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外婆

对于她来说,无论是异乡或者故乡,她只要它的心----爱,安稳,宁静和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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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外婆,今天是您离开我们一周年的日子,让我把这份思念随着祭祀您的袅袅青烟、烧给您的纸钱,一起寄与您。过去,您总是在清明时节,为逝去的亲人们准备香蜡纸钱,举行祭拜仪式。那时,年轻的我常常不以为然,认为您的行为烦琐、枯燥。您曾开玩笑说,看来我走后是没人给我烧纸了。可是外婆,自您走后百日内,我委托成都的表姑妈按照阴阳先生的话,一次一次认真地祭拜,烧了纸钱与您。我们在美国,也为您焚烧了纸钱。
 
我知道,我只有用您信仰的方式来怀念您。
 
一年来,您总是走进我的梦中,而且每一次的梦境,醒后都非常清晰,历历在目:那一次,您与两三位老人闲步在街头,我一看见您,跑上去抱着您的腿就哭了,我说好久不见了,外婆,我好想您。外婆抚摸我的头说,哭啥,这不是好好的吗。
 
还有一次,我在买萝卜,手里拿了个水红萝卜,另外还有白,青两种。我问外婆,是白的还是青的好?外婆说,你手上这个就很好。醒后想想,是否外婆给我的启示:你所拥有的就是最好的。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外婆,您躺在床上,像是快要走了的样子。我跪在您跟前喊:“外婆”,可是您说:“你不要嫌我了”。我说:“外婆,我不嫌您,我爱您!”我充满深情地望着外婆,生怕外婆就走了,一种空前的无助、孤独、凄凉感油然而生。奇怪的是在梦中,这种感觉如此真实强烈。我环顾四周,心想外婆若走了,我就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此时的感觉是:只要外婆还有一口气,都是好的,心里就觉得不孤独,有依靠。
 
我将手伸进被窝,摸摸外婆的手暖暖的,心里放心不少。
 
去年春节我从美国回成都的时候,您还能起床。想来我是那么不懂事,表哥表姐们半夜从机场接了我后,我们又去喝夜茶,害得96 岁高龄的您在客厅等了我大半夜。进门我第一句话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地说:“外婆,您为什么不睡?您不用等我的。”现在想来,您那时心里肯定特别高兴,盼着自己心爱的孙女回来。您第二天早早就起床了,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好久,肯定是特别想陪我,看着我。
 
回想那天上午我也没和您多说话,我好像一直在打电话吧。中午时,表姑妈来就说不能让外婆下床,万一感冒不得了。
 
离开成都返回美国的前夕,我请亲朋好友在餐厅聚餐,我坚持外婆也去,保姆给外婆穿上暖和的新棉衣,戴上围巾、手套,用轮椅推外婆去餐厅,其实外婆什么也没吃,但她看着那么多亲戚朋友肯定高兴,外婆一生爱热闹,这就是我坚持要外婆去的原因。
 
回到美国才两个月,就得知您住进了医院,我再次回到成都。
 
外婆蜷缩在床上的样子,我一想起就心疼。曾经那么坚强,自信自立的外婆,变得那么瘦小,像个婴儿般无助。可是我一点都帮不上外婆,眼睁睁地看着年岁这把无情的刀子,削去了外婆的健康与力气,使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看来是逃不掉了,多年来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每一次的远离,我都一步三回头,怕下一次再看不到您。您领养我的时候,已经50 多岁了。那时,您还没来得及从丧女之痛中解脱出来,又急匆匆承担起抚养年幼孙女的重任。您迈着小脚背着我下乡挖钉螺,在城里扫大街,用碎玻璃刮一层层的大字报,接受没完没了的劳动改造。您要我坐在饭桌旁等您回来做晚饭,可是夜深了,我肚子好饿哟,外婆怎么还不回来?我去找您,趴在居委会的窗下往里看:您低着头,与其他几个“四类分子”站在中间,里面很多人,包括平日里与您关系不错的邻居,都在情绪激奋,口沬横飞地批斗您。
 
我好害怕,小小的心里屈辱得要命。您用您的双肩,为我抵挡来自外部世界的风刀霜剑,在您的世界,我俨然一个小公主,我有着公主般的骄宠性格,我可以不高兴时在饭桌上摔筷子,无聊时在您面前哼哼呀呀……我不知道您为什么那么“惯适”(四川方言,“溺爱”之意)我,以至于本来就对您领养我有意见的舅舅(我母亲的同父异母弟弟)舅妈们,更多了口实。而您为了维护我,免不了和他们产生矛盾,受很多闲气。有一次您病了,家里冷锅冷灶的,我无助地跪在您面前,您拉着我的手吃力地说:“好多时候我想,我死了不要紧,可是我家三妹还没长大,她怎么办呢?”相依为命的我们祖孙抱头痛哭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我 就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对您好,要孝顺您。
 
本来我以为守在您跟前就是孝顺您,可是您教我:外婆的时间短,你的时间长。为了你自己的前途,外婆不在意你走多远。18 岁的我离开您去成都求学,留下孤零零的外婆在老家。每次寒暑假,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您的身边;而每次离去,面对年已70 的您,我都有好多的不舍和不放心:您生病时谁来照顾您呢?而您是常常犯晕病的,病时几天起不来床。可是我从来没看到过您对我流露过不舍,我曾无意中听您与别人说过:想肯定是想,但是想在心里就好了。也许这就是您一生处理感情的方式。可是我做不到,一背过您跨出家门,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后来雅安的老家有了一些变故,我接您到了成都与我同住。可那时我只是一个刚出校园,初入工作单位的20 出头的女孩子。我们没有房子,没有钱,只好挤住在集体宿舍中,您在狭窄的楼道间用一个小电炉为我们祖孙俩做饭,即使这样,小电炉还常常被偷。外婆,您就是这样随遇而安,对生活充满了积极乐观的态度,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对您的不公。而您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嫁入夫家又掌管大家族里的大小事务,表姑妈说,若按现在时兴的话说,外婆就是一个女强人。可是女强人外婆的命运并不好,当初她在夫家孝敬公婆,养育子女。医学院毕业的外公在外地开珍所,因夫妻分居,又娶了第二房太太。当外婆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处理好家中事务,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外婆打了一个小包袱就出门了,千里寻夫,其中的曲折艰辛难以尽说,最终争取到了身为妻子的权利。外婆,您的果敢坚强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我结婚生子,生活条件也越来越有改善,同在一个屋檐下,您爱的翅羽却越来越让我有覆盖感、压迫感。外婆,您喜欢我就像家中的一个物件,总在您视线所及的地方。您做好吃的给我吃,好喝的给我喝,您的目光无处不在,穿透了我,使我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我在您爱的监视下一天天憔悴枯萎窒息……我憋闷得想向您发火,我们之间为此产生过一些矛盾。可是,外婆,我那时不了解,您其实是寂寞的,孤独的。而我为自己的小家,为事业,为前途奔波得心力憔悴,几乎忽略了关心您的精神生活。而外婆,关注监视我的生活,自然而然就成了您生活的全部目的与追求。因为您是那么爱我。
 
外婆,如果有错,那也是我错了,请您原谅。
 
当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外婆,我又要走了。而此次走得更远更久,远去美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回来,而此时已86 岁高龄的您,仍然像我18 岁那年第一次离开您时一样地鼓励,放飞我。您还是那句话:外婆的时间短,你们的时间长。唯一变化的,是把“你”变成了“你们”─一我的丈夫和儿子。
 
我在美国9 年,所有的乡愁乡思都源于您。每次拿起话筒,您的声音清晰而响亮:“不要挂念我,我很好,你们要保重。”“我很好”每次您都这样说,为的是让我们放心。外婆想我,但她从来不说。可是表姑妈曾告诉我,以前那个贪玩的保姆,每天午后都要外出玩耍,留下外婆一人在家。有一次外婆从床上跌下,挣扎了半天都爬不起来,直到保姆回来。急脾气的保姆还常和外婆拌嘴,吵架。这些外婆从来不告诉我。
 
去年春节我回成都看您,那一段时间我的心里长满了荒草。与其说是回来看您,不如说是回到您身边疗伤。我靠在您的床头与您闲聊,我问您:外婆您烦不烦?为什么我心里充满了烦恼?外婆说:不烦,我为什么要烦,外面大家都说我好福气,有你这么好的孙女。外婆接着叹了口气,充满担忧地说:“唉呀,一个人心要宽一点,好吗。”那次我和外婆讲了好多话,听外婆讲了她的爸爸,她的妈妈;她的丈夫;她早逝的一双儿女……可仅两个月后,我再见到外婆,外婆就已经讲不出话,认不清人了。可是我在医院陪护外婆的一天夜里,您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来到您的床边,您用充满依恋的眼神望着我(那种眼神至今铭刻在我心里),问留给我的东西收好没有。我指给您看您留给我的金手镯、金戒指都戴在了我的手上。您放心地,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医院从早到晚输液、导尿,外婆肯定不舒服,有时候显得烦躁不安。您曾咕咙着说:“回家,回家做点好吃的。”可是回家后,您仍然吃不下,只能吃一点流质的东西。大多数时候,您都处于睡得很沉、很香的状态,令人想起“永久的睡眠”这句话。
 
亲友们安葬外婆后的次日清晨,与往常的星期天一样,我从美国家中拨通了成都家中的电话,还想与家中的保姆,陪伴外婆走过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勤劳善良的杨阿姨讲几句话。
 
一阵忙音,电话已被切断。一时间,我竟怔在那里,心里一片苍凉。难道真的是:“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泪水潸然而下,这是外婆您走后我第一次流泪。您说过,您走时,叫我不要哭,不要惊动您,让您安安静静,轻轻地被送走。
 
我的外婆,96 岁高龄的外婆,住在成都桂王桥那棵银杏树下的外婆。哪里有您,哪里就是我家的外婆啊。
 
写于2007年6月8日
 
(注:今年6月9日,是外婆离开我们十周年祭日,谨以此旧文,怀念亲爱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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