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修柏油马路是大事,而且还是在家门口修,北起田家庵南菜市,南到国庆路,全长0.9公里,初夏破土,预计立秋就要完工,时间紧迫,但大家干劲十足,热火朝天,青山义无反顾地加入送水队。刚开始是放学送,可后来发现,等到放学,农民工人们都快收工了,再送意义不大,青山干脆改送货了,用架车。一张板,两个轱辘,两个推手,大的驾驭不了,就用小的,青山很快能坐在架车上颠着走了。
令青山不满的是,小江临阵脱逃,干了没几天就不来了,刚开始她有点埋怨,是他劝她来的,可后来她一想,汤小江不来,不正好证明了,她田青山比他强——谁说女子不如男,这口气她也就倒匀了。施工现场,工人老大哥对青山喊:“小妹妹,回去吧,别瞎掺和。”青山抹一把汗,“我替我爸来的,我代表我们家,义务劳动!”
田家这个门头,她得撑。
七月,雨一直下,淮河涨水,水位在警戒点上上下下,一会,防汛部来人说,全民抗洪了,一会,雨小了,警戒又撤除。江都老家反右,有人出问题,老太太被回去做证人,维扬说,妈,我陪你一起去吧,老太太却说,竹西身子不方便,需要照顾,你上班,就别去了,我一个人去就行。青山放假,竹西肚子大不能上班,平日里,家中也就母女两人。
半上午,推门进来两个中年妇女,一身蓝布装,为首五十岁上下,短发,另一个三十出头,梳着麻花辫子。竹西坐在当门口高凳子上,敞着腿,青山在一旁摘菜。
为首的打招呼道:“竹西同志,忙呢。”脸上是标准的革命同志式的笑容。竹西一头雾水。青山警觉,她听说最近有特务在附近活动。“妈,你认识吗?“青山转问阿妈。竹西疑惑,“你们是?”短发大姐笑呵呵说:“我们是计生委的同志。”
“计生委?”竹西挣扎起身。青山从她的表情中判断,阿妈和她们并不认识,她下意识挡在阿妈面前。
“刚成立的,办公地址在卫生局。”麻花辫说。
竹西胆小,怕官,怯怯问:“哦,两位同志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我们没犯错误。”
短发大姐上前,轻轻扶住竹西的胳膊,一双眼朝竹西肚子上一瞟,问:“周总理的指示听说了吗?”竹西一愣,青山更是茫然,周总理,这是个在广播上里,在画上出现的大人物。周总理怎么还关怀到田家了。青山怕阿妈慌不择言,抢着代为答道:“周总理没来我们这。”
麻花辫扑哧一笑。短发大姐循循善诱道:“这孩子,周总理怎么会到咱们这呢,可周总理给咱们下了指示了,叫为了经济、体育、教育、科学技术的发展,我们应该晚婚和节育,”说着,她转向麻花辫,“你看这位同志,晚婚,三十出头刚结婚,晚育,就生了一个孩子,不打算生了。”
竹西一双眼瞪得滚圆,双手护住肚子。“你们想干什么?!”
隐隐在里屋哭,青山进去,抱着她出来。
短发大姐笑眯眯说:“别误会,不是强制的,你看,你们家马上也就三个孩子了,我们建议,不要超过三个。”青山这下听明白了。她立刻代阿妈回答:“去隔壁查去,姓汤的那家,他们家爱生。”短发大姐毫不含糊,“小同志,了解得挺清楚嘛,汤同志家我们去了,他们保证,第三胎生完就到此为止,不再追加。”
竹西坐回高椅子,“这个我不能保证。”青山理解阿妈的意思,拉着隐隐,送客。
麻花辫子拿出个小本子,抓紧一切时间,对着念:“生了第四胎的,产前检查费、接生费、住院费、医药费一律自理。孩子入托儿所、幼儿园所需费用及患病医疗费也自理。生育第四胎子女者,不再发给生育补助费,生孩子发的6尺棉布、一斤絮棉的补助也就都没有了……”
竹西听得天旋地转,青山连忙扶住她。“不要说了,我妈不舒服!”青山声音很大。
维扬下班了,拎着包,一进门,愣了一下,两位女同志又见主人回来,上前围住,说明来意。
“这个……”维扬犯难了,眼神飘忽,嘴唇微微发抖,青山感觉到阿爸的压力,仿佛淮河之水,慢慢上涨。天空又开始飘雨,竹西挪进屋,拉着隐隐——这个二女儿还不会说话,只是定定地站着,扶门框,看阿姐和阿爸和两个女人在微雨中交涉。
短发大姐说:“实行计划生育的家庭,有罐头和鸡蛋发的。”
维扬不为所动。青山却听得饿了。
麻花辫子说:“愿意做结扎的,发的东西更多,粮油,肉,每个月都照顾,直接凭票去粮食局门市部领就成, 这已经有不少家庭做了,家庭生活水平,立刻提高。”
维扬木头一样立着。他从来不善言辞。
青山问:“什么叫结扎?”竹西喝道:“进屋去!”青山一百个不愿意,可她还是得执行,家长就是家长。
短发大姐不肯放弃,继续做工作,“都是免费的,挂号、住院、医疗、手术费一律不收。还可以按公假休,好处多多。”竹西不耐烦了,“这位同志,我们考虑考虑 ,这天也晚了还下雨,咱们回头再聊。”短发大姐和麻花辫子见主人这么说,相互使了个眼色,走了。
一顿饭吃得分外凝重,筷子碰碗,叮当作响。维扬很快吃完,坐着,抽烟,长管子土烟,青山知道,阿爸只有在两种时刻会抽烟,心情愉快时,或心情低落时。
“还是有希望的。”维扬自己给自己打气,可青山分明看到了阿爸的担忧。“不能结扎。”半天,维扬迸出那么一句。竹西跟着说:“这一胎如果是个男的,我也不生了。”
“老天保佑吧。”维扬叹了口气,烟雾从嘴里射出,喷了老远,“不能结扎。”他又强调一次。他是从战争中过来的,战死的,被打死的,饿死的……山水高远,路途艰难,人的消耗太大。十四岁从上海逃回扬州,他就迫切想有个家。
“有儿有女才算好,才是家。”维扬感慨。竹西突然哭了,她从小就娇气,任性,又有点软弱。可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她总觉得自己亏钱田家。
面对父亲忧愁的烟雾和母亲的眼泪,青山第一次感到了生孩子这事的严重性,直到多年以后,她依旧对结扎两个字深恶痛绝。结扎是阻挡他们家庭圆满的恶魔啊!
“不结扎!我们不结扎!”青山抱着二妹隐隐,掷地有声。
维扬和竹西对看了一下,都笑了。人小鬼大。
八月,雨下得更频,且一下就是几天,淮河水位告急。坝子虽然没垮,但排水系统不堪重负,全城内涝。
床边,竹西翘着脚,隐隐坐在她旁边,不声不响,只是看。水围着床腿,屋内水流成河,盆盆罐罐漂着。水漫金山。门槛上加了一层泥坝子,挡水,可还是止不住房顶,墙缝儿,地缝儿,止不住冒水。青山双手握着簸箕,拼命往外抄。
竹西着急:“你爸呢!你一个人不行!”
青山回头,“去单位抢救羊皮去了!我能行!”弯腰,继续抄,杯水车薪地干。
水涨到床边了。青山累得满头汗。妹妹隐隐见水到脚边,不知危险,兴奋得欢叫着。竹西打她,“别叫,吵脑子!”隐隐会走了,站起来,走到床的另一头,独坐。竹西没辙,只能由他去。
“妈!你垫个小凳子在床上,坐凳子上去!”青山扭头呼叫。竹西连忙用脚勾住一只板凳,垫在床上,又拽隐隐,“过来,坐到这边来!”隐隐顽皮,固执,根本不动。“过来!”竹西咆哮。隐隐这才动了动,凑到阿妈身边。竹西把她扶到凳子上坐好,自己也坐下。
门槛的土坝子终于顶不住水势,洪水喷涌而入,快没到青山腿根了。
“妈!我们得出去!”青山对局面的判断十分清醒。阿爸来不及回家,雨大水急,她必须先把阿妈救出去。“别动,我出去找车!” 青山冒着风雨出门。老北头地势低,居民区早成了一片汪洋,雨幕深垂,巷子口有人披着雨衣,深一脚浅一脚,逃离家园。青山朝一个人喊,喂,帮帮忙……人一下就过去了。脚下水越流越急,天快黑了。“阿爸!阿爸……” 青山喃喃,风雨中,她哭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落泪,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本能地想到父亲。可全没有用。水发得急,阿爸被调派去蔡家岗抢救羊皮,那儿离家二十里地。
泪和雨混在一道,瞬间没了踪影。青山觉得眼眶热了又冷,雨大在身上,冰凉冰凉,像要透到骨头里。不行,得靠自己,青山咬着牙,像一只疯了人鱼一样,扶着墙,在街巷寻寻觅觅。架车?!她脑中叮铃一响。修路用的架车!她知道,就在巷子口拐弯放着!她得拉架车!
水中行走,鞋冲掉了,干脆另外一只也褪掉,赤脚,迎着阻力往前迈。
雨还在下,青山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只好用脚代替眼,盲棍似的在水里探着,确定是实地,才断然向前。
“田青山!”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谁会喊她大名?青山透过雨幕,竭力辨别声音的来源,隐隐约约,她看到巷子口似乎站着个人。
“是田青山吗?!”又是一声叫,这次是问句。
“我是!”青山像是迷失在太平洋里的人找到了一座岛,“我是田青山!我在这!”
她用尽全部力气回应着,每一个字都是SOS呼救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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