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的大多是露天电影。电影院里虽然天天有电影,
但一张电影票要生生花掉两毛钱,如果是宽银幕还可能更贵,
所以几乎没人舍得花钱去专门看电影。
从小长到大,所看的电影总共加起来也没几部。
除了样板戏就是从革命加兄弟国家所引进的几部有限的故事片。
那时候流传着这样一句有关电影内容的顺口溜,叫做“朝鲜电影又哭
又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电影颠颠倒倒,
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电影除了样板戏就是新闻简报,看来看去竟也并不觉得特别倒胃口,
反正也没啥其他更好的娱乐活动。那时候全国上下天天抓革命、
促生产,开批斗大会,电影工作者哪有闲工夫来拍新片呢?
后来广播里出现了一些新词,像什么“拨乱反正,
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具体什么意思也不大理解,
反正从那以后各类大会少了,新的标语口号少了,
新的阶级敌人不但没出现,
以前被打倒批臭的反而被一个个地平反昭雪。
却原来咱革命的队伍本来是挺纯洁的,
这么多年的路线斗争全都是革命同志跟革命同志斗,
白费了好大工夫不说,也少拍了好多好电影。
既然时代变了,那么电影工作者应该可以放开手脚去拍些好片了吧。
然而荒废了这么多都年,要想一下子恢复常态谈何容易。
不过电影发行局有办法,他们把很久以前拍的旧片拿出来重新上映,
以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
于是,我们便有机会看了一大批拍摄于五十年代左右的旧电影。
这些电影大多数是黑白的,我们虽然更喜欢彩色电影,
但是由于这些电影中有很多是打仗或反特的内容,
比那动不动就唱歌的样板戏强太多了,
所以那一阵我们算是过足了看电影的瘾。
有些电影光听名字就令人神往,像《野火春风斗古城》、《
东进序曲》、《51号兵站》、《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那部故事内容早已传颂天下,
情节人人耳熟能详的《白毛女》。
《白毛女》被搬上银幕好几次,以前看过的是舞剧版本,
银幕上的人不说话,没事儿就踮起脚尖转圈,一转就转没个玩,
看得人好没耐性!这回上映的是1950年拍摄的故事片,
银幕上的人不唱歌也不跳舞,而是要活生生地说话。
故事内容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
恶霸地主黄世仁为了霸占贫苦农民杨白劳那貌美清纯的女儿喜儿,
与狗腿子管家穆仁智设计,逼迫杨白劳于年内还清所借高利贷。
杨白劳无奈之下在女儿的卖身契上签字画押,之后痛不欲生,
饮盐卤自尽。喜儿被抢到了黄世仁家之后,
黄世仁便几次三番嘻皮笑脸地想要接近她。终于有一天,
趁喜儿正在房间沉思之际,黄世仁眼露贪婪的目光,
嘴角淌着欲望的口水,轻手轻脚地从背后靠近喜儿,
趁其不备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接下来的镜头却着实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困惑不已:
银幕上既不见黄世仁,也不见喜儿,而是向上摇去,先是一个“大慈
大悲”的匾额,然后又是一个写着别的什么的匾额,
接着便是摇晃的门窗。同时,阵阵悲壮的音乐也越来越急,
像是在暗示有人在挣扎,在奋力挣扎……
看了这么多电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银幕上不出现革命英雄的高大形象,也不描写恶霸坏蛋的阴险毒辣,
而是以一阵令人费解的音乐去烘托墙上那些毫不相干的东西,
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这场戏不长,总共也就几秒钟。不过,
它给我们那幼小的心灵所带来的冲击却是巨大的。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我们在内心进行了很多深层次的思考,
并最终咂吗出了点儿滋味:刚才喜儿不是被黄世仁搂住了吗?
那么此刻两人应该正在地上或者床上翻滚。
由于这样的场景不能出现在银幕上,所以镜头才往上摇去。
悲愤的音乐说明喜儿一直在用力挣扎,不过到了最后,
音乐里却透出了绝望,这说明黄世仁已经得手,
在镜头没有照到的地方,压在黄世仁身下的喜儿应该正在被……
这层窗户纸一经捅破,
我们这群毛孩子的想象力便如同长出了翅膀一般,
扑簌簌尽情向那冥冥夜空中飞去。
我们如同偶然发现了隐藏在人世间的巨大秘密般狂喜,
很多人竟然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哧哧”地笑出声来。
笑声不大,却非常清晰,全都是如我一般年龄大小的童音。
那笑声绝非来自一两个人,而是从操场的各个角落同时升腾而起,
汇聚成一片,交汇在空中。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我们如同往常一样,
在雄壮的广播操节奏中比划着伸胳膊抬腿,
糊弄完了每日必须重复的上肢运动、冲拳运动、扩胸运动……
直至腹背运动、跳跃运动。音乐停止,
正打算撒丫子去哪里找点儿什么乐子,忽见校长登上了主席台,
心里不免一阵扫兴。
校长清了清嗓子,先讲了几句国家的大好形势,
学校的好人好事以及每日出现的新气象,然后话锋一转,
忽然以异常严厉的口吻说道:“我们学校有些同学,
一点儿阶级感情也没有,他们看电影,在看到好人受欺负的时候,
不但不感到气愤,反而笑。比如说……”
听到校长这番话,我们本来松弛的神经突然变得异常兴奋,
昨晚电影上的那一幕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本来歪歪斜斜地站在操场上的男同学们此时也全部抬头挺胸,
以期待的目光望着校长,生怕无法将下文听个真真切切。
“比如说……”校长重复着,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比如说什么?我们的心里划出一个又一个问号,
比如说喜儿被黄世仁……那个了吗?我们在心里暗暗地期待,
希望校长能将没有被镜头映出的部分拿出来仔细讲解一番,
就像语文老师讲解课文一样,
绝不能漏掉文中故意隐去的每一个细节。
“比如说前些天的电影《大浪淘沙》,在演到靳恭授说‘我要杀人’
的时候,有的同学就笑。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靳恭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这个时候谁会笑?
只有那些阶级敌人看到好人悲痛了,他们才会笑,知道吗!”
啊―――?失落如同铅块般重重地砸在我们充满期待的心上。的确,
前一阵是演过一部叫做《大浪淘沙》的电影,在片中,
靳恭授也的确说过“我要杀人”之类的话。然而,
并不记得那场戏有什么好笑,校长今天不提,
我们恐怕再也不会想起那一幕。
而且,靳恭授在说那句话的时候,现场并没有坏人在欺负他呀!
肯定是,经过慎重的考虑,
校长觉得要是把发生在喜儿和黄世仁之间的事情和盘托出,
一定会触发我们这些毛孩子的无限想象力,带来更多负面的影响。
编造出一个并没有发生过的事实,
只不过是为了不要让我们这些毛孩子再次想入非非。
顺便说一句,在电影《大浪淘沙》中扮演靳恭授的演员,
名字叫做于洋,在五十年代那可是响当当的大牌明星,
比当今的刘德华、成龙之类不知红过多少倍。估计我们的母辈们,
十个有十个都曾被他迷倒过。