧,他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也不知道太多应该知道的事。也许他关心妻子的情人在监狱里过得好不好,也许他什么都不关心。你的教授是个天才,也是个笨蛋。他崇拜格拉瓦,但又害怕暴力。他为穷人不平,又迷恋精致生活品味。他标榜左倾,但又投票给共和党。他嘴上说人种平等,心里却认定白人的智商高于其他民族。还有,我要警告你。。。。。。”

安娜凑过身来,摇着一根手指。蒙蒙闻到一股浓洌的酒气,混合着安娜身上的香水味,优雅中混杂着粗暴的气味。蒙蒙恍然大悟,安娜是喝醉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喝醉的女人。

“所有的西方男人,不管他们受多好的教育,平时多么道貌岸然,但是,也许是传奇小说好莱坞电影看多了,他们对东方女人有一种不可自拔的迷恋。在他们眼里所有的黑头发女人都是土耳其宫女,被恶势力奴役着,等着白种男人去拯救。每一个白种男人看到东方女人马上变成了杰姆斯。邦德,变得无所不能,天上的月亮都能摘下来。所以,你要小心,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门上‘笃笃’响了两声,丹尼教授探进头来:“噢,你们在这儿,安娜,我还以为蒙蒙走了呢。来,我为你介绍几个系里的同事。”

安娜说:“我正在给她介绍柏克莱的左倾运动,太可惜了,她不是共产党。否则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共产党支部了,你说布朗州长还会不会派兵到校园来?”

丹尼教授没理会安娜,他手扶门框,向蒙蒙作出‘请’的姿势,蒙蒙正求之不得,赶快逃出书房,和丹尼教授一起向后院而去。

侧头偷偷一瞥,丹尼教授脸上表情自然,好像对安娜的醉酒失态全然无视,但蒙蒙凭了女人的细心,还是注意到丹尼教授的鬓角有一根青筋在搏动。蒙蒙突然觉得做个大男人也蛮为难的,特别是老婆给你难堪时,还得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派对上人多了起来,丹尼教授给她介绍的几个名字蒙蒙一个也没记住,她的上下眼皮不由自主地粘在一起,撑也撑不开,人变得浑浑噩噩的。这就是时差吧。刘松宝也看出来了,说你困了吧?我送你早点回去吧,明天有课呢。于是告辞了丹尼教授出来,经过阳台上的桌子,蒙蒙恍然看到那串送安娜的西藏蜜蜡珠子,被扔在狼藉的杯盘之间。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也许有些白种女人认为她们的男人“心仪亚洲女性”而心怀警觉嫉妒。但头脑清醒,专业性强的亚洲女性并不这样认为。一位在美国大学任教的大陆籍女学者曾经说,白人男子最爱的还是他们的妻子,女儿,而她们都是白人。认为白人男性心仪亚洲女性的人,是因为他们看不到亚洲女性为事业的进取所付出的个人努力,心理阴暗地想象她们使用了性优势换取的。

我认为这位中国籍女学者的看法很有道理。
阳光照耀 发表评论于
很好奇故事的发展会是怎样,期待下文!!
wenfen 发表评论于
好看,反复读了两遍,期待故事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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