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钱钟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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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钱先生缘悭一面,未曾面谒。虽然曾经在同一个学术领域工作过,但他是泰山北斗,我是新进后辈,没有机会,也没有这个胆量去当面请益。我的同门学兄写了一篇《“折断”新解》发表在《文史知识》上,有读者发信批评为“胡说八道”,但钱钟书先生却认为“精细准确”,给予明确的肯定。学兄惊喜之余,用骈文给钱先生写了一封信,(我曾经在村里全文介绍过,这是链接),钱先生也回信奖掖,从此便因文结缘,成就了这一段忘年交。我们同班同学都为学兄感到高兴,他的学问,因为家学渊源,是迥出于班里其他同学之上,也只有他,才有实力与钱先生做如此学术切磋。

 

近来因杨绛先生去世,社会上议论纷杂,对钱杨伉俪的评价非常两极化。赞之者据说将钱杨二位“捧上神坛”,贬之者又欲将二位“撂在地上”。对钱杨二位先生的政治立场和人品做派,我不想多置一词,因为我根本不了解,无从妄言。对于钱先生的学问,有人指责为“两脚书橱”,指责为“没有创造性思想”,我自认为这方面多少还懂一点,所以想来讲几句。

 

一位学术前辈在评论钱钟书的学问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想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采用“文革”时排印革命导师语录的方法:即凡属钱公发表议论处都用黑体字排出,所引各家之说的异同接榫处也用符号标明,这样才不致被那些人误认为是他人之说。钱公之语真是字字珠玑、言言金玉,纵有时只有寥寥数语,却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有了这几句话,整段的引文也都会随着破壁腾空而起了。不过,若不看前面的引文,专挑钱公之语来看,则对其论证的过程往往不甚明暸,也依然会对其妙谛体会不深的。要读懂钱书,必须像读经典那样,字字句句,反复研读。试想不读全书,仅草草浏览,就信口雌黄起来,何尝不是另一种痴人说梦?

 

以我学习《管锥编》的体会,这位前辈的讲法是通人之论,非常到位和深刻。《管锥编》之难读和难懂,不是读一般古典文学评论书可以相提并论的。说实话,我至今也没有通读过《管锥编》,因为实在太化时间,也实在太难懂,看这本书,对我而言,并没有阅读的享受。但是,当年为了工作的需要,我确实反反复复地通读了《管锥编》第一册的“周易正义二七则”和“毛诗正义六十则”。今天,我就来犯个傻,将“毛诗正义二六则”按那位前辈的方法转录于下,让大家看看钱钟书先生到底有没有学问。凡是钱先生的议论,均以红色加粗标明。

 

                毛诗正义二六    河广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笺》:“船曰刀,作‘舠’,亦作‘舟周”。” 按解为刀、剑之刀,亦无不可;正如首章“一苇杭之”,《传》:“杭、渡也”,《笺》:“一苇加之,则可以渡之”亦极言河狭,一苇堪为津梁也。汉高祖封功臣誓曰:“黄河如带”,陆机赠顾书诗曰:“巨海犹萦带”,隋文帝称长江曰“衣带水”,事无二致。“跂予望之”谓望而可见,正言近耳。《卫风 ? 河广》言河之不广,《周南 ? 汉广》言汉之广而“不可泳思”。虽曰河、汉广狭之异乎,无乃示愿欲强弱之殊耶?盖人有心则事无难,情思深切则视河水清浅;歧以望宋,觉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苇杭。此如《郑风 ? 蹇裳》中“子惠思我”,则溱、洧可“蹇裳”而“涉”,西洋诗人中情人赴幽期,则海峡可泳而度,不惜跃入(leap’d lively in)层波怒浪。《唐棣》之诗曰:“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论语 ? 子罕》记孔子论之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亦如唐太宗《圣教序》所谓“诚重劳轻,求深愿达”而已。苟有人焉,持诗语以考订方舆,丈量幅面,益举汉广于河之证,则痴人耳,不可向之说梦者也。不可与说梦者,亦不足与言诗,惜乎不能劝其毋读诗也。唐诗中示豪而撒漫挥金则曰“斗酒十千”,示贫而悉索倾囊则曰“斗酒三百”,说者聚辩(参观王观国《学林》卷八、王楙《野客丛书》卷二、赵与时《宾退录》卷三、俞德邻《佩韦斋辑闻》卷一、史绳祖《学斋占哔》卷二、周婴《卮林》卷三、王夫之《船山遗书》卷六三《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一若从而能考价之涨落,酒之美恶,特尚未推究酒家胡之上下其手或於沽者之有所厚薄耳!吟风弄月之语,尽供捕风捞月之用。杨慎以还,学者习闻数有虚、实之辨(杨有仁编《太史升庵全集》卷四三论《公羊传》记葵邱之会),而未触类圆览。夫此特修辞之一端尔;述事抒情,是处皆有“实可稽”与“虚不可执”者,岂止数乎?汪中论数,兼及词之“曲”与“形容”(《述学》内篇一《释三九》中)章学诚踵而通古今语、雅俗语之邮(《文史通义》外篇一《驳文),已窥端倪。后来刘师培(《左盦集》卷八《古籍多虚数说》)则囿於量沙擢发、海滴山斤,知博徵之多多益善,而不解旁通之头头是道,识力下汪、章数等矣。窃谓始发厥旨,当推孟子。《万章》说《诗》曰:“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 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餘黎民,靡有孓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尽心》论《书》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论衡》之《语增》、《艺增》、《儒增》,《史通》之《暗惑》等,毛举栉比,衍孟之绪言,而未申孟之蕴理。《文心雕龙 ? 夸饰》云:“文辞所被,夸饰恒存。.......... 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亦不道何以故。皆於孟子“志”、“辞”之义,概乎未究。盖文词有虚而非伪,诚而不实者。语之虚实与语之诚伪,相连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无害,夸或非诬。《礼记 ? 表记》:“子曰:‘情欲信,词欲巧’”;亦见“巧”不妨“信”。诚伪系乎旨,徵乎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谓“志”也;虚实系乎指,验乎所言之事物,墨《经》所谓“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无“害”。言者初无诬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辞;吾闻而“尽信”焉,入言者以诬罔之罪,抑吾闻而有疑焉,斤斤辩焉,责言者蓄诬罔之心,皆“以辞害志”也。高文何绮,好句如珠,现梦里之悲欢,幻空中之楼阁,镜内映花,灯边生影,言之虚者也,非言之伪者也,叩之物而不实者也,非本之心之不诚者也。《红楼梦》第一回大书特书曰“假语村言”,岂可同之於“诳语村言”哉?《史记 ? 商君列传》商君答赵良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设以“貌言”、“华言”代“虚言”、“假言”,或稍减误会。以华语为实语而“尽信”之,即以辞害意,或出于不学,而多出于不思。《颜氏家训 ? 勉学》记《三辅决录》载殿柱题词用成语,有人误以为真有一张姓京兆,又《汉书 ? 王莽传 ? 赞》用成语,有人误以为莽面色紫而发声如蛙。《资治通鉴 ? 唐纪》六三会昌三年正月“乌介可汗走保黑车子族”句下,《考异》驳《旧唐书》误以李德裕《记圣功碑》中用西汉故典为唐代实事;《后周纪》一广顺元年四月“郑珙卒于契丹”句下,《考异》驳《九国志》误以王保衡《晋阳闻见录》中用三国故典为五代实事。皆泥华辞为质言,视运典为纪事,认虚成实,盖不学之失也。若夫辨河汉广狭,考李杜酒价,诸如此类,无关腹笥,以不可执为可稽,又不思之过焉。潘岳《闲居赋》自夸园中果树云:“张公大谷之梨,梁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殖”;《红楼梦》第五回写秦氏房中陈设,有武则天曾照之宝镜、安禄山尝掷之木瓜、经西施浣之纱衾、被红娘抱之鸳枕等等。倘据此以为作者乃言古植至晋而移,古物入清犹用,叹有神助,或斥其鬼话,则犹“丞相非在梦中,君自在梦中”耳。《关尹子 ? 八筹》:“知物之伪者,不必去物;譬如见土牛木马,虽情存牛马之名,而心忘牛马之名。” 可以触类而长,通之於言之“伪”者。亚里士多德首言诗文语句非同逻辑命题(proposition),无所谓真伪(neither has truth nor falsity);锡德尼(Philip Sidney)谓诗人不确语,故亦不诳语(he nothing affirms, and therefore never lieth);勃鲁诺( Bruno)谓读诗宜别“权语” (detto per metafora)与“实语”(detto per vero);维果亦谓“诗歌之真”(il vero poetico)非即“事物之实”(il vero fisico);今人又定名为“羌无实指之假充陈述”(non-referential pseudo-statement)。孟子含而未申之意,遂尔昭然。顾尽信书,固不如无书,而尽不信书,则又如无书,各堕一边;不尽信书,斯为中道尔。

 

我之所以傻乎乎的将这则考订全文打印出来与大家分享,就是想证明,钱钟书先生的学问,绝不是社会上流传的“两脚书橱”、“没有创新思想”云云能够贬低的。即如这一则考订,就将“诗文之词虚而非伪”这个文学评论中应当秉持的重要原则发挥得淋漓透彻,引证之广博精确,论述之通达深刻,可谓无出其右者。看看当今的古典文学评论圈子里,有几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这还算“两脚书橱”,那今天的学术圈子里真应该多一些这样的“两脚书橱”。

 

容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知道钱钟书写过一本《管锥编》的人中间,恐怕十有八九并没有通读过这本书(包括我在内),最近对钱钟书啧有烦言的余杰先生、王朔先生等人,恐怕也没有读过《管锥编》。这不稀奇,《管锥编》本来就是极小众的书籍,没有读过是正常的。没有读过却大言不惭地指责作者没有水平,就不正常了。余、王二位先生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有过优秀杰出的表现,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对“隔行如隔山”的钱先生要如此贬损。



徐福男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世事沧桑' 的评论 : 非常謝謝你的留言。我的理解如何“不完全準確”,如何“遠遠沒有說透”,能多賜教幾句嗎?
世事沧桑 发表评论于
您的理解也不完全准确,至少远远没有说透。
阿留 发表评论于

多谢楼主详解,学习了!钱先生文革期间写此书时手边无参考资料,全靠自己的笔记和记忆,旁征博引,融会贯通,非学问卓绝之人不能为也!
xiaomiao 发表评论于
余杰先生、王朔先生的评论有多少人会认真听?过几天就如浮云般散了。
华府采菊人 发表评论于
钱杨学术, 不是同行的就别乱评讲。钱杨的为人, 也只有熟悉的人才有资格说说。当然他俩不是伟大领袖,不必捧上了天。
如今的事是太爱走极端, 关键是随随便便就下个结论, 这就搞不清楚了。
shamrock100 发表评论于
看看历史上有学术思想成就的人, 有几个是即身成就, 多是几百年后甚至千年后由一代又一代评论家的认识才最后为大众熟知的。 普罗大众只要记住当下的Celebrity就行了, 还是勿谈学术吧。至于在人尸骨未寒之时就妄言蔽薄的所谓文化名人根本是缺乏基本做人修养的文化界的悲哀。 不会做人做了名人又如何?
shamrock100 发表评论于
钱的成就在于兼顾中西之学, 之深之广无人能比。 所谓没成就只不过两方面都可称之为懂的人实在太凤毛麟角了。 研究钱先生的成就几乎就是一个普通学者一生的工作量。将来会有专门的钱学研究专业。
shamrock100 发表评论于
钱杨都是做研究之人, 写写小说只是雕虫小技, 自娱而已, 却有人抓住人家的自娱之作攻击什么不深刻, 太刻薄, 写的没水平之类, 是为好笑。
3722 发表评论于
我知道钱钟书写过一本《管锥编》,确实没有读过,真是值得读。
linmiu 发表评论于
《管锥编》是中国版的梵语《罗摩衍那》吗?象牙塔里的艰深幽邃,众人看不懂只好高山仰止。
thunderwolf 发表评论于
完全看不懂这些古文。这都想讲些什么???
幽幽茶香 发表评论于
不错,世上浅薄之人很多,静心做学问者太少。
lanxf126 发表评论于
不必神话钱, 他天赋极高,论才华是顶尖的, 但是无论是写小说还是做研究,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成就。
羽衣飞飞 发表评论于
《管锥编》仅楼主贴的这几段我连看都费力,颇觉自己如同文盲,别人却直接说先生如何如何,却除了几句评语,无详细解说。现世浮华,能静心做学问的太少太少。

多谢楼主详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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