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君怀归日(二)二小姐的杀手锏

外公外婆感情和睦。两人的身家背景见识胆识相当。外公十二岁起就帮祖父打理庞大的家族生意,见多识广。外婆做了三年的女当家,在商场上也是进退有度,长袖善舞了。新婚不久,外婆就帮着打理夫家的电厂,还自己开了虾油厂和纺织厂 - 这在当时的福州都是相当挣钱的行业。
 
兵荒马乱的年代,正派商人办实业做生意,要面对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外婆虽是一介女流,性格却无比刚强,她鼓励着外公,克服一道道难关,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他俩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周末一起去教堂做礼拜,和众教友一起念经,唱圣歌,其乐融融。
 
唯一遗憾的是,结婚几年了,外婆一直不能怀孕。豪门大户中,一个女人纵使才貌绝伦,聪慧能干,不能生下一儿半女,尤其是不能生下儿子,便是最大的罪过。更何况在旧中国,哪个豪门贵胄商贾富豪不纳妾?
 
外公身边的杂音开始多了,好心人纷纷劝他纳妾。外公仪表堂堂,性格纯良,豪爽多金,按眼下时髦的说法,“标准的富三代”,是最有条件纳妾的。
 
风言风语中,外公的祖父也有些按捺不住了。我的高祖是典型的长乐乡下土豪。他只是金锋镇佃农的孩子,没有什么文化,十六岁时去酒厂做了学徒,因为聪明勤奋,一路被东家提拔着,二十几岁就做了大师傅,掌握了酿酒的所有技艺。为人打工十年后,他离开东家,自己开了酒作坊。他酿的酒品质纯正,价格公道,生意越做越大,很快就成了金锋镇数一数二的大户了。
 
长乐的土豪们发达后,第一件事就是进福州城,买地买豪宅买商铺,将生意做到福州,再扩散到全省乃至海内外。当然,按现代的说法,土豪也要给后代落个”城里户口“。
 
我的高祖也不例外。他将家搬到了福州城,与人合伙在城里开了著名的玉泉库(当年福州城规模最大的酒库之一)。外婆所在的刘氏家族也走了同样的路线。因此,我的外公生在福州城里,外婆生在二刘,但自小就在福州城里生活,两人讲着一口标准的福州方言(与家中长辈们说的长乐方言有细微的区别),对外称自己是福州人了。
 
 
高祖不忘东家当年对他的提拔,暴发之后,立下了严格的家规:林氏子弟要积极行善,回馈乡里。男人们一概不能纳妾,家里买进的丫头一律不准收房,只能认作干女儿。不许赌博,否则逐出家门。
 
他自己以身作则。高祖是几代单传的独子。他的夫人年轻时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一直无所出。高祖越来越有钱,却始终守着一个老婆。直到他44岁,感谢上天的恩赐,已过不惑之年的夫人突然怀孕,老蚌生珠,诞下一子(我外公的父亲)。
 
我外公的父亲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十三四岁就成家了。他26岁那年,急性阑尾炎发作,痛得满地打滚。家人将他抬到福州的协和医院。洋人医生建议马上动手术,切割掉阑尾。我的高祖文化程度不高,平时只信中医,听西医说要在儿子身上动刀子,吓得半死,赶紧叫人将儿子抬回家。儿子在家里疼了三天,活活疼死了。
 
所以林家的这一支系的人丁并不兴旺。
 
外公是长子,我的高祖当然希望他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外婆的肚皮多年没有动静,高祖急坏了。周围的朋友纷纷劝高祖破了家规,让孙子纳妾。高祖不置可否,但开始有意无意在外公外婆面前吹风,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给小夫妻听,探探他们的心思。
 
外公立即对祖父表示:他不会坏了林家规矩。何况自己是天主教徒,更应该严格遵守对神的承诺,爱妻永远只能有一个。
 
为了打消外婆的顾虑,外公也向外婆表明终身不纳妾的心意。
 
外婆感动得涕泣连连。但她可不是见识普通的女人,深知男人对女人行海誓山盟时,不需要花一分钱,张口就来,分分钟钟可以变卦,仅靠家规和道德是锁不住男人的心的。
 
她想到了最聪明的一招:经济制裁。
 
自鸦片战争后,福州被迫开放为通商口岸之一,靠近闽江的福州台江区成了重要的货物集散口岸。该区的上杭路和下杭路(从小桥头到大庙路之间的两条平行的横街),是早年福州的商业中心和航运码头。“杭”其实是从“航”音衍化的,这里有一个地理变迁的历史过程。古时闽江水绕过大庙山,上下杭便是上下航的津口埠头。从晚清一直到解放前,福州甚至福建省众多的京果行和批发行都聚集在上下杭。
 
高祖打本,让自己的长孙在上下杭开了一家经营山货土特产的大批发行。外婆也拿出自己的嫁妆入股,是批发行的第二大股东。在她的游说下,几个有钱的闺蜜也入了小股。 
 
为了彻底绝了夫君纳妾的心思,防患于未然,外婆趁着和外公一起喝小酒聊家常的机会,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我已经和姐妹们说好了,她们随时可以将商行的股份卖给我。如果有一天你纳妾,我马上买了她们的股份,加上自己的股份,就是第一大股东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踢出商行,让你在福州商界立不住脚。变了心的男人不足惜。“
 
外公哈哈大笑,赶紧对老婆拱手作揖,学着闽剧里的台词:”还是夫人厉害。小生日后若有二心,任凭夫人发落,绝无怨言。“
 
外公在外婆的扶持下,最终成为一个”比尔盖茨“式的胸襟博大的旧社会大地主和实业家,我的外婆就是福州版的梅琳达。解放后家族败落,外公的后半生相当坎坷,又是外婆以惊人的毅力,一路相伴,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这些后话,我会在以后的家史小说中一一展开。
 
我的外婆,纵才情满腹,却不屑学卓文君,猜到司马相如有纳妾的二心,以一阙《白头吟》来相决绝,期待男人的良心发现。她是有现代意识的旧式女子,在商场上纵横捭阖,巾帼不让须眉,在感情上也是自尊自立,只对值得的男人忠贞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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