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岁之前,帕雷大部分时间是跟随蒙特简或是罗翰将军在战场服务。偶尔军队不打仗,他就回巴黎,给市民提供服务——外科服务。帕雷没给人剃过头,虽说他的开山祖师是个剃头师傅。
1552年,对帕雷的人生来说是个转折点。多年的业绩本来就很骄人,而缝线结扎这么革命性的技术,更让帕雷声名鹊起。
旺多姆公爵安托万听人屡屡赞誉这个帕雷,就有心招揽,请帕雷跟自己做随军手术师,出征皮卡第。帕雷开始不怎么感兴趣。这个安托万不是一般的将军,是个大贵族,势力很大,后来还成了纳瓦拉国王。跟这么显贵的人物做跟班,可能很受约束。帕雷试图婉言谢绝,说我太太生着病呢,我得呆在巴黎照顾太太。安托万说不对吧,您太太没有外伤啊。要说瞧病,巴黎有这么多好医生,一准能照顾好您太太的。帕雷借口被识破,只好答应了安托万,跟着他出征法国北部的皮卡第。
安托万虽然抓帕雷的差有点霸道,但是是个识货的人。几天下来,他对帕雷的医术十分钦佩。于是战事结束之后回到巴黎,安托万就带着帕雷去见当时的国王亨利二世,说陛下我想让您见见这人。这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说完了,亨利二世说,这么厉害,那这位帕雷,您不用回去了。您就留我宫里,给我当首席手术师好了。
就这么着,42岁上,帕雷成了宫廷御医。而且,这一上去就下不来了。他后来一直当御医,前后服务过4个国王:亨利二世,弗朗西斯二世,查尔斯九世,亨利三世。
他服务的第一个国王是亨利二世。不过,给这个亨利二世做御医不是个轻松差事,因为这个国王实在太活跃了点儿。
亨利二世体质强健,精通当时的骑士武艺,喜欢到森林骑射打猎。这都还罢了。最要命的是,他还喜欢亲自参加骑士大比武(tournament)。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西班牙国王的时候,为女儿安排的结婚庆典,不是抬花轿也不是闹新房,而是一场骑士大比武。因为是国家喜事,比武场面很大,广邀天下高手,其中有苏格兰卫队长蒙哥马利(Gabriel, comte de Montgomery)。这人是有名的比武高手,一杆长矛使得是出神入化。其实蒙哥马利本来不想跟亨利二世放对。他知道自己一出手,伤人的可能性过半。人家是国王,万一伤着可不是小事。但是亨利二世兴致很浓,说叫到的都必须来。不用担心后果。咱先搁下话,竞技场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刀枪不长眼,打死人不偿命。
亨利二世没想到的是,这次喜庆比武里真死人了,而且,死的是一个国王,就是他自己。
您如果看过一些欧洲骑士比武的电影,您可能知道,这种比武没啥十八般武艺。他们就是一人拿一根丈八长矛,骑着马朝对方冲去,然后用这长矛去捅对方。谁能把对方捅下马谁赢。
因为是比武不是打仗,所以长矛的矛头都换了圆头的,捅不死人。问题是,要是比武的两位都特别孔武,那一矛捅过去,往往能把矛杆给捅折了。折断的矛杆免不了会有尖锐的残端。然后这么暴力的冲击,使矛的那位一时也收不住手,这残端继续往前捅,接下来发生啥就很难说了。
别人发生啥不一定都有记录,但是亨利二世跟蒙哥马利交手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是有详细记录的:蒙哥马利是名震江湖的武士,力大无穷,一矛捅到亨利身上,矛杆就折了,剩下的尖锐残端从亨利右眼刺入,直接进入大脑,然后木片断在了颅腔里面。
帕雷立即被找来治疗。连垂垂老矣的维萨里也被从布鲁塞尔招来协助治疗。他们想找到颅内的矛杆残片,然后给拔出来。可是,精通解剖学如帕雷和维萨里,居然一时无法找到那根木片的所在。他们决定临时找头颅标本做解剖,针对国王的伤情寻找可能的部位。国王性命事关重大,这个要求得到宫廷大力协助,当时全法国境内有四个罪犯被处死刑,处死方法是砍头。宫廷主管让人星夜把砍下的人头送来。帕雷和维萨里白天黑夜连轴转,照着亨利外伤的部位,用折断的矛杆捅进去,看看残片会如何停留在颅骨内部。饶是如此,也没能找到亨利脑袋里的那个残片。11天之后亨利死去。
不过亨利是个很有气度的国王。他临时之际留下话:是我逼蒙哥马利跟我交手。这事不是他的错。我死后大家不得为难蒙哥马利。
亨利死后,帕雷似乎给亨利做了尸体检查,因为,他对亨利伤情的描述,有些细节必须是做尸检才可能看到。比如他说国王眼眶里有很多细小碎片,都是矛杆上炸出来的。但是颅骨没有破损。这个是可能的。眼眶后面的颅骨很薄,而且有视神经出入口。要了亨利性命的那个木片,应该是从眼眶后面进入颅内。这种情况下颅骨可以看起来没有破损。
帕雷还有记录说,虽然颅骨没有破损,但是他们发现,在大脑受撞击地点的对侧,也就是枕骨地区,颅腔内部有一片出血,并且有脑组织坏死的早期征象。
这个是典型的头部遭受冲击之后颅内出血的表现。大脑受外力冲击的时候,冲击点本身的震荡并不是最重的。倒是大脑受冲击之后撞向颅腔对侧,在那里跟颅骨猛烈对撞,这里的震荡更强烈,所以颅脑外伤的颅内出血多半是出现在对冲部位而不是撞击部位。
进入宫廷当御医之后,帕雷没再出那种划时代的业绩。虽然他也继续跟着国王上战场,但现在他需要保护国王,那么亲临第一线的时间就多少被压缩——对于外科医生来说,战场第一线肯定是最能发挥技艺,也最可能出业绩的地方。
不过那也不是说帕雷当了御医就碌碌无为了。他毕竟比同时代其他手术师强得多,即使在后来的和平时期,他也还是不断有贡献的。他改进了治疗气胸和慢性皮肤溃疡的方法。他最早摒弃用阉割来治疗疝气,大力推介用疝气腰带来做治疗。他对假肢的制作和安装很有研究。他最早提出血管瘤的原因之一是梅毒。他描述了幻肢疼痛,认为是大脑产生的虚幻感觉。现在医学界普遍同意这一说法,但是当时大家对大脑感知功能了解不多,帕雷的这个观察还是很锐利的。
帕雷编撰一套《法庭报告规范》,用来指导书写跟医药有关的法律文件。他积极呼吁对致命的疾病,病人死亡之后,应该做尸体解剖研究。可以说他的这些努力开启了现代法医病理学的先河。
帕雷另外有个观点也颇为超前。他特别强调说,对于养病的人,充分休息和环境安静的是非常重要的。他甚至具体的为头部外伤病人设计病房环境。环境的最主要要求就是要安静,要远离各种噪音,远离教堂钟声,远离铁匠铺,远离有马车行走的道路。因为他知道噪音会加剧疼痛和其他并发症。所以他告诫亲属,不要无谓的去探视病人。让病人安静休息,是对病人最好的关照。
帕雷是个虔诚教徒,写文章常常引用圣经。在咱这儿,这话可能显着他迷信。迷信不迷信咱这儿不讨论。咱知道的就是,帕雷确实为人善良。他常常布施,而且常常出头维护穷人。
有个很有趣的记载:有一次,他的顶头上司,国王查尔斯九世跟他摆谱,说:帕雷,我是国王。你给我提供的服务,应该比给那些穷人的要好吧?
帕雷说:“陛下,很抱歉,这没法做到。因为,我给穷人提供服务的时候,一直都是尽最大努力,跟我给国王服务没什么区别。”
帕雷这个不是矫情。他没这个必要。因为,他那个年代,没谁靠歌唱“做人民公仆”来钓取虚名。那时候的价值观就是认为贵族是尊贵的,穷人是卑贱的。“为人民服务”成为一种金色装点是很多年以后的事。
帕雷对穷人好,不是为了什么政治形象。您可以说那是因为他信教,听从上帝的教诲。不过,我说一句对宗教人士有点唐突的话吧,人是不是心善,跟他是不是信教没啥必然联系。心善的人,生在泰国会成为佛教徒,生在法国会成为基督徒,但是这就是个包装的不同。包装里面是他本真的善心。如果没这份善心,他每天给上帝磕八百个头也只是做个样子,想贪的时候照样贪,想坏的时候照样坏。
咱看帕雷行医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就能知道,他对国王说那些话,那不是矫情。他是真的对穷人好。
一次出征德国的时候,一个穷出身的士兵受七处剑伤,连颅骨都给刺穿了。战友们正准备撤军。这个兵反正人要死了,没必要带走。所以大家就就挖了个坑,准备当时就把他埋了。因为,不给埋起来,如果被当地农民抓住,那可就够呛。法国军队跑德国来,那就是侵略军。当地农民可仇恨这些侵略军。如果他们抓到活的法国士兵,不知道会怎么炮制呢。这种时候,处理受伤战友的方法是快点了结,而不是让他被老百姓活捉。
帕雷看了看这个兵的伤情,说,别埋他。我想试试救活他。
士兵们都觉得他疯了。但是帕雷最后还是说服了士兵,把这个伤兵带在辎重车上,他在治疗笔记里说,这一路上,他“一人扮演了医生,药师,手术师和厨师”。几天下来,他居然真的治好了这个伤员。
那些当兵的还是蛮重感情的。看到帕雷为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兵这么尽心治疗,而且真的给救活了,都挺感动。驻扎休息的时候,每个士兵都给帕雷一个埃居。这是法国货币。那时候的埃居是真的用金打造的。
还有一件事,能看出帕雷对穷人的态度。不过,这个故事,咱得从法国国王亨利四世说起。
亨利四世信的是基督教的新教,所以天主教廷不喜欢他。
对天主教廷来说,新教属于异端。在天主教徒看来,异端是必须死的。
所以亨利四世1589年继位当国王的时候,天主教的头领们就领导天主教徒抵抗。
那时法官一多半人是天主教徒。而且,亨利四世当时是在老家纳瓦拉,那是在法国和西班牙交界的地方,法国本土没在他控制之下。他带兵打算武力迫使天主教臣民们屈服,但是天主教徒据守巴黎,一时不能破门。亨利就采取封锁战术,堵死了巴黎的运输渠道。城内百姓饿得把教堂墓地的尸骨挖出来磨粉做“面包”吃——然后毫无意外的就死了。
这天巴黎城内天主教的大主教出巡,一大群老百姓拦轿喊冤,祈求他放弃抵抗,换取和平。他漠然的拒绝了。
当时帕雷也在巴黎城里。80岁高龄的帕雷看到这个情形,很突兀的走到大主教面前,说您看看这些人,他们都快饿死了。上帝给了你权柄,大家都知道您如果说停战就可以停战。只要停战,这些饥民就不用死了。难道和平不是上帝的旨意吗?照应一下这些穷人吧。上帝会记得你的功劳的!
大主教没有下令停战。对于这些把宗教舞台当政治舞台的神职人员来说,老百姓只不过是实现自己政治宏图的炮灰,犯不着为了老百姓的哭泣而牺牲自己的政治追求。
帕雷不是政治家,不是军事领袖。他没有什么权柄可以强行改变大主教的决定。他能做的,只不过是试图用良心打动大主教。
他没有成功。但是后人仍然记得,当巴黎有数以千计的百姓快要饿死的时候,试图拯救这些百姓的,不是那个天天慈眉善目对着十字架祈祷的大主教,而是一个手术师。
您或许不知道,帕雷这么做,是有很大的风险的,甚至可能是生命危险,因为有人一直怀疑他是胡格诺教徒,就是基督教新教在法国的一个分支。
帕雷是不是胡格诺教徒,我们没法知道。因为,即使他真的是,他也不敢说。在公开场合,他一直都说自己是天主教徒。
为什么?因为胡格诺教派属于新教,而新教在法国被视为异端。
咱前面说,在天主教徒看来,异端就该死。他们这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们真的杀人。1572年8月就发生过天主教徒针对胡格诺教徒的大屠杀。因为有人指控帕雷是胡格诺教徒,所以当时还有人试图追杀他。幸亏国王查理九世不相信帕雷是胡格诺教徒(或许是因为私人感情,或许是因为帕雷医技高明,查理九世舍不得牺牲掉帕雷?)。但是宗教残杀的时候,那些举刀的都是杀红了眼的暴徒,没道理可以讲,所以连国王都不敢公开袒护帕雷,只好把他锁在一个宫廷的一个大衣柜里才逃过屠杀。
这种氛围下,帕雷这么当面质问天主教的大主教,很可能会被狂热的天主教徒指控说他是胡格诺教徒。您如果读过欧洲宗教裁判所的案例,您应该就知道,天主教“正派”指控某人为异端的时候,是不需要证据的。他们需要的只是疑心。一旦他们疑心谁是异端,剩下的审判过程就只是个形式了。比如,判断异端的方式之一是让“嫌犯”把裸露的手臂伸进沸腾的油锅里。如果手臂完好无损,那就是无辜的。如果手被烫伤了,就说明他是异端。
当时城里的天主教徒正在奋力抵抗城外的新教徒的进攻。这些天主教徒如果在身边发现一个异端,肯定是生啖其肉的心都有。
帕雷这种时候出面指责天主教的大头目,真的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而他这么做,为的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或是锦绣前程,为的只是一群不相干的百姓。
帕雷的业绩说了不少了。帕雷的为人也说了不少了。不过,帕雷不是完人。帕雷有很多创新,救治了很多病人,帮助了很多同时代的理发手术师。但是咱也应该知道,他的许多观点和技术,在今天已经过时。毕竟在他那个年代,医学主流学问还是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这跟我们中医的阴阳气血是一样的谬误。人们不知道血液是循环的,不知道微生物导致疾病,没有消毒概念。很多医生还是用鬼神邪气来解释疾病。生长在这种时代,帕雷免不了有很多误区。他写过一本叫做《魔怪》的书,里面记载的很多海怪或是邪灵的传说,其实都属于类似聊斋的流言。
尽管如此,帕雷的外科技术仍然远胜同时代人。他做过的一些手术,即使在今天的外科医生眼里也属于高难手术。
而且,他不仅仅是有技术。他更有深厚的慈悲心肠。他当然需要靠行医来得到收入,但他肯定不是只想着收入的人。只想着收入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样对病人尽心竭力。
帕雷活到80岁。在那个年代属于极不寻常的高寿。这算是上帝对人类的眷顾吧。这样的圣手名医,多活一年,就可能多几十个病人获救。
关于帕雷的死,跟帕雷同时代的宫廷记录员皮埃尔•德莱斯图瓦勒(Pierre de L'Estoile)在他的宫廷日志里写过这么一段:
1590年12月20日,星期四,圣托马斯日的前夕,国王御用手术师,博学的行业大师,安布鲁瓦兹-帕雷,在巴黎自己的住所去世,享年80岁。
德莱斯图瓦勒写的是宫廷事物日志,是为宫廷做文书记录,并不是准备发表的书籍或是悼词。但是这段记录语气十分恭谨,这算是从一个侧面折射了帕雷在时人心目中的地位吧。
帕雷去世之后,遗体安葬在圣安德烈教堂墓地。1807年这个教堂毁损,帕雷的尸骨被转移到巴黎地下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