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画眉马上发觉了异常,小画的生活全乱了套,日夜颠倒,整夜不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坐在窗台上一个人自说自话,常常莫名其妙地哭,笑。等到画眉披衣起身来,问她时又一脸茫然。有时又一睡整天,不饮不食,叫她起床会无名发火,把被子衣服摔得一地。最使画眉胆战心惊的是小画的眼神空洞,飘忽,瞳仁盯着不知什么地方。讲话行事也心不在焉,倒三颠四。
画眉急了,带女儿去中心医院看病。横查竖查却查不出毛病来,医生说大概是发育期间的癔症,一般是焦虑,精神紧张引起失眠,或者暂时性的内分泌失调,都会产生上述症状。
那么,要紧吗?画眉问医生。
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这个毛病因人而异,有人过一阵就自动好了,有人会发展成精神病。
画眉吓得不轻,她小时候外婆家有个邻居是精神病,终年被铁链锁在昏暗的柴房里,披头散发,吃屎喝尿,时哭时笑。小画成了这个样子还了得?真的如此她画眉一头撞死算了。
医生其实是知道的,最近有好几个病例;都是青年学生上山下乡分配之际突发精神病的。但事关政策,也不敢多说,最后给开了些安定片,回家来了。
小画服了安定之后,睡得没日没夜。画眉守在床边,眼泪滴滴答答。这个女儿可真不省心,从小捧着含着,做娘的不知花下去多少心血。好容易长到十七岁,现在来这一下子,她画眉还有活路吗?
但是,眼泪哭出一钵斗也没用的,画眉痛定思痛;小画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分配压力?男朋友?身心不调? 还是别的原因?
如果有个人可以商量就好了。但这种事邻居不能讲,朋友不行,也许小画的小嬢嬢?也不行,那个女人虽然锺爱侄女,但不可能设身处地为小画想的,只会对她画眉多加指责。画眉悲哀地发觉身边竟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信得过的。没人可以帮忙出个主意,没人可以帮她挑个肩膀。
一世人做得真是失败透顶。
画眉凭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直觉,认定了小画如此失常,主要是男人的因素。她自己在靠廿岁也是心浮气躁,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要死要活的。画眉也知道,这种心病,百药不达,也只有靠男人来解决,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原来画眉对小画嫁给福康之事还犹犹豫豫,这样一来,倒是使她下定了决心,要尽快把事情搞定;不搞婚礼,不请婚宴,不张扬,不登记,让两人圆了房再说,也就是说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说起婚礼,画眉的内心不无遗憾。她跟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一直有一个‘订婚——结婚——婚礼’的情节,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经过初识、热络、谈恋爱、再求婚、订婚、结婚、婚礼、一步步走到婚礼的庆典上,到此一个女人的人生总算圆满。婚礼是一个女人王冠上的宝石,在文革中,许多人家抄家被抄得像水洗过一样,浮财、存折,首饰都统统抄去,那家的主妇却拼了命保存下一张她当年的结婚照。
画眉一辈子没有经历过婚礼,那种布满鲜花,烛光,音乐响起,而她身穿白色拽地婚纱,手捧白色康乃馨的场面无数次在她梦境中出现。醒转之后发觉一切皆空,不由得心口发痛。她的命运多舜,一趟不如一趟,跟小开就差了一步,跟小裁缝更是连影子都没有,福康也是铁口钢牙地说了不可能。她曾画眉前世到底欠了你们男人什么样的孽债?这世把自己零割开来也还不清?
原本想等女儿出嫁,好好地办个婚礼,风风光光,一圆画眉自己的梦。现在看来也不成了,非常时期,非常情况,只好因陋就简委屈小画了。
她在着手之前,给小女儿小眉透了个风声,一个屋顶之下,瞒不过去的。
小眉是多少伶俐的一个女小囡,平时姆妈和阿蔡的密谋,耳朵里多少有点风声吹进,也明白姆妈和福康之间交缠的一团乱麻,只是家里没有她说话的地方。今朝难得姆妈下问,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之感。只是这话题不好轻易下论断,姆妈的脾气小眉是太晓得了,耳朵皮软,自尊心又过分强,常常是豆腐落在灰堆里——吹不得来拍不得。
因此小眉说话非常小心翼翼:姆妈你总归是要我们小孩子好,但是你要阿姐嫁给福康,好像不是怎么对头。
画眉耐了性子道:你倒说说看,怎么不对头。
小眉有点为难道:福康已经三十岁了,阿姐过年才十八岁,年龄相差也太大点了。
画眉扳了手指头道:福康他是小月生的,今年虚岁三十,实足廿九岁,两人都是属老虎的。要说差,也不算差太多。
小眉皱了眉头:总归不大好。我是说福康这个人······
福康怎么啦?你倒说说看。
小眉欲言又止。
画眉接过话题自说自话:除了年纪大一些,别的我看也蛮好,四十六块工资的二级工,人又活络,脾气也耐。还有房子,条件算是好的了。
小眉说:我想阿姐是看不上福康的。强揿牛头不吃水的。
画眉强词:侬小人晓得啥?如果你阿姐去插队落户了,就要嫁给农民,福康总比农民好多了吧!
小眉至此,晓得姆妈是昏了头,水都泼不进了。她一向灵巧,说话不肯得罪人,当然更不肯得罪这个要在她手里吃饭的娘,于是说:其实我不懂这些事的,姆妈你还是跟阿姐自己商量,我没啥意见。
一辈子行事都是优柔寡断的画眉,唯独在这件事上闷了头一条路走到黑,她对自己说是为女儿好,为了让她能留在上海,给她治病,为了让她解开心结,为她将来有个好男人做丈夫,做娘的连自己的情人都贡献出来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可怜天下父母心。
画眉精心准备了几样小菜,把福康叫来吃夜饭。最近福康跟她有点生分,不像以前来得那么勤了,就是来了,也是屁股没坐热就走。也很少提起追求小画之类的话题。画眉有个预感,再不抓牢,这条大鱼就要溜走了。
桌上排了四副碗筷,福康懒洋洋地在桌边坐下:今朝啥日子,烧了这么多好小菜?
没啥要紧的日子,只是你长久没来了,吃顿便饭而已。画眉往福康面前的酒杯里酎酒,同时在另外三只酒杯里也酎了少许的酒。举起杯子:来。
福康擎起酒杯,看了看对面低头不语的小眉,问道:小画呢?
画眉说:在她房里,有些疲倦,让她歇歇。我们先吃。
福康疑惑地捡起筷子,画眉在他的碗里拣了只红烧鸡腿。对面的小眉只是闷头扒白饭,眼睛都不敢抬起来。面对满桌的佳肴,三个人都吃得无情无绪地。福康酒喝得有些猛了,脸色潮红。小眉吃了一碗饭,站起身来说:姆妈,我去同学家做功课。如果做得太晚,就住下不回来了。
小眉出去,门关上,画眉去洗了把脸,重新回到桌边坐下。福康看她眼睛红通通的,好像哭过。便问:画眉你到底是怎么啦?
画眉眼睛又盈满了泪水,她掩饰地擦去:没啥,被灰尘迷了眼呀。
福康酒有点多了,用筷子点着饭桌,大了舌头:你还没说;今天肯定是什么要紧日子?
画眉凄然一笑:今天吗?阿康,今天是你做新郎官的日子。
福康吓了一跳:画眉,你不要寻开心了。你吃醉酒了?
画眉说:我没醉。不过我顶好是醉一下。
福康狐疑地看着她。
画眉一本正经:阿康,你告诉我,如果真的跟小画结了婚,你会对她好吗?
福康随口答道:这个还用问吗?我是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真的会对她好?
真的!
你保证?
向毛主席保证。
画眉一口长气吐出: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来。
画眉站起身,把福康带到小画的房间前,门轻轻地打开。一盏小台灯亮着,在薄暗中,一张双人床上,小画静卧着,一动不动。
画眉轻声说:你自己进去,我已经把床单被套全换成新的了。小画她吃了安定睡着了。你手脚轻些,我女儿还是小姑娘······
福康从半醉中灵醒过来,不知所措:画眉你要做啥?
画眉凄苦地笑道:送你进洞房呀。
福康迷惑道:真的?小画她同意了?
画眉硬了心肠说:新郎官,你不要想这么多,进去就是,今天她不同意,明天就同意了。说完在福康的肩上推了一下,再随手把门带上。
饭桌上杯盘狼藉,画眉花了一下午煮出来的菜肴大半没动,已经冷掉结了油花。她魂灵出窍,脚下像踩着棉花似地飘到桌边,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然后,双手捧着脸低声地抽泣起来。
一盏昏暗的电灯泡下,对面的房门紧掩着,门后是另一个世界,画眉是被隔绝在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