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课毫无悬念的failed了。第二个学期从新修。我不信我真就这么苯。已经学了一遍,还有很多内容搞不懂。新学期开始我碰到他,问他如果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帮我讲讲里边关于医学图像的东西,实在是难。他欣然应允。
我们住同一宿舍楼里。那个楼是学校的建筑,只出租给学生,房租比外面便宜。他不是学生,可也想住那里,就找了个单身的博士生合住。我也有roommate,叫项楠,比我大两岁,另一个系的博士生。我们的宿舍就在陈彦他们的楼上。有天晚上吃完饭,我敲开了他的门。
"…这是一个病人腕关节的造影,傅里叶变换后的图要这么看…"
他的声音很儒雅,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咬字习惯,语调平和婉转,发音时舌尖不象我们北京人那样带拐弯的,所以他说起话来显得十分从容不迫。每讲完一个图,都会停下来,用那种询问和关怀的眼神在我双眼间观看几秒,再微微一笑:"明白了么?"
"不明白。"我直直看着他的脸,实话实说。
他又露出那个令我心如撞鹿的笑容,耐心地把那段书又看了一遍,那样子,看来是在琢磨倒底该怎么讲解,才能让我明白。…
"这样解释,你能明白了么?"他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无奈,只有真诚的关切,温温柔柔地目光,洒在我双眉间。
"不明白。"我看着他的眼睛,不错眼珠地贪看,不想错过他眼里流露出的一点点情意。
"我永远…都不会明白…"
他给我讲课的温软语调好象春风,他整洁的旧衬衣散发出淡淡的洗衣剂香,他的侧脸轮廓清晰,他投过来的眼神充满了关爱。他为我种下的蛊里全是甜蜜的诱惑,我连呼吸都紧促起来,脸颊莫名越来越烫,说不出成句的话。
那一晚,我没有走。
他给予我的爱温柔细腻之极。这么多年都没变。二十年来我最感激他的就是这一点。在我没准备生小孩的时候,他那边绝对做好防护措施,不让我面对生下来还是做流产的痛苦选择,不让我担一点心,让我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去体会那种爱意的极至。不论是感情生活还是日常相处,和他在一起很放心,是我感受最深的一点。这是个很可靠的男人。他把对我的身体和心灵的呵护,排到了他的欲望之前。前戏的甜蜜亲吻,之后的细心交流,他是真的很在乎我,害怕我受到一点点伤害。我在他细致的爱抚下闭上眼,用心去体会那种被心爱的人捧在手心里的,淡淡的,宠溺。
那个学期我们并没住在一起,不过很快同学就都知道我们恋爱了。在别人眼里我们很般配。品貌相当年龄相仿。其实是他看起来年轻,他比我大六岁。那一两个月他陆续跟我介绍了他自己的情况。看的出他是鼓足了勇气才和我说这些的。因为在他心里,他其实看不上他自己。
"我不是一个做事有规划的人。想到什么做什么,所以到现在…也一事无成。"
他低着头,吞吞吐吐,语调伤感。"我十六岁上大学,我们那个省的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我家所在的那个三线城市,干了一年觉得没意思,看别人出国留学,自己也动心。后来申请到了日本东京大学医学部的自费留学生,在日本呆了六年,混了个临床医学的博士,毕业后又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日本不是移民国家,想留下来也没那么容易。又不想回国发展。我还是一直很羡慕他们留美的,想到美国看看,可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美国。在日本的时候看到有加拿大技术移民,也没多想,就觉得加拿大离美国挺近的,将来是不是有机会…填申请移民的表时,专业工种那一项我都没填,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结果面试时那个移民官抓起手边一个材料,翻了几页说,我看你象这一类的人材,我给你填吧!"
他的嘴角弯起自嘲的笑。"可见我到了加拿大,也不会是个有用的人才。连属于哪项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来了以后该干什么了。来之前也没有认真的研究,这加拿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就这么盲目的跑来了,到了以后才知道想在这里当医生比美国还难,我英语不好。什么都别谈了。"
他的英语不是一般的不好。我只需听他说一句英语,就能肯定地判断出,这是一个来自中国南方某沿海省份的人氏。还不是富裕省份的。他的英语含有太重的中国方言口音。
他的性格也不好。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太内向,太害怕被人拒绝,怕别人说他无能。因此不太主动和人交往。两个最重要的生存能力他都欠缺,他脸上的确不会出现多少笑容。
说到这里他犹犹豫豫地瞟了我一眼,想说又不敢说,眼神充满了不安和惶惑。看我执着地等着他的下文,他鼓足了勇气,接着说道:"我去日本的时候已经有了女朋友。后来就把她接过去陪读,移民加拿大之前有了小孩。当时她带孩子回我们老家去探亲,我一人先登陆到加拿大。她…有一天出门办事,孩子留在她母亲那里,结果,出了车祸,没救过来,当时我小孩八个月。现在两岁了。"
我看着他郁结的脸色,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和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反正这就是我的情况。肯定是配不上你的。在日本那么多年都是学生,也没挣什么钱,有点也都留给老家她父母那里了,加拿大,这不才找到份临时的,扣完了税没剩多少,大部分都汇回去了,养孩子。我想等我再稳定点,还是得把孩子接过来。我们那个小城市,又是老人带,更谈不上什么发展了。小孩还是带在身边好。"
他不再说话了。好象是沉浸在某种惆怅的心绪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观察着我的脸色,惴惴不安问道:"你…想好了么?"
"想好什么?"
原来刚才的沉默是他给我的考虑时间。他见我依然是不解的表情,又说:"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几天,是不是要和我继续下去。我,什么都没有…已经过了浪漫的年龄了,也没资本浪漫…"
"你想多了。"我打断了他。"我觉得现在没必要考虑这些。我没想现在就嫁给你。我只知道现在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谁也不愿意离开谁,不就得了么?想那么多干嘛?"
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听到我这个反应,觉得这小女孩儿有点傻。
"这么说你喜欢为自己打算的女人?"我困惑地问他。在我以前接受的教育和看过的书里,似乎男人更喜欢天真的,简单的,没那么多心机的女孩。
"为自己打算是正常的啊,说明这人知道为将来负责。算计和精明都不是缺点。"
"可是你要知道,一个习惯于算计的人,不可能只算计别人,不算计你。"
"那当然。正常。要看这个女孩子在为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时候,有没有伤到别人。心眼多,和心眼坏,是两个概念。"
那门课快到期末考试时,他给我全面复习了一遍,觉得还是把握不大,仿佛考试的是他自己。他觉得有些积分方程的应用我理解的还是不充分,拿起电话帮我找了他们实验室的一个清华来的访问学者,数学博士出身,足够给我补课了。
"我那个小姑娘不是选了咱老板这门课么…明晚上怎么样…过来给她讲讲?"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替我张罗,心里不由涌上一丝甜蜜。"我那个小姑娘,"我喜欢听他这么称呼我。只简单的几个字就能让我感觉到被关爱着,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考虑那么多,非要拥有了什么样的资本才能表达什么。
后来随着了解的深入,我慢慢感觉到他的确是个比我现实的多的男人。
学期快结束时他那辆70年代出品的老别克终于歇菜了。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都扛过来了,没想到春天来临之际反到寿终正寝。他花了50块钱把车拿去报废,从此我和他开始"腿儿"着买菜生涯。原来他有车时,同学买菜办事都爱蹭他的车。那辆车前排是坐三个人的,坐椅毛绒绒的比家里的沙发还舒适柔软,是典型的为老年人设计的美国车。经常是周末的时候一群穷人出去买菜,我坐前排他旁边,被两个壮汉夹在中间在风雪里驰骋的感觉特好,虽然他一点都不壮。到了菜店呼碌碌从里面钻出五个大小伙子,把店里的打折食品席卷一番后大袋小袋扛上车,那车的后备箱巨大。六个人坐里面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地回家。每回我都觉得有点小自豪。那个不怎么说话专心开车的是我的男朋友,让大家放心依靠的老大是我的男人。当穷学生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真好。一无所有还能意气风发,如今拥有很多还经常忧心忡忡,恐怕不仅仅是年龄老化在起作用。
已是人间三月底了渥太华还要下几场大雪,只是那雪积不起来,到地上就化,于是到处流水,路上泥泞。有一次就在这样的黄昏,我和他出去买菜。他背重的,大白菜,四升牛奶什么的,我背轻的,土豆西红柿零食。两个人背着大包沿着路边蹒跚而行,远远望去,象一大一小两只乌龟。路边原来由铲雪车堆出的高雪垛哗哗流着水,天上依然飘雪,黄昏时光线晦暗,脚下是泥是冰看不清楚,我和他走的都很吃力。踩在黑冰上只有摔跟头的下场。那次我走前面他在我身后,旁边的汽车一辆辆开过,昏黄车灯依此替我照亮眼前一小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天地,又瞬间消逝。我忽然觉得这象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所看到的幻景,依此划亮温暖世界又依此归于幻灭。我正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幻景中,他的身体突然从后面紧紧包裹住了我。紧接着一辆皮卡呼啸而过,巨大轮胎溅起泥水全泼在他的防寒服上,一边脸颊上也溅了几点黑渍。接连又有几辆车从我们身边开过,等没车的时候他才稍微放松手臂,想要放开时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重又回到他怀里,亲他。
"我脸上很脏…"他有点往后躲。
"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