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我做的私房小菜,但这是一个吃货的念想,就发在这里了。)
六月的西海岸,天不冷也不热。我家后院的玫瑰花已经完全绽放,千朵万朵,恣意怒放,成了花的瀑布。去年种下的金银花也攀满上了一颗日本枫,黄色和白色的花朵也星星点点的洒满了枝头,金银花并不以外形取胜,单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甜香就让你无法忽略它的存在。有时候真的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他让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成为了世间的独一无二。有朋友说,我家的后院是适合发呆的地方,这个我不能同意再多。泡一壶茶,坐在竹椅中,读《雅舍谈吃》,与梁先生重温旧情。
我最初读《雅舍谈吃》是上高中的时候。物质的匮乏,加上年少无知,我着眼最多的就是“吃”。他曾经写道“我曾痴想北平羊头肉的风味,想了七八年;胜利还乡之后,一个冬夜,听得深巷卖头肉小贩的吆喝声,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把小贩唤进门洞,我坐在懒凳上看着他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刀,横着刀刃片羊脸子,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直蒙着纱布的羊角,洒上一些椒盐。我拖着一盘羊头肉,重复钻进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头肉放进嘴里,不知不觉的进入了梦乡,十分满足的解了馋瘾。”听他的描述,我也是对这盘“羊头肉”馋得不行,读了又读,每读一遍,就不停的咽口水。他也说:“ 人之最馋的时候就是在想吃一样东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时期。”读他的书时,我对他描述的很多美食都没有尝到过,于是在心中暗暗的做一个记号,这种醋溜鱼是在西湖可以吃到,那种酸梅汤和糖葫芦要到北京的皇城根下吃才正宗,还有狮子头要“烟花三月下扬州”,等等不一而足。所以支撑我长大后到处游荡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理想,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对外面世界美食的向往。
坦率的讲,当年的我除了对他写的吃有浓厚的兴趣外,还对他描述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向往的紧。记得他写《烧鸭》的时候提及:“在家里打一个电话,宝华春就会派一个小利巴,用保温的铅铁通送来一只才出炉的烧鸭,油淋淋的,烫手热的。附带着他还管代蒸荷叶饼葱酱之类。他在席旁小桌上当众片鸭,手艺不错,讲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随后一盘廋肉,最后是鸭头鸭尖,大功告成。主人高兴,赏钱两吊,小利巴欢天喜地称谢而去。”
他在《芙蓉鸡片》一文中说:“一九二六年夏,时昭瀛自美国回来,要设筳邀请同学一叙,央我提调,我即建议席设东兴楼。彼时燕翅席一桌不过十六元,小学教师月薪仅三十余元,昭瀛坚持要三十元一桌。我到东兴楼吃饭,顺便订席。柜上闻言一惊,曰:“十六元足矣,何必多费?”我不听。开筳之日,珍杂陈,丰美子不待言。最满意这,其酒特佳。我吩咐茶房打电话到长发叫酒,茶房说不必了,柜上已经备好。原来柜上藏有花雕埋在地下已逾十年,取出一坛,羼以新酒,酌在大口浅底的细瓷酒碗里,色泽光润,醇香扑鼻,生平品酒此为第一。似此佳酿,酒店所无。而起开价并不特昂,专为留待嘉宾。当年北京大馆风范如此。与宴者吴文藻、谢冰心、瞿菊农、谢奋程、孙国华等。”
我们老家山中小镇,只有街道两条,包子铺几家,能坐下来吃饭的餐馆寥寥无几。家乡味道很难忘,但吃还仅限于味觉的满足,还谈不上什么精致的生活方式。那个时候就想啊!如果有一天,如果能常常和朋友们取雅舍一间,共尝美食,谈古论今,个中滋味一定美得不能用言语表达!多年后兜兜转转,转到了资本主义国家,但我也没有过上,多年前想象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这里流行在家里轮流待客,我不但是灶台后面的厨娘,同时还要兼顾服务生的角色。可幸的是,朋友们虽然不是大牌牛人,但也算得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让我这个听众受益不少。如果要有梁先生当年的享受,只能每次回到中国能弥补一二,惭愧的是每次都还都是朋友们请客。这不能不让人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离开家乡多年,在不同的城市稍作逗留,又匆匆离去。忙着赶路,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也没有太多对过去的留恋,一晃,多年过去了。等我重读《雅舍谈吃》的时候,已经能体会到他落笔是的心境。在《火腿》中,他写到“一九二六年冬,某日吴梅先生宴东南大学同仁于南京万全,予亦叨陪。席间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边大磁盘,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见方高寸之小块,二三十矗立于盘中,纯由醇酿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先生微酡,击案高歌,盛会难忘,于今已有世纪有余。” 每次我读到最后这一句,总在想火腿固然美好,更美的是能有知己一起,听吴梅先生这样的戏曲大家“击案高歌”。此情此景,人生在世,夫复何求?五十年过去了,他笔下的故人有的作古,有的离散;古都的老字号也七零八落,名存实亡。我们常常说如果不能再拥有,就要记取当日的美好。如果记忆也要老去,那就把它们记下来,在一遍遍重温中,去体会拉不回的时间,还有望不穿的空间。从他写文章,到我今日重读,时间又过去了三十年。然而他的文字抵挡了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温暖了我。
梁先生在《雅舍谈吃》的序中,谈及他写这本书的缘由:“偶因怀乡,谈美食而寄兴。”于是家乡的小吃,家乡的亲人、朋友,家乡的风土人情都深深的留下了“乡愁”的印记。
梁先生在《核桃酪》里非常详细的描述了母亲做核桃酪的过程。原料讲究自不必说,过程也很繁复。可是梁先生的母亲很享受给家人做核桃酪的过程。做好了,“分盛在三四个小碗(莲子碗)里,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颜色,微呈紫色,枣香,核桃香扑鼻,喝到嘴里粘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咙里去。”在先生的记忆中,应该不再是核桃酪的味道,而是家的味道。《火腿》一文中,谈及在上海吃的火腿,“至今思之,犹有余香。”到了台湾以后,偶尔得到一只金华火腿,去切割时,店老板惊呼:“这是到道地的金华火腿,几十年不闻其味也!”文中无一处提及“乡愁”,可是我们从中读出对故乡的依恋和不舍,就像这金华火腿的味道一般浓郁,久久不能忘怀!
几年前搬到这个和家乡气候非常象的小镇,经过大大的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好像埋藏在心里想念的种子也开始生根发芽。梁先生曾说:“我如今闲时沉思,北平零食小贩的呼声俨然在耳,一个个如在眼前”。和梁先生一样,我对故乡的人、事、以及美食的记忆开始泛上心头,而且越久远的事情好像越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们老家也有一款美食,叫懒豆腐。其实就是不过滤渣豆浆,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在里面加盐加菜,或酸或辣。做懒豆腐的过程有点长,黄豆泡好以后,需要到小石磨里磨成浆。以前在家的时候,我常常和妈妈一起合作,一个用小勺加豆加水,一个去持柄转圈磨豆浆。这两件事,我们交替着做,因为磨豆浆好歹是个体力活。每次轮到我的时候,总要加快磨的速度,我没有耐心在那里慢慢的磨。而妈妈每次都提醒我,“不要那么快,快了磨出来的豆浆不浓”。但她那里知道,少年人的心,只是磨豆浆当成任务来完成而已。现在我回想这一幕,我总想对过去那个敷衍了事的我说“磨慢一点,再慢一点”。等我有了自己的厨房,偶尔我也做懒豆腐,用豆浆机,很快就可以做好。不太香,我想大概是豆子的原因。换成了有机的黄豆,味道是真的浓郁了很多,只是和记忆中家乡懒豆腐的味道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和梁先生说的一样:“有七八分相似,慰情聊胜于无,相与拊掌大笑。”
梁先生说:“大抵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的享受一番,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开春吃春饼,随后黄花鱼上市,紧接着大头鱼也来了。恰巧这时候后院花椒树发芽,正好掐下来烹鱼。鱼季过后,青蛤当令。紫藤花开,吃藤罗饼,玫瑰花开,吃玫瑰饼;还有枣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鸡头才上河哟”,紧接着是菱角、莲蓬、藕、豌豆糕、驴打滚、爱窝窝,一起出现。席上常见水晶肘,坊间唱卖烧羊肉,这时候嫩黄瓜,新蒜头应时而至。秋风一起,先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然后就是炮烤涮羊肉,还有七尖八团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前后,食物的丰盛就更不必细说了。一年四季的馋,周而复始的吃。”客居他乡,先生说的这些美食,我都难以得到,唯有玫瑰花后院不缺,那就按他说的“玫瑰花开,吃玫瑰饼”,配上家乡的绿茶,用美食抵挡四季的轮回,应该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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