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殇 2,中篇连载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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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曾画眉是只狐狸精,她的男人缘其实并不好,第一个男人是个小开,家里开化学社的,生产牙膏牙粉肥皂剃须膏。曾画眉的爹爹就在化学社里做账房。说是化学社,其实就是大一点的手工作坊,几架蒸馏器,几口搅拌缸,十几个工人。也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只是守了一份稳当生意,日脚比普通市民稍为滋润些。老板老板娘倒是老实人,五个女儿,只有小开一根独苗,未免宠了些。曾画眉到厂里来寻老板女儿白相,却给小开看中,约了出去看夜场电影。小开生得风流倜傥,一袭深蓝长衫,围一条米白色的开司米围巾,细长手指挟一支哈德门香烟,眉头微皱,像煞一个忧郁风流的五四文艺青年。或者西装笔挺,皮鞋蹭亮,背了只德国莱卡照相机,进出骑一辆半旧的英国蓝翎牌脚踏车,与一大帮朋友同去龙华游玩踏青。小开在一所野鸡大学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书是实在没读进多少,倒是天天跳舞打牌看电影拍照相交女朋友。曾画眉那时十七豆蔻年华,天真活泼,对大学生崇拜得不得了。哪经得住跟了小开今天跳舞,明朝吃大菜,后日再看电影。那时虽然解放了,戏院里还有好莱坞大片上映,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演的对手戏赚得观众们不少眼泪,人人晓得男欢女爱寻乐要趁早,人生苦短良辰不再。两人火热交往五个月不到,曾画眉就怀了孕。爷娘晓得了双脚跳,但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再跳也没用的。只好跟东家去讲账,东家还是讲道理的人家,老账房已经在化学社做了几十年了,兢兢业业,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而且儿子廿一岁了,成家也是理所应当的。于是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先吃订婚酒,送过来一套金镯头金耳环,又在曹家渡赁了一层石库门房子,红木大橱眠床五斗橱吃饭台子描金马桶一一置办起来,说好开了春三月里办喜酒正式结婚的。

小开虽说订了婚,但一颗心还是活里活络的,声色犬马一样也忘不了。最初新鲜劲头一过去,脚底板就发痒了,三天两头往外跑。这天说是跟人约好了在八仙桥吃中饭,朋友就要去南洋接受遗产。曾画眉初孕,反应很大,满心希望小开陪在身边。小开说你我要做一世夫妻,日脚长了,何必天天守牢了钉头对白板,何况他去去就回来,朋友一场下次见面不晓得啥个辰光了。说完推了脚踏车出门,翩腿上车,那个潇洒的姿势曾画眉一辈子忘记不了。

小开刚刚拐出弄堂口,曾画眉的眼皮就跳个不停。也是差不多吃中饭的辰光了,娘姨在灶间里烧葱烤河鲫鱼,画眉是属猫的,最喜欢吃鱼腥虾蟹,但是这天一点胃口没有。遂叫娘姨烧了一锅泡饭,备下酱菜,切了一只咸蛋,拨了两筷子也不想吃了,身上恹恹的只想打瞌睡。上楼之际突然惊天动地的一声轰响,曾画眉吃了这一吓,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下来。崴了脚,硬撑了爬起身,只听到外面弄堂里有人大叫:飞机掼炸弹了!飞机掼炸弹了。楼上楼下顿时乱成一锅粥,大人找小孩的,钻桌底把酱油瓶打翻的,老头子吓瘫坐在地上起不来的。性命交关时刻,还有一个女人大声叫唤:老公啊,快点去晒台上把被单收进来——掼起炸弹来灰尘大得唻。

上海人真个淡定,啥个辰光了!

全石库门的居民都一块躲在楼梯脚下的小房间里,墨赤乌黑地不敢开灯。只听到外面咚咚哐哐地响,地动山摇。救火车开过马路,苏州河上汽笛像吊死鬼呜啦呜啦地叫个不停。画眉刚从楼梯上摔下时不但扭到了脚,肚皮也隐隐地作痛。突然想起小开出门去了,此时不晓得人在哪了?脚上的疼痛即刻被忧虑担心所代替。又不能贸然出去,只好继续在黑暗中孵豆芽。

空袭警报到三点钟才解除,胆大些的街坊立即到外面去打听消息。说是炸弹落在西藏路大世界附近,炸死了上百个人,一个黄包车夫的大腿飞到人家屋顶上去了,一个老头子蹲在人家门洞里,突然就看见一个脑袋滚到他面前,眼睛还在眨个不停,当场吓得尿了一裤档。说是蒋匪帮本来要炸杨树浦发电厂的,结果搞错哉,大世界的塔尖被误认了发电厂烟囱,上海滩上平白无故地多了百把个冤魂。

小开到傍晚还没回家。曾画眉急得坐立不安。坐了黄包车到化学社老板家里,也不见小开人影。一家人如没头苍蝇,七嘴八舌地猜测他可能的去处,没人敢把心里的恐惧说出来;小开——他也许是飞机轰炸的死者之一,他们家的独子王孙,化学社百年产业的继承人,怎么可能跟黄包车夫一样命丧街头?他不是说了去八仙桥会客吗?离开大世界有好一段路的,炸弹不会生了脚跑到八仙桥去吧。大家互相说些安慰话;小开大概被哪个朋友拖去打麻将了,他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一上麻将台就会忘记辰光的。或者是跟朋友多喝了几杯酒,酒量不大却欢喜装硬货,现在大概被人灌醉,已经梦里去苏州哉。回来之后一定要狠狠地骂他一顿山门,介大的人了,只晓得白相,不晓得屋里人急煞。

等到夜里十点多钟,心里惶惶然地回家来。

第二天中午还不见人回来,一家人真急了,到黄埔分局去寻人,人山人海排了好久的队,最后被领进一间大房间去认尸。满地的断肢残躯,血腥扑鼻,看得人隔夜饭也要吐出来了。但这是非常时期,只好捏了鼻头一个个认过去。最后是小姐姐在架子上猛然看到一条断臂,上面还戴了一只罗莱克斯金表。这只金表是去南洋朋友转让给小开的,在众人面前都炫耀过的。一家人捧了断臂嚎啕大哭,曾画眉没有来得及哭出声来就昏厥了过去。醒来已经躺在自家屋里的眠床上了。

这天是两月七號,一九五零年。

 

曾画眉躺了两个月。病床上,化学社老板夫妇给她开了条斧;事至如此,现在啥也不要想,全力保胎。假使生个男小囡,那么你母子两个就是这里的自家人,将来一份家产全是孙子的。假使生个女小囡,那么······也是自家人,生活读书啥的都没问题,只是家产就不好说了。关于你自己,守得牢最好,屋里总有你的一口饭吃。守不牢,我们也不怪你,毕竟是新社会了。

没讲出来的话是; 你才十八岁,肯定是守不牢的。年纪大的人眼睛毒。

 

五个月后,曾画眉生了个女小囡,小姑娘雪白粉嫩。看着像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儿,曾画眉一度真想守了这个小天使,这辈子就青灯黄卷地过了。为粉身碎骨的小开,为没有名份的婆家,为女儿,放弃自己,放弃才十八九岁的青春年华。

可是‘青春年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就像竹笋要冒出地面,杏花要探出墙头一样,实在是难以阻挡的。女儿再可爱,毕竟还是个不能交流的婴儿。倒是会哭会闹会生毛病,要哄要吃要服侍要揩屎把尿。白天各种烦恼缠身,夜里小囡安睡之后,一个人耽在屋里又静得可怕。楼下人家无线电里唱绍兴戏,哥哥妹妹你侬我侬,命运无情生死两相隔······戏文有一句没一句的隔了楼板飘上来,更是触景生情,凄凄切切。听着听着眼泪水就下来了。

她也跟小开的姐妹淘打麻将解解厌气,打来打去就不知身在哪里了,在筒子万子梭子声中,小开翻身翩腿上车,吹着口哨一溜烟地出弄堂左转而去。在吃碰胡声中,黄埔分局后面栈房里死人们满脸狞笑,断肢残躯们翩然起舞。隔壁房间小囡再一哭闹,她不由得心猿意马,三筒当成二筒打出去,被小开二阿姐胡个清一色。到后来人家也不肯跟她打牌了:你看你,三魂当中两魂不在身上。赢你钞票也不好意思的,小毛头的奶粉铜钿啊。

春来伤情,秋去断肠。叫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守’,是不合人情的。一只再温顺的猫咪,辰光到了也一心要野出去,弃满盘鲜鱼拌饭不顾的。曾画眉这样一个亮丽的青年少妇,就如水里摇头摆尾的一尾活鱼,弹眼落睛,显尽春色。而男人们在水边上像猫一样蹲伏着,心里一直在动歪脑筋,怎样才能把这条鲜鱼钓上来。

 

隔壁弄堂口有家裁缝铺子,一个老裁缝,带了个小徒弟。两人包揽了附近街坊所有的针线活计,冬衣夏装,中西款式,新衣剪裁,旧衣拼改。老师傅六十多了,眼花手抖。真正下手干活不多,都是徒弟顶着。这小徒弟大概靠廿岁,学生意也有三四年功夫了。绍兴诸暨人氏,生得单薄,脸带青白。一张嘴巴倒是来事,上年纪的顾客就叫外婆,中年妇女叫阿姨,年轻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叫阿姐。小裁缝手上功夫是不错的,裁剪精巧,针脚细密挺括。又晓得市面上流行啥个样式,出的主意蛮受顾客的欢喜。所以小小的裁缝铺生意不错,居民路过店堂,总看见一黑一白两颗脑袋俯在缝纫机上忙碌。

曾画眉是去改旗袍,生了小囡后,身形比以前丰润,特别是胸部和臀部,原来的衣裳绷紧在身上。走进店堂,小裁缝接着,眼睛一亮:阿姐有啥吩咐?曾画眉把带来两件旗袍放在柜台上,小裁缝抖开,先赞说旗袍料子好,再上下一瞄,夸赞说阿姐侬身条介漂亮,前凸后凸,丰润有致,简直是天生的衣架子。曾画眉被他三言两语说得满心欢喜,笑靥如花,多日来的阴郁心绪一扫而空。小裁缝在丈量身裁时,轻软细长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滑过她的脖子,胸脯,背脊,腰肢。曾画眉一霎间血涌丹田,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颗心砰砰地跳,脸上烫得像未经男女之事的少女一样。小裁缝却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说:两天后来拿,阿姐,包你满意。

接连两夜,曾画眉翻来覆去睏不着。一恍神,小裁缝的手,就若有若无地在她肌肤上游走,如蚁如蛭,惹得她心痒难熬却又搔不着。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个脸色苍白的小男人,手指头上竟有如此的魔力,轻轻一碰,就撩起她心中的邪火。说起来她也是经过男女之事的,但细想起来;那桩床上的事体,大多是小开在忙进忙出,她只是懵里懵懂地承受着。小开又是个三哈头,要上来时急赤乌拉,一时三刻不能等的。到她性子被吊将起来,男人却已经歇谷完事,四仰八叉,打鼾打得震天响。自从小开去世,心一下子灰了。再生了小囡,百事繁忙,那个念头已经好久没出现过了,想不到去改件旗袍,野火春风一下子又冒头出来。

她也晓得危险,就在家门口。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弄堂里厢多少只眼睛互相盯着,隔壁人家早上买了点啥小菜都一清二楚。她又是这种身份,更是众人嚼舌头的对象。住在对门的阿二头外婆,真如王婆那般的角色,掇弄是非的一等好手,弄堂里的小脚侦讯队,谣言的大本营,有事没事就来家串个门,说是关心。眼睛东瞟西瞟,籍了故开开橱门,撩撩布帘,只差没有钻到床底下去张望了。

心中有了鬼,隔天在弄堂里进出,邻居们的眼光像煞都有异样,笑容特别假,都浮在面皮上。闲话又特别多,像是有意无意地套她的话。她骂自己发神经了,八字也没一撇,自家就先捏个鬼出来吓自家。可终究这个鬼已经在心里住下,不肯走了。曾画眉一心想要避嫌,拣了个黄昏,天色正要晦暗下来,家家户户忙了烧夜饭,她趁了这个空挡,蹑手蹑脚地来到裁缝铺取衣。

一只昏暗的电灯泡下,案头上衣物堆得山一样,小裁缝一个人还在缝纫机上埋头干活,见她进来,抬头莞尔一笑:阿姐,你的两件旗袍昨日开夜车,今朝下半日就做好了,一直等你来拿。她嚅嚅嘘嘘地说了些有事绊住之类的话。小裁缝只是一笑,递给她一只包裹,问道:阿姐,要不要先试试,看有啥不合适的地方再帮你改?她环顾四周,小裁缝指了指后面一格壁窿,挂了张帘子,是个小小试衣间。小裁缝帮她撩起布帘,拉开电灯。让她试衣。

她换完衣服走出来,小裁缝手艺不错,旗袍改得非常合身。但小裁缝似乎不满意,皱了眉头上下打量,手搭在她腰里,把她转过身来,说腰里还有些不甚服贴,有一丝皱纹穿出去,要塌阿姐的台。他督促她换下来,帮她再收掉半寸,二十分钟就好。她被小裁缝的手一碰触,身上又起了鸡皮疙瘩,电流乱走,人也傻掉似的,机械地回到试衣间里,脱下旗袍,隔了门帘递给小裁缝。

小裁缝改好旗袍,回到试衣间,一掀门帘,两个人都愣住了,曾画眉只穿了胸罩三角裤,坐在凳子上发呆。冷不防小裁缝撞了进来,不由低低一声惊叫,面孔涨得血红。小裁缝也是一惊,不过很快地镇定下来,侧过身子,把旗袍递进去,说:阿姐,再试试······

她神魂颠倒地把旗袍往身上套,灵魂像出窍一样。外面马路上,市声喧嚣,爆炒米花的,修棕绷的,弹棉花胎的走街串巷的吆喝声,一个女人扯高了喉咙叫她小孩回家吃夜饭。一片蝉鸣的间歇声中,听到小裁缝放落铁闸卷门的声响。画眉手指头直发抖,扣不上领口的盘钮。耳中听得小裁缝的脚步声渐渐近来,更是脚软,赶紧扶住墙壁,才不致跌坐到地上去。

布帘再一次拉开,关上了卷帘门的店堂暗洞洞的,小裁缝白皙消瘦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轻声道:阿姐,不碍的。店门我已经落闸了。

 

 

chuchantian 发表评论于
一如继往的好,引人入胜。。。
水沫 发表评论于
非常喜欢你的小说,细腻又鲜活,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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