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诗云能歌善舞,活泼可爱,从小就活在赞美中。在去美国前,她一直生活在中国南方,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中等城市,经济发达,市容干净,最美是秋天,开满了桂花,香透了城市的大街和小道。白诗云在市区一家舞蹈室教肚皮舞,热辣性感的肚皮舞是她的挚爱。除了教学,还常去外地演出,日子过得开心活泼,干嘛要远走美国?
这两年像在梦里坐过山车,快得虚幻飘渺,醒来后晕得日月无光,自己的脸也丢得光光。两年之内,连续休掉四个老公!亲友们都觉得她有毛病,脑神经东拐西转,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有人说她是结婚狂,换老公比换车的速度还快,更有刻薄者说换老公如换手纸。还有人笑说,离都离了,干脆再多搞几次吧,直接上吉尼斯记录,弄一个知名人士当当。
这样的名人还是不当的好。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乱七八糟的花草和荆棘乱晃在眼前,谁想想要这样的奇葩风景?第一个老公是个爱家的人,豁达温厚,对她照顾不加,他有次耐心地劝她,既然已经成家,外面乱七八糟的商演就别去了,家里又不缺这个钱。诗云脸一垮,认为丈夫想捆她的翅膀,婚姻又不是牢笼,凭什么不能在蓝天下翱翔?吵了几次架,丈夫选择了分手,她满不在乎在协议书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第二个丈夫是个歌手,两人在外地演出途中一见钟情,即刻闪婚,闪婚后没两天,她就在床上捉了他的奸,两个女的在他的床上,简直就一人渣王!第三次了,她发誓事不过三,要好好嫁人,男人在大学搞行政,是个稳妥的主,但是蜜月刚刚过完,乡下的公婆就来搞突袭,没两天,小姑子小叔叔也来了,说是想在城市里发展,先暂时借住一下,什么借住?看那个节拍和步伐,完全要把诗云的家当成长期抗战的根据地。诗云就是演员,也演不出高超的贤惠。第四个老公是个开电器公司的老板,条件不错:“有房有车,父母双亡”,据说是当今女孩最理想的结婚对象。他跟诗云一样,也有多婚经历,彼此报以理解。诗云穿着婚纱进了他的别墅,没几天便发现他跟两任前妻藕断丝连,她跑到前妻那里去吵闹,前妻居然骂她是三婚的小三。
算了吧,诗云对婚姻彻底绝望,还是自己单过吧。她时不时会怀念第一个丈夫,如果当时懂事温顺,绝不会走到今天的境地。老天给的苦果子真不好吃!周围的人都把她当成笑话,或者关于婚姻的反面教材。时间久了,诗云变得疑神疑鬼,一阵风吹来,她看见风里全都是飞舞的白牙和红舌。那个初秋的午后,她对父母说,帮我去美国吧。
诗云的爷爷奶奶一直居住在纽约,在唐人街拥有两家餐馆。很多年前,爷爷奶奶就想把诗云的父亲办出去,因为直系家属移民排队还算快,诗云的父亲是他们唯一留在大陆的孩子。但是诗云的爸爸坚决说不,他在市科技馆当小领导,虽谈不上呼风唤雨,但是一路春风,处处受人尊重,才不想移民到美国从一张白纸开始。他去纽约探过父母,唐人街的破烂脏乱让他挥之不去。他心想,若是移了民,恐怕还得去父母的餐馆切菜、洗鱼、端盘子,罢了,国内的大好前景他不愿放弃。亲友们都劝他,为了女儿,你也该移民美国,诗云的父亲说,女儿不爱读书,喜欢唱歌跳舞,在国内会走得更好些。
谁又能料到,个性独特的诗云,婚姻也走得很独特。当父母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母亲对父亲说,就让诗云去美国吧,环境变了,风水变了,命运说不定也能变。诗云是在半年后去的纽约,刚开始只能餐馆打工。爷爷奶奶退休了,餐馆早被叔叔接管,叔叔的原配两年前病亡,紧跟着娶了新夫人,新夫人比诗云还年轻,但是泼辣能干,里外都是她当家。她看诗云来餐馆打工,以为诗云是奔着要分财产来的,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冰淇淋里也能挑出鸡骨头来。诗云哪能受这个气,鼻子一哼,脖子一歪,转身就进了越南人开的美甲店。
诗云在美甲店一边打杂,一边学技术,因为没人跟她说中文,逼得英文的节奏加快了。美甲店有个叫阿芭的女孩,来自叙利亚,常带诗云去教堂蹭免费的晚餐和英文课。诗云第一次见阿芭,两个眼珠子就定在了她的脸上,哇,从来没见过如此绝色美女,完全能够倾倒一座城池。不过也不奇怪,世界上公认了的,最漂亮的女孩总是长在阿拉伯。
阿芭告诉诗云,叙利亚的内战让她失去了父母,她跟随叔叔一家来到美国。每当诗云开始抱怨美国的无聊和荒谬,阿芭总是轻言细语说,我们能来美国,已经很幸运了。在她那战火漫天的祖国,难民们无处安身、颠簸流离,像洪水一样涌向欧洲的边境线。
阿芭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那是叙利亚首都附近的一个小城,谁能想到安静美丽的小城也避不了炮火,父母在去参加亲戚婚礼的路上遭遇了冷炮的袭击。那是2011年,内战刚刚点燃,许多人还在观望,许多人还不想离开,甚至还梦想着发一笔战争财。而阿芭的叔叔先知先明,当机立断,即刻带着一大家人移民美国,幸好走得早,没有摩肩擦踵的汹涌人流。
阿芭告诉诗云,同欧洲国家相比,美国接受的叙利亚难民最少,名额只有1000多,而他们一家就是其中的幸运儿。美国眼光毒辣,舌头刁酸,不是什么样的难民都给你开门,要严查你的背景,还要看你的职业。能踩上美国桥的幸运儿,除了身家清白,要不有钱,要不有才,阿芭的叔叔是首都医院的顶级牙医,否则一家人还当不了美国的难民。难民名单里还有工程师、教授、园艺师、传统珠宝设计师......
阿芭的奶奶本来可以跟随一家人移民美国,但是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园。当时有个表哥自告奋勇照顾奶奶,最后局势越来越乱,每天窗外都是炮火和炸弹,眼看对面一栋公寓被炸成了废墟,半条街都是血淋淋的尸体,都这种状态了,谁还能保住淡定的微笑,表哥一家决定逃难,但是奶奶还是坚持独守。老人相信,战火终将会熄灭,离散各国的亲人总有回家的一天,她会活着拥抱他们。
阿芭的表哥熬过了噩梦,爬山涉水后总算抵达了德国。他在电话里对阿芭的叔叔说,难民流里有太多的地痞流氓,他从来没想过会跟这样的人渣挤在同个队伍,在难民营里遭受了非人的嘲弄。他一个银行白领,平日里西装革履,接触的人知书识礼,难民给他的耻辱今生难忘。虽然到了德国,但还是不甘心,他有金融硕士的学位,希望叔叔能帮他到美国。
叔叔只是苦笑摇头,他一个叙利亚牙医,在祖国享受了极高的尊敬和荣耀,流落到了美国,连行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当牙医助理!不是每个牙医都愿意聘他当助理,因为他的英文并不算流利。聘用他的医生是谁?能想到是他的大学同学吗?当年成绩远不如他,但是人家走得早,二十多年前就赴美留学,
如今已长成了一棵大树。
阿芭的叔叔快奔50了,还能去考美国的行医执照?当务之急是养活一家老小,周末也不闲着,在一家具店当搬运工。叔叔告诉表哥,先在德国呆着,移民美国太难了,美国如今不喜欢移民,对中东移民最为恶劣,完全是看瘟疫看恐怖份子的眼色,网上的谩骂更是洪水滔天。美国比较好面子,对世界宣称接受上万难民,但是那些条件苛刻得发毛,其中一条:要等两年以上,如果这两年局势变了,所在国稳定了,对不起,你难民的资格取消了。许多阿拉伯社区主动请缨:我们可以承担10万难民。联邦政府也不搭理他们的热火冲天,说什么我们有自己的规划和节奏,请别干涉。
凡是有尊严的职业人士,不是迫不得已,谁愿呆在美国受气?
阿芭想起叔叔就难受,他在故国是多么风光荣耀,出门有司机,进屋有佣人,婶婶送了小孩上学后,根本不操心家务,常同知心女伴去名店闲逛。阿芭呢,也是活得像公主一样,父亲经营一家地毯公司,生意兴隆,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们的掌上明珠。阿芭指着谷歌图片里的一堆废墟说,这儿曾是皇家的避暑山庄,我十八岁的生日派对就在那里举行。但是战火把一切都卷走了,无论曾经多么的辉煌和宏大。
诗云心想,要是自己和家人遭遇如此大难,还不骂天骂地骂祖宗,看阿芭坐在那里,与世无争地美丽着,谁也不知道她走过撕心裂肺的人生变故。诗云跟阿芭成了好友后,便双双离开了曼哈顿,去布鲁克林合租了一套小公寓。诗云和阿芭一样,跟婶婶的关系不好。阿芭说,她理解婶婶,曾经是雍容华美的阔太太,待人接物优雅温柔。天塌了,日子乱了,带庭院的豪华别墅不见了,挤在火柴盒一样的空间内,还要管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豁达宽容的人也会发疯。失去了祖国,也失去了尊严的基石。
诗云把阿芭和自己当成“同是天涯沦落人”。其实诗云比阿芭幸运太多,逃离中国,不过就是想逃离一堆情感的麻烦,现在回头再看,那些麻烦又算什么,比风中的羽毛还轻。诗云问过阿芭,你在叙利亚有男朋友吗?阿芭说,在我们那里都是父母安排婚姻,但是父母已经不在了,战火纷乱,能保住命就应该感恩真主。原来阿芭是定过婚的,男方父亲跟阿芭父亲是朋友。只是这仗一打起来,世界就乱了,那些承诺早被子弹打得七零八落。
和平的时光真是好啊,面包的脆爽,羊肉的鲜香,煎鱼的酥嫩,在唇齿间奏响了美味的交响。这是纽约中城的一家叙利亚餐馆。阿芭对诗云说,我父亲提过,我未婚夫喜欢这道菜。诗云对阿芭,你人都在美国了,还去想未婚夫干什么,你长得这么美,好好找一个,我也可以靠一靠。阿芭低眉垂眼说,婶婶告诉过我,他其实就在纽约,他似乎不愿意见我们。阿芭的未婚夫很早就到美国了,混得山青水绿,在华尔街从事金融分析。华尔街里有阿拉伯人成立的金融协会,协会的负责人认识阿芭的叔叔,对他道了实情,阿芭未婚夫已经有了女友,犹太人,在华尔街某金融集团当主管,有呼风唤雨的气势。诗云对阿芭说,这是纽约,上床下床都那么自由,更别说一张婚约了。阿芭说,想不通,总想问个为什么。
两人正说着,餐厅里响起了欢快的阿拉伯音乐,穿着一身闪金烁银的女郎跳起了肚皮舞。诗云拍着桌子说,我也会跳,我也会跳,在纽约一阵瞎转,居然忘了老本行,我们两人干脆去跳舞挣钱,或者合开一家蹈室,应该比帮人修指甲愉快。阿芭摇头苦笑道,你哪来的想法? 在我们国家,跳肚皮舞的女子被人瞧不起,好家庭出来的女孩不会去干那种职业。诗云急了,声音也大了:那种职业怎么了,靠劳动吃饭,卖艺又不卖身,你自己都会跳,怎么还瞧不起人家跳? 阿芭说,对,我会跳,我只为家庭的聚会跳,朋友的婚礼跳,那种盈利的商业演出我绝对不碰。诗云哼道,这是纽约,没人在乎你的纯洁高尚。
诗云心想,阿芭一定还是个处女,而自己已经历了4个男人,有些想法肯定不能合到一处。但诗云依然想走自己的路,她的周末都扑在舞蹈室学舞,同时四处张望,不放过任何演出的机会。纽约到底是国际大都市,只要有心,挖不出黄金,也挖得出漂亮的石头。
阿芭自己不跳,但是常陪诗云参加商业演出,帮她拎包,帮她化妆,也帮她牵裙子,插翅膀......外人都当阿芭是诗云的助手,诗云呵呵一笑不置可否。那次演出是在长岛的一栋华美豪宅里,诗云说,这房子大得像宫殿,跟你十八岁庆宴的那个地方相比如何?阿芭淡然说,差远了。
诗云性格开朗,到处结交朋友,在那次长岛的表演后,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向他走来,递给了她一张名片,还说想请她去中国城喝早茶,而后巧妙地要了诗云的手机号。诗云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她身边的美助理,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阿芭似乎也没黑脸拒绝过。
阿芭在第二年的五月嫁给了那个绅士,绅士是华尔街的一个金融大鳄,犹太人。阿芭的婚礼盛大豪气,私人飞机接送亲友在加勒比海的一个海岛,那海岛也属于绅士的家族。诗云看着美如天仙的阿芭,心想这样的极品女子,从来就不是天涯沦落人。
作者:孟悟
侨报 副刊 2016.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