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快要到寒假了。
而对中国人来说，在寒冷的北风中，圣诞节、毛主席诞辰和新年三大节日几乎是一溜连下来的。虽然快得有点让人无所适从，但是，空气中却还是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去逐渐弥漫着一些人那异乎寻常的“又要闹运动了”的特殊气味和叫喊声。毕竟已经是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了，虽然来势汹汹却无法和文化大革命相比，也远远没有达到文革后期的那著名的两个凡是派的势头。顶杠的当然是那已经自杀的元元和另外几个不是大四就是大三的学生干部，因为他们是离那个“默哈穆德同志”身边最近的人。
新年的假刚过，1982年1月5日周二上午，金老师的课。
他铁青着脸走进了教室，然后一反常态地开始点名。当他点到一个名叫“萧英姿”的女生名字时，他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居然连续点了三次。那个叫“萧英姿”的女生不知所措的也回答了三次。
“萧英姿，你叫萧英姿？”
“是的，老师。”
“萧英姿。XYZ”
“到。老师。”
“萧英姿。XYZ”
“是的，老师，有事吗？”
“没有。没有。你是个好学生。我相信龙书记告诉我的，你是个好学生。”
“谢谢金老师。谢谢龙书记。”
刚下课，辅导员贾老师已经站在教室外面等你半天了。他通知你：到龙书记的到办公室去一下，有事找你。
——哦，就是那个靠“三个巴”来治理军队的龙副参谋长、那个被“默哈穆德同志”戏称的“三巴（八）干部”的学校党委副书记。
一想到要接受这样一个党委副书记的约谈，你心里先暗暗地笑了。
“我今天争取让他再当一次‘三巴干部’，看他先把哪个‘巴’放出来教训我。”
你心想。
走进龙副书记的办公室，想不到他却意外和蔼地站了起来，拉着你的手，和你并排坐在沙发上，那情景简直就像把你当成了他手下的战士一样，那么的亲切和和蔼，和想象中的接受训话截然相反。
“你就是禾尚同学？早听说你了，小伙子，怎么那么冲动？一点不长心眼呢？”
他的开场白，居然没有一个“巴”也没有，你听了不禁有点失落。
“龙书记，我给学校添麻烦了。”
你回答。
“就你们这几个小混蛋，还想当‘两弹元勋’？你们这是在给我们党正常发展的改革开放事业捣蛋呀。小同学，希望深化改革开放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也不能念歪了经啊！什么叫‘我们上街就是要对政府衙门施放中程和短程核导弹’？你们理解这句口号背后的险恶政治目的吗？！为什么不管好自己的嘴巴呢？”
他说。
“哇塞！第一个‘巴’先冒出来了。”
一听这话，你兴奋地开始转过脸，看着龙副书记的嘴，露出得意而兴奋地表情听着，期待着他将下一个“巴”也冒出来……不明所以的龙副书记一定以为你被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以长辈和权威的姿态，也看着你的表情，你们相互对视着，他的脸上已经泛出了红光，那是执政者才有的居高临下讲话时经常出现的自信和炫耀权威的脸谱，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在聆听发布圣旨时那个发布人独霸天下的面部表情。
这时候，你说:
“龙书记，我们只是觉得这句话好玩。绝对没有您所说的那些险恶政治目的。您想想，‘中程和短程核导弹’，那要多少万美元才能买一个呀？！就我们这些穷学生……”
“我是个军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的。别鸡巴给老子闹弯弯绕，行不？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啊？还什么‘那要多少万美元才能买一个’！年纪轻轻的，吃饱了锅巴就出来胡扯蛋！还没喝猫尿呢，就什么话都敢说了。就跟我三十几年前一个样。唉，这次如果不是上面几位领导同志理解、宽容并且保护了你们……”
“哇塞！哇塞塞塞！！他可连续说了两个‘巴’。三个巴全用上了！！！”
你内心中已经处于极度兴奋状态了。
果不其然他真是个大名鼎鼎、名不虚传的“三巴（八）干部”啊！
接着，你又开始明白了：
“哦，原来是上面放了我们几个青年学生一马！金老师不是说了放‘两弹’就是要对着上面那几位领导同志吗？可他们为啥还要保护我们呢！想不明白！”
“平时和金老师来往多吗？”
龙书记接着问。
“不怎么多。金老师不会直接找我，他有什么指令，都是通过屈晓兰传达的。”
你说。
“哦，是这样。那么，这个‘屈副官’都给你传达过什么指令呢？”
龙书记微笑着又问。
“哈，您真幽默！还是副官呢。龙书记。就是那次的一二·九上街前，金老师让屈晓兰告诉我，找几个可靠的参加一个动员会。我到场了。”
你被龙书记的话逗乐了，开始轻松地回答着。
“哦，你到场了。我记得你向中文系党总支不是这么说的，对吗？”
龙书记立刻抓到了话题问着。
“天！真是多嘴！”
你知道你一放松却说漏了嘴。本来你已经向郧老师和贾老师汇报过了……现在经龙书记一问，你知道你又说漏了嘴，好在人已经死了，你也可以放心地说了。但是，你想公开点真相，至少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龙书记，我真的可以作证，那天晚上是金老师首先说的‘我们上街就是要对政府衙门施放中程和短程核导弹’，他还说应该‘全面西化，废除汉字’，还说要‘在中国施行殖民地’。真的不是屈晓兰首先说的。而且，我还知道是那次上街后金老师对屈晓兰说：让她先把一切全揽下来，说‘不然的话’，他‘过不了这一关’。”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向系总支汇报呢？”
龙书记语气严肃地问。
“我真的该死，龙书记。我当时怕屈晓兰知道我出卖了金老师，她会抛弃了我，所以一直没敢作证。”
“可是你不向组织说实话，结果呢，她就抛弃了整个世界，你想过这个结局吗？你永远地失去了她，你现在除了当和尚没有别的选择了，我的禾尚同学。”
“龙书记，我错了。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彻彻底底地错了。”
你开始陷入了无限地懊恼中……你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此刻龙书记的表情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这个颇为自负的龙副参谋长，开始意识到他的大意和失误了。
“差点让他跑了！他娘的。”
沉思了半晌的龙书记，几乎是从牙缝中终于狠狠地蹦出了这句话。
——唉，1981年那次荒唐的“一二·九上街”！
只因为年轻，只要有“先知先觉”在背后暗示几句，所以年轻的时候街总是会上的，血总是要热的，人总是犯傻的。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就这样神神秘秘地走了……
你心中在暗暗地想着。
当你离开龙副书记的办公室时，正巧班长“砍大山同志”也走进了这间办公室，代表你们班交了检查，你们班这几个上了街的人，领回了被改封的“捣蛋加混蛋”这个新“两弹元勋”的称号。
回到宿舍，你慢慢地打开日记本，写下了下面这些感悟：
一月五日。阴。有风。周二。
今天，被三巴干部教训了一次，亲耳聆听了一次他的“三巴”理论。那叫一个妙！
唉，看起来，在我们很多人的眼中，上街成了古代公车上书的现代版。
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知识人，仍然在对上述期待和幻想中生活着。
在法制不是很健全的古老的中国社会里，相信人治的传统表现在两个方面，一
个是对清官大老爷下凡·下查的期待传统，一个就是对知识人上街·上书的幻想传
统。总以为出现一个清官或者出现一次上街，就可以立刻实现法制欠缺的社会里所
无法实现的政治效果。天真。我们真天真。
龙书记说由于我“不向组织说实话，结果呢，她就抛弃了整个世界”，包括抛弃了我。震撼！绝对震撼！我真的无话可说了……
教室-宿舍-食堂。
我终于又回到了平静和安全的三点一线的规律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