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最近小画心情大好,上个礼拜,艾迪给她读了一首英文诗‘献给天边的姑娘’。她听得吃力,但听着艾迪用英语昂扬顿挫地念诗也是一种享受,在朗读中,有几个字还是听明白的,像‘美丽的姑娘,爱情,远远的心慌’等等。她问艾迪这是谁写的?艾迪不答,脸慢慢地红了。最后承认是他自己写的,只是练习而已,不可当作回事的。小画刚想要问为什么取这个诗名?蓦然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个词,突然就明白了,心跳遽然加快。艾迪淡淡地说:我也不明白怎么会写起诗来,它突然就来到我心里,在那里翻腾骚动,非要把它写出来才舒服。
小画拿了本英汉字典,正在一字一句地查找诗的原意。却不防艾迪在旁一把把诗稿抢了过去:不成熟的,不值得你这样认真。说着就要撕碎。小画哪里肯依,打相打一般地抢了回来:既然你要撕掉,那么,我就充公了。把揉皱撕破的诗稿小心地收藏起来。一抬头,看见艾迪正痴痴地望定了她,喃喃道:Girl,You look like spring bloom······
青春之花在文革那种严寒的气候里也会盛开,艾迪跟小画在中山公园约会,从后门出去,沿了苏州河走下去。艾迪点了绿树掩蔽后的一片房舍告诉她:这就是当年上海教学质量首屈一指的圣约翰大学。外国神父当校长,教授用英语上课,学生之间也用英语交谈。从这个学校毕业出来的学生,很快就会被上海各大企业聘请。因为学生都是人才中的人才,又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像我父亲,毕业后在联合国农粮署驻上海分站工作,月薪就是一百美金。那时的一百美金等于是天文数字。后来联合国撤出中国,我父亲完全有可能转到纽约总部去工作的。但他为了‘爱国’而留了下来,你也知道;这二十多年吃的苦头难以诉说。我当面跟他说过;爹地,您这辈子最大的人生遗憾是作了这个错误的选择。
小画说:也不能这么说。你爸如果去了美国,那不是没了你吗?
艾迪沉思道:也许,但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还是会投胎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也许投在上海,也许投在纽约。
小画道:还是投在上海比较好。
为什么?
小画羞怯起来:你投胎到纽约,我不是碰不到你了吗?
艾迪叹了口气:是的,我的命运多舜,直到我遇见了你······
小画一声不出,只是紧紧地挽了艾迪的胳膊,心花怒放。
他们相约去看夜场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这部电影两人都看过多遍,里面的台词都可以被了出来。但还是比那些样板戏要来得好看些,其中外国的建筑,街景,还有一段二十几秒的‘天鹅湖’芭蕾舞。艾迪百看不厌:你看那种氛围,音乐,节奏。这才是艺术。小画没他那么激动,她最享受的是在黑暗的空间里和情人呆在一起,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握着他的手,在电影高潮时偷看他的侧影,然后乘他不防备之际,在他嘴里塞进一颗奶油话梅。
电影散场后他们一路走到曹家渡,那儿有爿开到半夜两点钟的点心店,专卖生煎馒头和鸡鸭血汤。小画坐在桌边,看艾迪狼吞虎咽地吃着生煎馒头,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小囡总是感到肚子饿,一盘八只生煎馒头,小画只吃一两只,推说吃不下。艾迪也老实不客气,把一盘生煎馒头席卷而空,还意犹未尽。可是他们口袋里的零钱就只有这些。两人会说些如果分配到工作,领了工资,第一顿饭要到哪里去吃?小画说去红房子吧,长远没吃西餐了。艾迪却撇撇嘴说:现在红房子的西餐还吃得?文革之后就变得像街道食堂的水平。奶油浓汤像面疙瘩,炸猪排像三夹板。我做得还比他们好一些。最后说好等到两人都分配到工作,就在小画家里做一顿西餐,好好庆祝一下。
吃完生煎馒头,他们从万航渡路走回家去。黑洞洞的街上,落叶在脚下簌簌作响,月亮在云层里穿行。小画依傍在艾迪身边,哼着那时流行的地下歌曲‘一条小路细细弯弯长又长,通向遥远的地方。我送我的爱人上战场,上战场。’艾迪两手插在裤袋里,吹着口哨为她伴奏。小画真希望这条万航渡路没有尽头,她跟艾迪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到家已是半夜了,画眉还等着门。看到女儿回来,一颗心才算放下。但还是忍不住要盘问;这么晚,到哪里去了?小画还沉浸在初恋的恍惚之中,随口说跟同学去看电影了。画眉又追问:男同学女同学?小画本想虚晃一招的,但又想不久艾迪还要来家烧西餐。于是就从实说是男同学,一个学习班的。
一听是男的,画眉大为紧张,声色俱厉地说你正在分配工作之际,跟了男人出去半夜三更回来,你前途还要不要?
小画本是被宠惯的,哪里吃过这种训斥,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地顶起嘴来。
画眉说:你一点点大的人,书不读,家务不做,跟男人荡马路到半夜三更,自家看看像样吗?
小画犟嘴:看场电影又怎么样了,我又没去做坏事体。
画眉说:啥人晓得你跟谁一块出去?流氓阿飞又没在额骨头上写字的?
小画跳将起来:流氓阿飞?那你赶快去派出所报告呀。
我是说你女小囡不要吃了亏,还不晓得是怎么吃下的。
小画道:就是吃亏,也不要你管。
画眉:我是你娘,我不管谁来管。
小画冷笑一声:你管好自己就好了。
画眉噎住,半晌才说:你就这个态度跟娘说话的吗?
小画一句顶回去:被你逼的。
越讲越火大,越讲越钻牛角尖。最后小画冲进自己的房间,关门落锁。画眉隔了门眼泪滴答:我一个人养大你和妹妹容易吗?吃了多少苦头,现在翅膀硬了,你干脆气死我算了。结果还是小眉来拉:姆妈,已经半夜一点钟了,邻居要听见了,明早再讲好了。
母女俩冷战一礼拜,小画的脾气比画眉还倔,天天虎了张脸,摔门进摔门出,夜里照样出去,很晚回来。画眉先沉不住气了,她是过来人,知道女小囡大了,心也野了。就像春天要跑出去寻偶的猫一样,拦不住的。而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是最经不住诱惑的年纪,男人几句花言巧语,头一昏,啥都交出去。当年她自己就是一跤跌在小开手里,未婚先孕,一辈子妾身不明。
画眉几夜没睡好,思来想去,觉得阿蔡的主意也不无道理;福康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她最晓得了。但是福康不肯跟她结婚,只是把她当个过门,骑了驴寻马。照这个样子下去,哪天碰上个条件不错的对象,福康就会跟她断了来往。到时候鸡飞蛋打一场空。
如果小画真的跟了福康,除了年纪相差大些,倒也没什么不般配的。虽然情人一下子变成女婿有点尴尬,日子一长也会适应的。最主要的,结了婚就可以把福康永远留在这个家里。这个家太需要一个男人了,画眉痛恨那种没有男人,清汤寡水的孤单日子。
可是小画会肯吗?这个女小囡这阵子昏了头,看样子外面是有人了。画眉是深知女儿的个性的,冲动,倔强,一旦热血上头,九条牛都拉不转来。
画眉无计可施,只好召来阿蔡,把心中的为难合盘托出。
阿蔡听罢,说:大阿姐,你确信小画外面有人?
画眉迟疑:我倒没见过。但她天天野出去,总不见得一个人去荡马路?我真担心死了。
阿蔡手一挥:这个便当,跟踪两天就晓得了。
画眉:啥人去跟踪?
当然不用你大阿姐出面啰,我有个战友在部队里是侦察兵,叫他帮忙就是了。
画眉踌躇:如果查到了又怎么办?
阿蔡诡秘一笑:交给我好了。
画眉担心:阿蔡你不要瞎来,千万不要闯穷祸喔。
阿蔡说:不会的。吓吓她就是了。
一天傍晚,小画和艾迪学习班结束之后,照例去中山公园走走,从公园出来,沿着愚园路走回家,迎面来了几个带红袖章的文攻武卫,一下子把两人团团包围,说是有人检举他们在公园里搞流氓活动。艾迪文弱书生没见过这个场面,一下子就脸色煞白,嘴唇发抖。倒还是小画镇定,说阿拉不做贼心不虚,总归讲得清爽的。两人被带到区文攻武卫总部,分别关在两间屋里。审问小画的是个中年人,一再追问艾迪是否对她耍流氓。小画当然极力否认。那文攻武卫说:有人看到你们在公园里香面孔。
说真的,小画和艾迪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肉体接触,连拥抱都没有过,最多就是在电影院里拉拉手,或是散步时挽着胳膊,也是几分钟就放开的。一方面是苟于当时的清教徒风气,另一方面是艾迪长于语言,却怯于行动,他跟小画的交往大部分是读诗弹琴,谈天说地,出去看看电影,吃吃小吃,完全是一副老派绅士的作派。所以小画一听如此,就说:你把这个人叫来,我可以当面和他对质。
那文攻武卫道:对质就不必了。你们一男一女,不去抓革命促生产,不去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而是在公园里闲逛,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们就是在学习班里坐了一天,到公园里散散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文攻武卫一拍桌子:小姑娘,态度端正些,你晓得这儿是什么地方?我问你,你就要老老实实回答。
小画还是一口咬定: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散散步,没有耍流氓的行为。
这时有人进来,在审问者耳边嘀咕几句,那人出去之后,审问者换了一副口气:小姑娘,那个男的已经招了,说你们去公园,就是想进行不正当活动。我们主要是想挽救你,你只要承认,我们就可以放你走。
小画一口否认:你这个人滑稽吗?啥个叫不正当活动,散步犯法了吗?那么公园索性关门好了。
那人拿她没办法,只好叫她写检查。小画只写了两行字:我们在公园散步,出来就被文攻武卫抓起来了。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左右,正在焦躁,审问她的人和阿蔡一起进来。阿蔡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这不是小画吗?怎么会在这儿?审讯者跟阿蔡唱起双簧:蔡师傅你认得这个小姑娘?阿蔡说:她是我朋友的小囡,交关熟的。审问者即刻顺水推舟:既然如此。我们看你蔡师傅的面子,放这个小姑娘一马。不过你要注意,不要再跟那个男的来往了,他专门搞资产阶级那一套,你要小心不要被他拖落水。
出了文攻武卫大门,阿蔡要用自行车送小画回家。小画却不肯走,央求阿蔡帮忙让文攻武卫放艾迪出来。阿蔡假意进去转了一圈,出来说人早就放走了。小画无奈,只得跟了他回家。
第二天一早,小画在学习班里没有见到艾迪,心里不踏实,下午就直接寻到他家去了。遇上艾迪的母亲,一个文雅的知识妇女,说艾迪一夜没回来,家里正着急。小画听了呆了,只好把昨日的事情说给艾迪家人。再一起到文攻武卫找人,被告知沈艾迪在外面搞流氓活动,已经移送公安局。如当顶霹雳,两人又跑去静安公安分局,等了两个多钟头,求爷爷告奶奶,总算见到了艾迪,头发已经被剃成光头,眼镜碎了,脸上伤痕累累,青紫一片。艾迪见到她俩,眼泪就下来了,说昨日被文攻武卫的人拷打,进公安局之后又被同牢房的犯人毒打。小画心疼如割,眼泪也是止不住,只缘旁边有如狼似虎的看守,才不至于嚎啕。
一出公安局大门,小画就发毒誓;要告到市革会去,不信这世界上没讲理的地方。却被艾迪母亲阻止:如果你想断送艾迪前途的话,你就去告。文革以来,多少人吃了天大的冤屈,你见过有几个告成的?
小画不甘;难道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坐实了罪名?
艾迪母亲终究是过来人,面对飞来横祸,晓得这里面关节不是逛公园这么简单。说:趁现在还没定案,最好也是最稳妥的办法是托有门路的熟人,把人先放出来,别的以后再计议。
小画回家后思来想去,她身边最‘有门路’的人也就是福康和阿蔡。她跟福康熟些,于是先寻他。福康听了来龙去脉,皱了眉头说:公安局的事,没人敢打包票。等我去打听了再说。
小画提心吊胆等了一天,吃夜晚时福康和阿蔡一起来了。阿蔡坐下就说:小画啊,我帮你都打听过了;那个男小囡不是啥好人,出身不好并有海外关系,资产阶级思想浓厚,还常常说些怪话。出问题是迟早的事,你还是不要跟他搞在一道的好。
小画不敢反驳,还要阿蔡帮了走后门。只是说:我们只是去公园散步,没有做任何不正当的事情。莫名其妙被捉了起来,阿蔡你帮帮忙了,托人把艾迪放出来好吗。
阿蔡不做声,朝福康看看。
福康说:阿蔡,你就帮帮她吧。
阿蔡说:老实讲,我原来是不想帮的。小画跟他在一起,受到不好的影响,出了事体,大阿姐不要怨死我啊。
福康做和事佬:小画吃一亏长一智。我相信,小画不会再跟他来往了。小画,你也在你姆妈和阿蔡面前表个态嘛。
小画被逼不过,只好勉强表了个态。阿蔡说:看福康的面子,我就再试试看。小画你自己心中有数噢。
再过一天,福康来说,人放出来了。小画按捺不住,从学习班请假跑出来去找艾迪。应门的是艾迪母亲,把住门说艾迪在睡觉,不想见人。小画本就生性急躁,来了却未见到人,哪肯离去。乘艾迪母亲门还未关上之际,硬是挤进房去。只见艾迪蒙了头躺在床上,瘦瘦长长一条,躬得像只虾米。小画忐忑地在床边坐下,不想艾迪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极其厌烦地说:你来做啥?害我害得还不够?
小画闷住,半天才嚅嘘道:我怎么害你了?
艾迪深痛恶绝地说:怎么不是你害的?文攻武卫说是你检举我好几次对你耍流氓,带你去公园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小画分辨:你真相信他们?他们也跟我说你先招的。
艾迪一愣:我先招的?不可能的。我是被他们打了一夜天,打得实在吃不消,才胡乱写交代的。
小画心疼:打得厉害吗?
艾迪眼睛暗了下来:审问我的有四个人,一个先打,吃耳光,用皮带抽,双手绑在背后吊起来。打累了再换个人上来打。我嘴里有七颗牙齿被打松了,其中有两颗可能保不住了······
小画眼泪盈眶:让我看看。
艾迪挡开她伸过去的手:没必要。你还是回去吧,不早了。
小画无奈地站起身来:我过两天来看你。
艾迪摇手:你别来了,从此不要再来了。
小画大惊:为什么?
艾迪把头转过去:不为什么,你就是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说罢再蒙头躺下,把个背脊骨对了她。
小画料不到艾迪一下子这样绝情,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会潸然泪下。直到艾迪母亲走进房来,牵了她的胳膊,把她带出门外。
在弄堂口,艾迪母亲跟小画说:假使你真的关心艾迪,就不要再跟他联系了。对你们两个人都没好处。
小画一边抹眼泪,说:阿姨,我听你话,等艾迪好一点再来看他。
艾迪母亲拒绝:艾迪在公安局是签了上山下乡报名单,才被放出来的,等伤养好,就要去安徽插队的。届时你恐怕是见不着他了。
小画痴了:不是说笃定留在上海吗?怎么又要插队去了?
艾迪母亲现出一个苦笑:小阿妹,你说说发生了这种事,上海还留得下来吗?
说完也不打招呼,转身回屋去,撇下小画一个人在弄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